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往賢王府去了,王爺坐涼轎,定宜沒有扶轎的資格,離了一小段距離在旁隨行。前面黑底金字的官燈開道,餘光杳杳,照亮了醇親王的半邊臉。她悄悄瞥一眼,這樣的人兒,既近且遠著,自己使出了渾身的勁兒攀附,仍覺得搆不著。夏至的事是有著落了,她又開始琢磨先前聽見的話。關兆京不是說醇親王要上寧古塔嗎,她帶命投主並非一時興起,本就存著一份算計,誰知道事態發展不能如她所願,可見性子太好,有時候也頗令人困擾啊!
抬眼看天,天上一彎月,迷迷滂滂倒掛著。她想打聽,王爺那兒搭不上話,關太監也不正眼瞧她,看來一切只有容後再議了。
幸虧七王爺不愛早睡,等他們到賢王府時,戲台那兒唱《鳳還巢》剛散場。管事的頭兒把十二王爺引進客廳裡,沒過一會兒七王爺來了,穿一身佛頭青的素面杭綢,緞子不錯,胳膊搖扇,略一動,渾身的光暈跟著起伏。
「怎麼這時候過來了?」弘韜嘴裡問,往邊上一瞧,眉毛挑起來,「呵,又是你小子!」
定宜肅容上前一步打個千兒,「沐小樹給王爺請安。」
不用開尊口他已經明白了,弘策耳根子軟,被人鼓動來說情來了。想起那狗就一言難盡,好好的純種,三下兩下給毀了。獾狗有獾狗的檔次,他這是上等,養著就是圖好看。
他痛心疾首,弘策要張嘴,他壓了壓手,「別說了,說了愈發招我生恨,宰了那小丫挺的心都有。你不玩兒狗,不知道挑獾狗的門道,有句行話叫『黑狗准,青狗狠,狸狗機靈黃狗穩』,我那滑條屬狸狗,白色兒的——十年不遇是白狸,懂不懂?見過大黑夜裡白狗拿獾的嗎?他們這些土鱉,兩眼一抹黑,淨給我瞎禍害。」說到胸悶處頓下了,往外比劃兩下,「去,把狗帶進來,讓你們十二爺過過眼。」
養狗的太監得了令兒,鏈子叮噹的,一前一後牽進來兩隻。跑在前頭那個耳朵尖兒被剪了,底下剩一截,直挺挺豎著。尾巴原本骨節旋轉,後來給抖開了,剁了幾寸,像戟架上插了根衝天矛,確實和後面那隻沒法比。
弘韜愛狗成痴,對狗比對女人好,現如今一肚子苦水,把人臭揍一頓還不夠消氣,指著狗說,「看見沒有?一對雙伴兒(雙胞胎),都是松鼠尾巴玉石眼,上等裡的上等。一隻美著呢,一隻給我糟蹋成這樣!這狗原是花了大力氣從直郡王那兒換來的,伺候起來比伺候孩子還費心。這狗貪玩,那天弘韶來非要跟著出去,出去就出去吧,可著四九城問,誰不知道這狗是我的?外頭散放多時,沒誰敢動一下子,誰知遇見那個瞎了眼的殺才,好好的作踐成了這樣。你來說情,不是我不賣你面子,實在氣難平。」又沖定宜瞪眼,「你找十二爺幹什麼?上回被人救了,上癮是怎麼的?瞧著十二爺好說話,柿子挑軟的捏?」
定宜看見那狗只覺羞愧,期期艾艾說:「您千萬別上火,伏天兒生氣傷肝……咱們真不知道這狗是您的,要知道,就像您說的,瞧一眼都不敢,哪兒敢碰吶。您看如今這事兒出了,說什麼都晚了。我師哥年輕不尊重,這會兒定然也悔呢,您行行好,就當可憐小的們,給他個贖罪的機會……這麼的,您這狗多少錢買的,咱們借外債給您填上,您看這樣成不成?」
「你填得起嗎?把你賣了都不值它的價碼兒!」弘韜把他蹶得八丈遠,「上回不給遞藥,說不知道是我的意思,轉天弄我的狗,又說不知道是我的狗?」他下手戳他腦門子,「這玩意兒長著就為了好看吶?你們也不打聽打聽,爺是那麼好糊弄的嗎?」
定宜護住了腦袋閃躲,真給鑿得躲不開,天靈蓋上熱辣辣地疼。怎麼辦呢,瞧準了,一貓腰躲到十二爺身後去了。
弘策到底是來打圓場的,還是得出聲解圍,「七哥要實在捨不得,我想法子再給你尋摸一隻來。山東巡撫費馨是我旗下包衣,回頭給他寫封信,七哥是要幡子還是滑條,命他挑全山東最好的,快馬打發人送進京來就是了。為一條狗大動干戈不值當,七哥瞧著我吧!」
說情也分三六九等,嘴上含糊兩句算盡意思,大包大攬的就是把事歸到自己頭上了,再要處置得看說情人的面子。弘韜咂了咂嘴,「滑條養得傷心,這回換換,聽說陝西細狗也不錯。」
弘策點頭,「我來想法子,要鳳凰找不到,要隻狗還不容易麼。」
弘韜斜眼笑起來,「你滿世界給我尋摸狗,不怕上頭知道了怪你玩物喪志?為了個無足輕重的野泥腳桿子,你才是真正不值當呢!我倒好奇你們到底有什麼淵源,這點子事兒他能找到你門上去。」
弘策還沒來得及說話,定宜先接了話茬,「我以後要投奔十二爺的,我給十二爺做護衛,給十二爺打前鋒。」
弘韜不屑至極,「就憑你這身板兒?給十二爺做護衛,然後害得十二爺見天兒給你擦屁股?我告訴你,狗這事兒別以為就這麼翻過去了,我跟你們沒完!我不要你師哥的命可以,不過得有人給我一個交代。你不是會活動嗎,求爺爺告奶奶的。既這麼,就拿你的腿來賠。」亮嗓子叫門外戈什哈,「來啊,把人按住了,齊根兒砍他一條腿。」
戈什哈應了,兩個彪形大漢進來,一拖一拽扣住她的腿橫在門檻上,噌地抽出刀就要砍。定宜嚇得尖叫,「別、別……」扭過頭看弘策,哀聲道,「十二爺,您救救我呀……」
弘策平常雖溫文,畢竟是練家子,早前做貝勒那會兒和人玩布庫,一個撂倒七八個不在話下。他也沒想到弘韜這麼得理不饒人,把腿砍了再也接不上,這人一輩子就毀了。也沒遲疑,上去一腳踢掉了戈什哈手裡的刀,那刀幾個迴旋插在了黃花梨的桌腿上,刀把兒還兀自嗡嗡顫動。他確實有點生氣,冷著臉道:「七哥真不給弟弟留情面,要砍他的腿也別當著我,我見了血不舒服。」言罷拂了拂袖,往外就走。
弘韜一看他不高興,料著是自己玩兒過了頭,叫他下不來台了,氣勢頓時矮了半截。兄弟間也拉幫結派,像老三老五是一夥,老六、十三和皇帝是一派,自己不在軍機上行走,好些消息要靠老十二遞出來,所以不能和他鬧僵。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
他上去攔他,笑道:「我逗他玩兒,哪裡就真把他腿砍了!別人說情我可以不搭理,你出了面,我能不管不顧?」回過頭對管事太監努嘴,「把那個姓夏的小子放了。」再一指地上的人,「還有這位義士,也別為難他。」
這就成義士了,定宜瘟頭瘟腦爬起來呵腰,「謝謝王爺寬宏大量,您是好人,好人有好報。」
弘韜心裡不怎麼情願,只不好再發作,臉色依然很難看,「下回別犯在我手裡,再來一回,我抓你到校場上立旗杆!」
譬如下回怎麼怎麼樣這種話,他記得上次已經警告過了,結果半點作用也沒有,到現在又重複一遍,自己也覺得光打雷不下雨,面子都給折進去了。
至此事情算是圓滿解決了,時候不早,該當各回各家了。弘韜不痛快,哈欠連連表示逐客,弘策是知情識趣的,笑道:「七哥大度,傳出去也是美談。容我半個月,半個月內必定把狗送到你府上。今兒天色不早,七哥先安置下,明兒請七哥過我新置的花園瞧瞧,裡頭辦了個獸場,也收羅了幾樣新鮮玩意兒。」
京裡的王爺,置田地置產業是愛好,錢是人的膽兒嘛。弘韜拿扇骨蹭蹭頭皮,「這個好說,我這兒惦記的是交了九月,越往後盛京那條道兒越難走,到時候怎麼辦。」
弘策在喀爾喀待了十來年,那地方的氣候多惡劣,是尊養在京城的王侯們無法想像的。北京的冬天再冷,老百姓穿著老棉襖尚可以越冬,到了喀爾喀,整個冬季天天下雪,不穿獸皮長袍會把人凍死。見識過什麼叫冷,寧古塔的名頭再響也嚇唬不了人了。他是無關痛癢的,「朝廷有朝廷的打算,要挪日子看來不能夠,橫豎咱們兄弟路上有照應,爺們兒家何懼風雪麼!」
弘韜聽他說得輕巧,歪脖兒琢磨半晌,還是沒琢磨明白,只得草草囑咐管事,「那金,送十二爺。」自己背著手往後院去了。
定宜隨醇親王一道出府,七王爺那兒說不為難夏至,她的心可算放回肚子裡了,又聽他們談起北上,心頭還是忍不住撲棱。再三的覷十二王爺,越挨越近,最後鼓足勇氣在他袖子上扯了下。他察覺了,低頭看她,因為耳朵不方便,眼神就顯得極其認真。定宜對上那視線,想好的說辭出不得口,話在舌頭底下打個滾又嚥了回去,囫圇道:「今天真謝謝您了,您就是我們師兄弟的再生父母。」
弘策忙算是幫完了,大熱的天裡本該在天棚底下乘涼,沒想到折騰了這一通,如今也乏了,不想多說話,只道:「別再有下回就好了。」畢竟這種莫名其妙的忙少幫為妙,偷雞摸狗的勾當見不得光,他是王爺,還得顧全體尊臉面。
定宜訕訕應了,猶豫著試探:「小的聽說王爺要上寧古塔,那裡是流放要犯的苦寒之地,王爺一路上多加小心……其實小的想投奔王爺不是打誑語,是一片真心來著。您看您救了我又救我師哥,這份情只有讓我伺候您才能報答了。要不您留下我吧,我給您牽馬,給您當馬鐙兒,都成。」
弘策打量他一眼,「王府裡供職的都在旗,你是漢人吧?漢人入旗麻煩,再說我也不缺人服侍,你的心意我領了。」
關兆京藉機笑話他,「七王爺有句話說得對,你這副身子骨,當劈材還嫌不夠呢,讓你當馬鐙兒,別一腳踩癱了。得了,回去好好給師父盡孝,你們這一出接一出的,我要是你們師父,早就給氣死了。王爺日行一善不稀圖你報答,別應了『二不過三』就謝天謝地了。」
幾句話呲達得定宜面紅耳赤,十二爺見她侷促不過抿嘴一笑,那笑容是善意的,極有人情味兒。她趨步恭送,到了賢王府外王爺登轎,關兆京一放轎簾子,她不由有點悵然,今天的際遇到這兒算結束了,要上長白山只能另作打算了。
穿青布衣的打更人從石階那頭走過來,小鑼一敲,回聲在空曠的街面上蕩漾。弘策隔著細密的竹篾往外看,那小子垂著兩手若有所失。轎桿兒一上肩,他趕緊插秧拜下去,窄窄的身條兒,像青花魚缸裡剛剛放養的那尾拐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