一直很相信自己直覺的文先生當機立斷,把唐七扔給了學堂的龐管事,外號胖叔的龐管事心寬體胖,對誰都有種父愛一般的感覺,學堂裡人少,日常打理和伺候文先生都是他,廚房的主廚是他老婆,采買運輸的是他兒子,簡樸雅致的小學堂被整的跟個家一樣,小雜役,唐七還是第一個。
一時間,就連胖叔都不知道該教這個瘦瘦小小的孩子幹什麼。
就算力氣大,但看著這麼小的孩子舉著半人高的斧頭劈柴,還是會很扎眼啊。
眾人犯愁,最後還是文先生下定論,補缺!
於是,幾天以後,廚娘胖嬸突然發現,從早上開始,蒸饅頭時生火的是唐七,燒熱水的是唐七,晾衣服的是唐七,掃院子的是唐七,收衣服的也是唐七,晚飯端盤子的也是唐七,晚上給文先生燒洗澡水的,還是唐七。
小個子經常滿院子跑來跑去,有時一天都不說一句話,光被指使著幹這幹那,卻什麼意見都沒有,做什麼都一臉認真。
吃的,卻是犯人標配,鹹菜夾饃配白水。
早上沒見她什麼時候吃的,中午都是一手掃帚一手啃著,晚上,三口兩口啃完,進飯廳收拾碗盤。
老實巴交到不像是京城的少爺……這是胖叔的評價。
「老實巴交」的唐七卻很感動的吃著乾餅,她覺得犯人的待遇就應該跟路上那樣,甚至不如路上那般,所以現在有吃有住,行動基本自由,還沒有苦役和沒有武器的上戰場,已經是非常偉大的待遇了。
文先生聽了胖嬸的報告,合計了一下,慢慢的踱到吃完了乾餅正搬柴火的唐七身邊,問道:「小宏啊,這兩天很累吧。」
說完自己都被小宏這個稱呼雷了一下,想了想還是改了:「以後叫你小唐吧。」
稱呼這種東西唐七已經無所謂了,她頂著唐七的身份,又有了唐八的稱號,現在再來個稱呼,小意思,她分得清,於是點點頭,搬起柴火看著他。
「咳,這兩天,累著你了吧。」文先生挺不好意思的,「胖叔他們沒惡意,只是一開始沒商量好,結果誰都想給你找點簡單的事做,結果每人給幾樣,你的活就多了,明天起你也不用再晾衣服什麼的了,你認字嗎?」
點頭。
「嗯,我想也是,以後你就灑掃下院子,給我整理下書房,我看了書總會亂放,你得幫我放好,記住在哪,成不?」文先生想想又覺得不對,「你……額……算了,先試一天吧。」
他忽然想起眼前這孩子似乎腦子有那麼點兒問題,那種需要智商的活不知道能不能幹,但是說都說出來了,莫名不讓人家幹……就算傻子也會傷心吧。
於是善良的文先生望望自己的小書房,嘆了一口氣。
胖叔以前就是負責整理書房的,他識字不多,幹得挺累,現在得知唐七識字,不禁高興,雖然心裡有點猶豫,但還是把事物給移交了。
唐七那麼多年看那麼多本書,基本上多於文先生書房中的量,這個時代,書也就那麼幾本,一個普通學子的收藏自然不能和王府的收藏相比,所以唐七進了書房觀摩了一下書架,不用文先生說,就已經利落的挑出幾本同類型的書放在一邊。
文先生驚訝:「你知道裡面是什麼內容?」
唐七點點頭,手上不停,看一眼封面就開始歸類。
「那你說這些書都是說什麼的?」
「地表淺層次文化。」唐七隨口一說,忽然又覺得不對,問文先生,「說的是什麼?」
文先生目瞪:「你不是說你知道麼,不過,地表……難道還有地內?」
唐七聳肩,這已經超出這個時代人的知識了,她不大想說,總覺得違規。
「其實這些都是山河志,講地上的山川河流人文風貌,你說的那什麼地表什麼文化,也差不多吧。」文先生琢磨著,「你說的,也沒錯,看來你確實看過。」
唐七於是放下心,繼續利落的理書。
文先生見唐七這速度,預想中幾天的活恐怕一天就幹完了,便問:「有你沒看過的嗎?」
唐七不說話,抓了幾本書一本本瞅過去,抓了好幾輪才翻出一本:「這本沒看過。」
文先生臉紅:「這是我自己寫的詩集。」
唐七點頭,嘩啦啦翻了一遍,點頭:「好了,看過了。」
文先生怒了:「我半生心血,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待?!」
唐七無辜:「因為我很多看不懂。」
「哪看不懂?」
唐七翻了一頁:「舉例吧,春花並秋月,此情常切切,春花我可以理解,秋月……難道夏天就沒月亮了?你搞季節歧視?」
文先生再次目瞪,他想解釋什麼,又確實解釋不出來,只能說:「這只是一種典型的修辭,你不覺得秋高氣爽的夜晚看當空的月亮很有意境嗎?」
唐七嚴肅的搖頭:「不覺得,一看到月亮,就想到它滿身的坑,哪裡有意境了?」
文先生拜倒了:「月亮上何來的坑?!那是廣寒宮!」
唐七住嘴了,她再一次明白現在這個社會還處於感性大於理性的文化層面,她又一次說漏了嘴,月亮上有坑對於一心嚮往廣寒宮的人類來說確實是件挺殘忍的事情。
她見文先生一副要等到回答的樣子,艱難得點點頭:「嗯,是,廣寒宮。」
文先生盯著她半晌,忽然笑了,摸摸她的頭:「你讓我想到一個朋友,也是這樣,說雲上都是水,說地下很熱,說閃電是雲碰觸出來的,說世上沒有鬼神……我們都不信他,他就表面同意自己胡說的樣子,其實心底裡還是信自己的。」
唐七肅然起敬:「他很值得敬佩!」
文先生無奈:「敬佩是一碼事,但他說的那些怎麼可能呢,雲上都是水,早就全天下都是瀑布了,地下很熱,我們怎麼還沒熟?閃電那麼尖利,雲看起來那麼柔軟,怎麼會有聯繫,至於鬼神……我也沒見過,但祖宗的流傳,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吧,他那樣企圖證明自己是對的,又有什麼意義呢?就算他是對的,那又怎麼樣呢?」
那又怎麼樣呢?唐七低下頭。
如果早一點證明那是真的,那麼人類會不再懼怕閃電,可以更早的征服天空,人們也可以更好的利用地熱,而不會砍伐樹木自毀後路,更能了解水的循環系統,從而達到征服自然的目的。
可惜,尋求真理的路,往往漫長到,第一代人看不到被證明的那一天。
文先生離開了,唐七一心一意的做完工作,又去灑掃,晚飯前就把一切都完成了,她捧著胖嬸特地端來的午飯,是這兒的人常吃的肉湯加乾鏌,坐在廚房邊的小門檻上,一邊吃一邊望天。
胖嬸看唐七吃得香,又給她加了幾碗,一面道歉:「都是我那口子腦子不清楚,竟然害的你幹了那麼多天三倍的活,你可千萬別介意,以後胖嬸給你做好吃的。」
「嗯!」這句話唐七最愛聽。
吃晚飯已是傍晚,唐七還是決定去後院劈點柴,卻聽後門有人敲門:「有人嗎?我是來送衣服的!」
唐青宣的聲音。
唐七便握著斧頭打開門,唐青宣的笑容在看到唐七那一瞬間就垮了下來,看到她手裡的斧頭,更是紅了眼眶:「唐……八弟弟,你,你怎麼……他們還讓你劈柴嗎?」
唐七讓開身子:「送衣服?」
「嗯。」唐青宣挪進去,一身粗布衣服,洗的倒也乾淨,就是臉上有不少煤灰,似乎是故意擦上去的,「你臉髒。」文先生那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的貨見著這臉估計得瘋了。
唐青宣苦笑:「我也沒有辦法,這兒,山高皇帝遠,滿地都是小軍爺,看上個長得還可以的小姑娘,搶去玩弄那是沒人管的,我們又是這樣的身份,被抓去,哪還有活路?」
唐七接過裝衣服的簍子:「收錢?」
「嗯,我們洗一筐,五文錢。」
洗一筐兩個半饅頭的錢,還真是廉價勞動力,唐七點頭,下巴揚了揚:「這地方沒賬房,管事的老婆就在廚房裡,你去找她吧。」
「嗯,我知道胖嬸。」唐青宣點頭,又問道,「你在這過的好麼?」
唐七狂點頭:「有吃有穿有住。」
「幹活累嗎?聽說這學堂都沒有其他雜役。」
「不累,感覺跟沒有一樣。」真心話。
知道唐家七妹不大會說謊,唐青宣便放下心,不再多問,遲疑了半晌,又道:「唐,八弟弟,你什麼時候有空,到軍營邊的勞役營那,看看奶奶吧。」
唐七看她一眼。
「奶奶覺得對不起你,雖然想見你,但是總不說,可是有時候聊天,又老會提起你以前的事情……你知道的,這事,是大伯武斷了,但他也沒辦法,可這幾天,奶奶身體著實不好,我們拼了命的賺錢買藥,還是不見好,看這樣子……」唐青宣沒敢說下去。
唐七沉默:「我去看?幹嘛?」
「就只是見見而已,讓奶奶知道你很好,她也能放心。」
「……」
「還有李姨娘,她好不容易熬到了這,卻因為……這件事的關係,很是傷心,也病倒了,不知道撐不撐的過這兒的夏天。」
唐七聳肩:「如果你們覺得有意義,那我就去吧。」
唐七是個速戰速決的個性,唐青宣剛送完衣服領了錢,她就跟胖嬸提了家裡的事,眼看就要宵禁了,胖嬸便讓她第二天早上再回來。
兩人剛攜手走出學堂沒多久,忽然就聽到有人嬉笑:「我說文先生最近不大對,原來是金屋藏嬌呢,這一大一小兩丫頭,大的還拿泥巴遮臉,小的乾脆男裝,怎麼?怕人看上不成?這打馬關誰不知道小爺我是火眼金睛?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