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金剛怒目時(2)

孟良川蹲在狹窄的樓下過道,連吸了三口煙,口口深入肺腑。身邊的男人,也就是曾在使領館對溫寒在小房間問話的那位警官,將警帽放在了窗台上:「可惜了。」

孟良川閉上眼。

這孩子是第二次救他命了,只不過這次是以命換命。他還記得清楚,在那個西餐廳地下室裡,孩子是如何堵住鐵門,上下掃視他:「我挺瞧不上你的。」又是怎樣大言不慚地告訴自己,他救過他一命,在藏獒來襲的夜晚。

而此時,那個警官在想的是那個男人。

離開前,程牧雲在他和孟良川面前,半蹲在地板上,和這個大男孩的屍體告別。腦海裡,反覆都是他舔去手背上兄弟的血,起身離開。警官想,自己需要去寺廟裡才能讓自己平靜了。

「你是怎麼知道他的?」

「十年前,我和人合作過一個案子,」孟良川輕聲說,「那個人和他打過交道。」這個男人當初在莫斯科做事時,他身邊跟著一票人,全都隱姓埋名甘於寂寞,其中人很多彼此認識了好幾年卻連對方姓名的都不知道。後來出了事,死了好多人,這個男人就人間蒸發了。所以,孟良川一直猜想,他這次再回來是和當初那件事有關。

那晚,孟良川終於見到他時都有種錯覺,自己潛伏多年為了破走私基地的這個身份,最終就是為了等到他在尼泊爾出現。

「人怎麼處理?」身邊的終年男人深沉看了孟良川一眼。

「不歸我們管,沒法處理,先火化,骨灰留著,等他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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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通關開始,你需要一個人應付所有的事情,按照我說得路線,到達那個地方。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顯露出你認識我,除非,我讓你這麼做。」這是他先一步離開寺廟前說得最後一句話。

溫寒攥著自己手裡的護照,裝著不經意地,去掃視十幾步遠,和一堆中國和尚等待在出入境辦公室門口的男人。

前面的旅行團終於辦完出關手續。

溫寒遞出一本護照,是程牧雲給她的,她甚至在遞出後,快速想到無數個被發現的借口,可一切很順利。快速辦完,走出辦公室。

程牧雲仍舊靠在廊柱下,在等待辦理出關手續。

溫寒攥了一張小面額的美金,按照他指示的地方,找到了能打電話的地方。號碼撥出,很快,就接起來,疲倦的中年女人聲音:「你好。」她攥緊電話:「媽媽。」那邊聲音很愉快:「漫長的朝聖之旅到哪裡了?我們親愛的小女兒還玩得愉快嗎?」

她鼻子一酸,不敢多出聲,按照程牧雲所說的,交待了兩句話。會留在尼泊爾很久,會很好,不要擔心,無論如何不要擔心。

電話掛斷,當地人找了一把零錢給她。

她轉身,走到街上。

此時的她,站在尼泊爾和印度中間的那條街上。左側是尼泊爾,右側是印度的關門,人來人往,還有很多穿著迷彩服的邊防兵。

他沒騙她。

他說:「你打電話時,會發現你的養父母一無所知,在他們認知裡,你和你的朋友們仍在繼續著朝聖之旅,並且這場旅行將持續三個月。」

他說:「王文浩和你的朋友們暫時都被限制了活動,所以沒人知道,你們四個人中少了你一個。」

他說:「這個電話結束後,你要開始學著相信我。」

她抬起自己的遮陽帽簷,看到那些僧侶開始向印度那個邊關大門走去。她也開始向前走,餘光裡,是他。

兩個人像平行走在兩個世界。

一個異國旅行的女遊客,一個是獨自朝聖的僧人。

先後,進入了印度的邊界大門。

她按照他規劃的路線,奔波輾轉了一整天,獨自到達火車站。這和她一個月前來印度不同,一個月前她是在旅遊。

而現在,當她在火車站廣場上,看到路邊蹲著那些只裹著破舊毯子的婦女和孩子在烤火,還有很多人衝上來,揪住她的手用濃重印度口音的英文問話時,都始終繃緊神經。

這裡有人,也有牛、狗,不知名的髒鳥,老鼠。

哪怕沒有尼泊爾那一波波經歷,印度也是個很不安全的國家。

沒有驗票,她被人群擠上火車,和一頭牛擦肩而過……

有人看她是外國人的臉,理所當然以為她訂的是高級AC車廂,推搡她:「空調臥鋪在前面。」可她手裡攥著的票是中等無空調臥鋪。

S,sleeper。臥鋪,應該也不會太差?

「你應該買一張好一點的車廂的票。」等她找到自己的位置,用鐵鏈子把行李鎖在舖位上的本地人,用她聽不太懂的英文告訴她。

她笑了笑,仰頭,看了看自己的舖位。

下邊坐滿了人,是座椅,上邊是舖位。嘈雜,吵鬧,髒亂。就在她發愣的時候,有個少年衝上來爬上她的舖位,給她平整後,馬上跳下來,對她伸出手,說了句話。

她愣住。

「他說,要小費。」身後有人低聲說。

她背脊僵住,控制著,讓自己不要在臉上表現出內心的激動。一整天,從早晨到到達出關口,到現在,已經很多個小時。

「哦,是嗎?」她掏出一張最小的錢,塞到少年手裡。

然後回頭,對上那雙漆黑而幽深的眼睛,雙手合十,福至心靈地冒出了半年前那三個字「喇嘛好」。

他眼底有光流淌過,回了一個合掌禮。

大批人湧進臥鋪車廂,火車開動,他坐在兩個本地人當中,並不是臥舖位。這裡到處都是人,窗口的單人位上,也是兩個成年男人擠在一起,她無處落腳,只好爬上自己的舖位。

舖位有股奇怪的味道。

她將包作枕頭,勉強擋開那股子複雜的霉味。從這個角度,看到程牧雲安靜地坐著,真像是個來印度朝聖的人。

夜幕降臨,開始有歌聲,閒聊,大聲笑鬧。孩子的聲音,當地人的,旅客,還有很多聲音。

底下能坐八個人的位子,生生擠了十幾個人。

這裡沒人檢票,誰搶到位子就是誰的。幸好,有五個中國年輕人搶到了位子,佔了一整排。

「大和尚,」兩個被擠得翻白眼的中國女孩,看他是對面坐著的唯一一張華人臉,開始試著和他交談,「你來自哪?」

「很多地方。」他說。

短髮女孩笑了聲,多看了一眼程牧雲。這麼帥的和尚,真好看。

長髮女孩注意到溫寒也沒睡,仰頭看她:「嘿,你睡在上邊,無聊嗎?你是一個人旅行?在印度一個女孩不安全啊。」

「我來朝聖,」溫寒回她,「我有朋友在下一站等我。」

「哦,」長髮女孩想了想,叮囑她,「你記得,任何人給你的飲料食物都不要喝,不要把旅館定在火車站附近,夜晚也不要隨便出去,去旅遊景點也不要相信那些笑瞇瞇的印度人。」她用中文說著,告訴溫寒這裡有多危險。而她面前的印度男人們也在樂呵呵地,打量這個一直不停說話的女孩子。

溫寒「嗯」了聲,說謝謝。此情此景如此普通,她甚至會覺得,自己真是來朝聖旅遊的。而不是奔波在陌生的國度,要前往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為了保命。

「大和尚,你第一次來印度嗎?」短髮女孩忍不住繼續和程牧雲說話,這個和尚真好看,連翻書的手指都很漂亮。她在想,是不是能交流的好一些,下車前和他合個影。

「並不是。」

「那……印度有什麼一定要吃的東西嗎?」短髮女孩顯然在沒話找話了,那些網上旅遊攻略裡都會有。她身邊的男孩有些不滿,一個和尚,有什麼好搭訕的。

「你可以試試,菴摩羅果。」他翻過書的一頁。

「菴摩羅果?」

菴摩羅果。

這是在佛學典籍裡經常提到的一種水果,產於印度。溫寒想。

她眼睛有些發酸,一整天提著的心因為他出現落下來。可還是有些不安,他坐在人群中,而自己只能躺在斜上方,不能說話,也不能交流,連眼神相對都不可以有。

「佛學典籍裡,常提到這種水果,」他低聲說,「難得到印度,應該嘗一嘗。」

「佛學典籍?」有人問,「大和尚你真的能背下來那麼多?」

「阿那律,見閻浮提,如視掌中庵摩羅果。」他隨口回。

「額,什麼意思?」

阿那律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閻浮提有各種意思,常指人間界,看人間如看手中庵摩羅果。喻指,一目瞭然。溫寒想。

「很複雜。」他微微一笑,用三個字打發好奇的人。

短髮女孩覺得好玩,又問了幾句提到庵摩羅果的典籍。她身邊長髮女孩對佛教並沒那麼感興趣,開玩笑說,佛經讀起來也沒用,還是別問了,搞得頭疼,她抬眼,看一直看起來有些寂寞地聽自己這群人閒聊的溫寒:「對吧?你是不是也覺得很無聊,聽起來?」

溫寒忍不住笑:「我信佛。」

長髮女孩也笑:「真的?那你能說一些我聽得懂的典故?讓我也能有點感興趣嗎?」

溫寒想了想:「剛才這位喇嘛——」她莫名有些心虛,餘光裡看他,程牧雲的卻毫無反應,繼續翻看著書,「說得是有些複雜。我舉個例子,你聽過『作繭自縛』這個詞嗎?」

程牧雲翻書的手慢慢停下來。

長髮女孩笑:「小學就背了。」

「最初這個詞就出自佛經,」溫寒挑了幾句,背給她,「積集已,妄想自纏,如蠶作繭,墮生死海。」

「妄想自纏,如蠶作繭,墮生死海,」兩個女孩同行的人也開始感興趣,追問,「怎麼解釋?」

「就是……」她中文雖然已經好了不少,但要解釋佛經,還要認真組織一下語言,「你的惡業積累的越來越多,就會有很多妄想,像蠶蟲一樣作繭自縛,陷於生死海。後邊還有兩句話,有些複雜,就不給你們說了。你們可以去翻《楞伽經》,挺好玩的。」

程牧雲合上書,從自己斜跨的布袋裡拿出一個水瓶,擰開喝了口,仰頭的一瞬,目光落在了上鋪那個小小的身影上,平靜而炙熱。

目光的交匯,稍合即離。

這是火車離站後,兩個人第一次對視,比剛才更短暫,稍合即離。看一眼就能讓你身體發熱,也只有這個男人能做到了。

火車停靠。

沒有擠下去的人,反倒又湧上來不少人。有個戴著耳機的少年有些粗魯地用肩膀擠開人群,不停找尋位子,最後在仰頭看到溫寒的瞬間,齜牙一笑:「美女姐姐,你這麼瘦,借我睡半張床吧?」

溫寒一愣神,他就手撐舖位邊沿,踩著腳踏,躥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