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鼓樓那兒跑,腳下匆匆,跑得一身汗。白師爺住在沙井胡同,拐進去一個二進的四合院就是他們家。定宜上去敲門,敲了半天聽見裡頭有咳嗽吐痰的聲音,一會兒人來開門了,白師爺抬頭一看,喲了一聲,「小樹呀,來我們家串門子?」
白師爺是有功名的人,官派卻不重,好說話,也仗義。她進門就哭了,「師爺您救救我師哥。」
這長那短都說了一遍,白師爺直皺眉頭,「怎麼幹這事兒呢,衙門裡供職的,上外頭偷人狗,偷來偷去偷的還七王爺家的,叫我說你們什麼好?這事兒不能讓大人知道,知道了你們這碗飯就甭吃了。」一頭說一頭捻鬍子,「我倒是和賢王府裡的人有點兒交情,可下人終是下人,七王爺的脾氣你也見識過,動不動他就要殺人,你們禍害他的狗,他不剁了你們煨湯?這轍不好想,我得細琢磨……」他往裡讓了讓,「來來,進來說話。」
師爺的太太也挺客氣的,看見她就招呼,「小樹來啦?」叫小丫頭切瓜招待她。
她心裡滾油煎似的,站起來呵了呵腰,「謝謝您了,我這會兒哪兒吃得下呀,我師哥叫人拿住了。」
白太太搖著團扇說:「夏至這孩子素來不穩當,鬧出今天的禍事也不在意料之外。現在想轍,怕是難了,七王爺的愛犬,剪了耳朵剁了尾巴,不是玩兒狗,成獾狗了,人家能願意嗎?」
師爺也點頭,「是這話,七王爺不好打發,你要去求他,賠錢,你沒銀子,他讓你頂替他的狗,你幹不幹?咱們外頭再活動,最後還得到他手裡,繞不開的。沒他的鈞旨,誰敢隨便放人?」沉吟片刻問,「你上回脫險是十二王爺保的你,是不是?這麼說來也有淵源,要不你再去求求他?醇親王是個善性人兒,只要他肯幫忙,事情就妥了一大半了。」
定宜憶起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實在沒想過有再打交道的機會。也不知道怎麼,心裡怕得厲害,搓著手說:「上次就多虧了人家,這回再去求,怎麼像訛上人家了似的?」
「你不想救你師哥的命啦?七王爺可什麼事兒都幹得出,晚了就得準備棺材收屍。這會兒別顧什麼臉了,臉值幾個錢吶,先把人弄出來要緊。」
「那門包兒呢?給多少為宜?」定宜哭喪著臉說,「沒門包兒,連門都不讓人進,王府不都這樣嗎?」
白師爺說:「那不要緊的,十二王爺治家嚴,太監都受過訓斥,誰敢拿門包兒,誰就捲鋪蓋滾蛋。趁著天還不晚,你趕緊去,上那兒找個叫關兆京的,他是王府管事,你和他提我,他不會難為你。你托他給你傳話,先想法子見著王爺。我這兒上賢王府外轉轉,看看能不能打探到消息。要是夏至命大,至多受點皮肉苦,也無礙的。」
定宜忙道好,「給您添麻煩了,等我師哥出來了,我讓他好好謝您。」
白師爺搖頭說:「那都是後話,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既然找我來,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兩人出門奔一個方向,七王府在德勝門內大街,醇親王府在後海北沿,相距不算太遠。到了地安門那片分道兒,定宜一個人沿什剎海往北,邊走心裡邊打鼓,也不知道貿然登門能不能見著醇親王。萬一人家歇得早,等她到那兒已經睡下了,那她怎麼辦?夏至這一夜又怎麼辦?橫豎禍到臨頭了,死馬當活馬醫吧!就是偷狗的話說不出口,讓一個王爺給賊當說客,別沒等她說明白就給轟出去。
太寒磣了,可也沒旁的法子。放眼往前看,高門大戶就在不遠處,簷下掛著大紅燈籠,台階兩旁蹲兩座巨大的石獅。王府常年不開正門,只有婚喪嫁娶才走那兒,平時進出有阿斯門,因此那六扇朱漆大門伴著縱九橫七的銅門釘,就顯得格外氣派莊嚴。
她猶豫了下,求人辦事空手來,怎麼也得帶盒點心什麼的。再一想那是王爺,哪樣沒見過啊,光給人帶吃食,比空手還丟人呢!硬著頭皮過去,走近了看,所幸側門還開著,往裡一瞧,人影往來,府裡還沒到人定的時候。她鬆了口氣,正好邊上出來個門房,上下打量她,粗著嗓子呼喝:「嘿,瞎往前湊什麼呢,這是你看西洋景兒的地方?」
定宜賠個笑,「勞您的駕,我找人。是順天府白師爺讓我來的,我找關兆京關總管。」
門房聽說有人介紹,臉色好看了點兒,但還是瞧不上她,嘀嘀咕咕說:「怎麼女裡女氣的……等著,給你進去傳話,要是有差事就來不了。」
定宜還得點頭哈腰表示感謝,冷遇受慣了,有時也覺得挺難過的,可是人在矮簷下,這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背後沒有大靠山,腰上別說萬貫,連半貫都沒有,誰拿你當回事呢!至於她,尤其被人看不起的還不是窮,是她這長相模樣。說是個男的,細胳膊細腿看著不像;說是女的,胸前一馬平川,橫看側看還是那樣,這就下定論了,不男不女是個二尾(yǐ)子。有時候她也竊竊罵人家不開眼,等攢夠了錢離開北京,只要哥哥們還活著,找到他們她就換女裝,往後再也不裝男人了。
她且等且琢磨,忽而聽見腳步聲,想迎上去,一想不對,還是挨到了一旁。
東阿斯門裡出來個太監打扮的人,穿著藍稠衣、翻著馬蹄袖,蝦腰給後面人引路,邊引邊道:「……公主今兒早上差人來問,咱們王爺往寧古塔的奏請皇上準了沒有。奴才明白公主的心,她是怕十三爺去察哈爾身邊沒人,後來知道樓大爺照舊隨侍,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裡了。」
燈籠光照亮後面人的臉,極年輕英俊的眉眼,嘴角勾出一層稀薄的笑意,並沒有接著他的話,只道:「我已經回明了王爺,豹尾班重新呈報名冊,到時候是留是剔,全聽王爺的意思。」
太監連連應是,替他擺好了腳蹬,等人上了馬,垂手打了個千兒,「送樓大爺。」
那位樓大爺帶著戈什哈走了,馬蹄聲在街面上飄出去好遠。定宜還在回味他們剛才的談話,醇親王要上寧古塔,從盛京這條道上走,長白山是往寧古塔的必經之路……她腦子裡嗡嗡作響,彷彿長途跋涉行走多時,突然看見有便車可搭,那份喜出望外簡直沒法用言語形容。如果能套套近乎混進隨行的隊伍,至少幾千里路走得有依仗。不過眼下還是救夏至要緊,那祖宗給抓進了七王府,不定現在給揭了幾層皮了。
「嘿,別走神兒了,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門房叫她,指了指送行的太監,「這位就是總管。」
王府和皇宮的體系差不多,內院外院分開管理。外院當值的是王府官員,宰相門前七品官,到王府這兒,最次也在五六品;內院呢,首領太監是頭兒,底下還細分了回事的、聽差的、甚至當微差的,各有各的份內。照應起居的太監,很多是從小伺候的,比官員更貼心,所以首領太監幾乎總攬王府所有事宜,王爺是一把手,首領太監就相當於二把手。
這樣的人說得上話,定宜趕緊上去打千兒,「給大總管請安。」
關太監三十來歲,大腦門子蒜頭鼻,看著挺機靈油滑的人。對上逢迎,對下也蠻有威嚴,瞥了她一眼,「是白二爺打發你來找我的?怎麼著,有事兒啊?」
話雖難開口,還是得咬牙說出來。她又打了個拱,「回大總管……的確有事兒。我今天是來求見王爺的,請大總管通融,替我回稟一聲……人命關天,大總管積德行善,小的記著您的好,給您立長生牌位,一天三柱香供奉您吶……」
關兆京被她說得摸不著門道,壓著手打斷她,「等等……等等,要見王爺不是那麼容易的,你是誰呀,所為何事呀,都得有個說頭。大嘴叉子一張,說見王爺就見著了,規矩擱在哪兒?我領你進門,肩上擔著責任,得保證你不是刺客呀。」
是給急忘了,她忙道是,「小的叫沐小樹,在順天府掛職,大刑上的烏長庚是我師傅。上回在菜市口和王爺有過一面之緣,那回我得罪了七爺,是十二爺給我說的情,保住了我一條命。」
關兆京噢了聲,「明白了,這事兒我聽說過。那你今兒是謝恩來了?」
她有點尷尬,「謝恩是一宗,還有另一宗,我師哥……冒犯了七爺的狗,也栽在七王爺手裡了。我央告無門,只有斗膽再來求十二爺超生。」
還真應了有一就有二的說法了,救了一回,第二回還找你來,這算怎麼回事呢!關兆京拍了拍後脖子,「王爺點不點頭難說,我這兒不看僧面看佛面,畢竟是白二爺讓你來的,他的面子我得賣。這麼著,你在二門上侯著,王爺這會兒剛用了飯,在西花園那片餵魚呢。我進去通報一聲,至於願不願意見你,得看你的造化。」
不管怎麼樣是個機會,她倒挺樂觀,笑著說:「王爺是好人,他一定會見我的。」
關兆京歪著腦袋進去了,定宜就在檻外耐住性子等,一等不來二等不來,漸漸有些灰心。背靠著牆皮唉聲嘆氣,抬頭看月亮,月亮也黯淡無光,心想自己這麼失禮,人家王爺必不會搭理她了。
正傷嗟呢,沒想到一個小太監跑過來,遠遠招了招手,「別愕著啦,王爺讓進吶!」
定宜高興起來,忙噯了聲,一腳踏進了雕樑畫棟的醇親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