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白天,她都沉沉睡著。
到半夜,溫寒心跳突然加快,一閃醒來,她猛喘息著,在慌亂中,黑暗中,被人緊緊握住了手。
這溫度太熟悉了,是他。
臉上的呼吸罩被拿走,她微微張了張口,喉嚨幹得有些發疼。像是知道此時的她想要什麼,程牧雲壓住溫寒的嘴唇,有冰涼的水從他口中緩緩灌入她的嘴裡,水流沿著喉嚨,流下去。
這麼幾次後,他停下來:「舒服了?」
溫寒蹙眉,迷糊著,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怔忡看著他的眼睛,在漫長而又安靜的時間裡,慢慢找回自己的意識:「我……其實不難受。」是的,並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麼難受。
除了昏迷的一瞬喘不上氣,說不出話,白天幾次醒來時手腳麻痺,無法動。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感覺。
這才是她覺得最恐怖的地方。
「是嗎?」他簡單地回答。
「我不覺得,我做過什麼,」溫寒聲音沙沙的,剛才醒來,吐字都還費力氣,「為什麼?是……芒果有問題?」
她想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能讓她這樣。
況且因為早晨醒來時看不到莊衍,她昏迷的潛意識裡就始終瀰漫著一種強烈的不安。
「是芒果。」他在肯定她的猜測。
溫寒立刻想要問莊衍怎麼了,因為太急,劇烈咳嗽起來。程牧雲把她身上束縛著的呼吸器丟在一旁,抱她起來,放在腿上,為她拍後背。溫寒緩了緩,被他放回到床頭,抬高枕頭靠著。
屋角有人在咳嗽。
她這才注意這個房間裡不止是她和程牧雲兩個人,還有站在角落裡對著敞開的鐵窗抽煙的黑影。看不清是誰。
「莊衍呢?」她輕聲問。
咳嗽的人似乎被煙嗆到,咳得更厲害了。
程牧雲沒回答,開始給她脫下醫院的寬大透風的病人衣服,從床腳拿過來乾淨衣服給她套上,他給她穿衣服的時候身子偏了偏,擋住了窗口那裡的視角。
「莊衍呢?」她越來越忐忑。
程牧雲半蹲下身子,把她的雙腳塞進運動鞋裡,鞋帶照著老樣子繫好,打了個死結:「我帶你去見他。」
溫寒始終緊繃的心終於稍稍落下,起碼他還在,還是好的,也沒有逃走,起碼不是他。不是他就好。可是這種安心等到她和他走出房間,沿著樓梯一路走到一層、地下一層,到二層的樓梯口時,就全然不復存在了。
這裡根本不是病房。
走廊從頭到尾只有寥寥幾個房間,只有一間房門上了鎖,也就是那個上鎖的房門外,有幾個陌生的印度人,付一銘和程伽亦也在。剩下的那個陳淵,就跟在溫寒和程牧雲身後,一起下來的。
溫寒看看四周,有些慌張地去看程牧云:「你什麼意思?他在這裡嗎?在哪?我怎麼沒看見他?」
不可能,不會的,怎麼會……
就連她都不覺得難受,只是昏迷的東西,不可能……
付一銘原本在和幾個印度人爭執,看到程牧雲的剎那爆出一聲咒罵,大步向程牧雲走來。
電光火石間,他手中多了把槍,槍口直指程牧雲心口:「他才十九歲!從小就跟著我!現在好了?啊?他死了,死了就能證明他是清白的,不是內鬼了嗎?這就是你的方法?!」
「放下槍。」同時,一把槍也壓上了付一銘的太陽穴,陳淵咳嗽著,警告付一銘。
付一銘完全當自己腦袋上的槍口不存在,冷笑看程牧云:「你不如乾脆點,把我們都殺了,一了百了。要不然就痛快些,讓我結束這場毫無異議的遊戲。」
程牧雲微瞇起眼睛,伸手,攬住付一銘的肩,將他狠狠拽到身前。突然的拉近,讓付一銘的槍狠狠砸上程牧雲前胸:「你想殺我?」
付一銘沒回答,滑開手槍的保險栓。
程牧雲看著付一銘,再次拷問對方的靈魂:「你真的想殺我?」
兩把槍,三個人。
構建出了一個危險的世界。
溫寒像被隔絕在了那個世界之外。
好像身邊就是不斷在塌陷的萬丈深淵,不停有樓宇、汽車隨著塌陷的巨坑掉下去,讓人想要逃命,想離開……
不能逃!
她忽然就抓住付一銘的槍。
因為這種意外的動作,所有人都看向溫寒。
「莊衍說——」她努力讓自己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他很高興,在火車上見到程牧雲第一眼時,就被他認作了兄弟。他很高興,能跟著程牧雲……」那個少年,坐在樓梯間對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是真心的。她能感覺到莊衍對程牧雲的崇拜。
安靜。
沒有人回應。
溫寒手開始發抖,卻不肯鬆開。
「滾開!」最後還是付一銘甩開了她。
跑過來的程伽亦扶住了溫寒。
付一銘狠狠將握著槍的手向牆壁砸去。
就這麼一下子,溫寒發誓,自己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他紅著眼睛,把槍從劇痛的手上拿下來,別在腰後,強行擠出了每個字,連貫成話:「你女人說得沒錯,程牧雲。莊衍就是把你當英雄一樣崇拜。程牧雲,錯在我,他根本沒見過你,和你是最沒關係的一個人,我就是為了讓他能見你一面,才把他帶過來。」
付一銘說著,眼前開始模糊,有水霧擋住了眼前的一切:「你懷疑他,也是因為他是貼身跟著我的人。錯在我,都在我……」
他合上眼,讓自己恢復幾秒的冷靜後,睜眼,看陳淵和程伽亦。
「你們兩個,無論是誰做的,無論是誰,我都會親手把你抽筋扒皮。相信我,我付一銘說到做到。」
他轉過身,走到那個上鎖的房間前,狠狠踹了一腳,走向另一個樓梯,消失在走廊盡頭。
這場爭執發生的太快,也太急。
那五六個印度人都傻了,連交頭接耳的議論都沒有,全呆呆看他們這裡。溫寒從剛才的激烈對峙中清醒,慢慢地感覺到滲入骨頭縫隙的寒冷,她知道,莊衍的屍體一定就在那個房間裡。
可她不敢走過去看。
印度人都緩過來時,走來用英語和程牧雲交流,說馬上就會按照程牧雲的要求,安排解剖屍檢。程牧雲揮揮手,告訴他們不用了,不用檢查,過幾天就會有人來領走這個屍體。
他把溫寒拉過來,輕聲問她,要不要去看看。
溫寒搖頭。
她無法接受,去看這所謂的最後一眼。
她寧願把記憶停留在那個普通的印度列車上,附近的印度旅客都聚在一起,閒談,甚至在夜裡就著樂器伴奏笑著唱歌,而這個隔間裡,她還不知道那些遊客們心懷不軌,大家都在交流旅途中的見聞。
列車在鐵軌上,很有節奏地顛簸著前行。
他穿著普通喇嘛的衣服,翻看書。
她躺在上鋪看他。
偶爾刻意的交流都是關於佛經的,菴摩羅果,作繭自縛。
就在這樣的氛圍裡,
少年出現了。
……
醫院給溫寒安排了簡單的檢查,確定她沒有任何異常後,囑咐程牧雲,雖然現在看不出什麼後遺症,但並不代表沒問題。那個很負責的印度大夫還一定要寫份詳細的英文病例,要程牧雲帶好,回到莫斯科給溫寒隨診參考。
溫寒只聽到在醫生給自己講解病歷上她看不清的單詞時,小心問了幾句,知道程牧雲沒有騙自己,自己的昏迷就是和食物有關。
莊衍沒有屍檢,死因定為食物中毒。
莊園主人派來的車和司機接他們回去。
程牧雲坐在副駕駛位子上,溫寒在他身後的位置。餘下三個人在同一輛車裡坐著,難免要有腿和手臂的肢體接觸。但顯然,所有的歡樂和諧氣氛都消散了。
每個人都沉默不語,各懷心思。
沒有人說話。
這件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溫寒看著窗外,一路都沒想通。
芒果是程牧雲買回來的,吃得時候,倒是只有莊衍和自己表示出了興趣,中途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低頭,怔忡地看自己的右手。
堅硬的,冰冷的,帶著對生命的壓迫感。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碰到槍的感覺。
程牧雲把他們三個送回那個小白樓裡,自己帶著溫寒,回到那個簡陋的二層小樓。她猜,他今晚想呆在能讓心靜下來的地方。
孔雀們早就進了圍欄深處的草棚。而樓外的篝火仍舊燃燒著,還有兩天了,後天就是莊園主出家的大日子。
據說這個篝火在那之前都不會熄滅。
已經很冷的天氣,這些圍坐在篝火旁的苦行僧們依舊是一塊破布裹著下半身。圍坐著火堆也不是為了取暖,只是為了有些光亮。
程牧雲一路都很沉默。
到了這裡似乎放鬆了些,他在寒風中,脫了外套和襯衫,丟在腳下,也盤膝坐下來,問身邊的苦行僧討要了一碗水,兩口飲盡。涼水灌進去,又吹著冷風,以此讓自己保持頭腦清醒。
溫寒挨著他坐下。
周克,莊衍。
好像每次她剛知道他們的真實名字,他們就死了。這就像個詛咒,她想起付一銘,又想起程伽亦,然後就不敢再往下想。她寧可不知道他們叫什麼,懷念最初在咖啡種植園裡,他們各自用虛假的平凡的名字自我介紹的那一幕……
「我有時候會很羨慕他們這些苦行僧,從初入僧門開始,沒有愛恨,拋卻功名,捨棄性的**,放下人倫之歡。」程牧雲突然出聲。
溫寒看向他。
整夜她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忽視了,這個男人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莊衍的死,付一銘的槍口相對,還有程伽亦對周克的惡意揣測。她剛才窺到這冰山一角就覺得難以承受,而她和這些人都不熟悉,更別說有什麼深刻的感情。
她看得到,他身上肌肉緊繃的線條和纍纍傷痕。
「他們想要的是解脫,真正的解脫,」程牧雲放下那個滿是污垢的木碗,轉頭,將自己冰冷的掌心貼上她溫熱的側臉,「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然而,放不下從前的種種仇恨,就是他程牧雲最大的業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