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室都是莫斯科的味道。
雖然這湯太普通,普通到你能在莫斯科任何一個貧窮的家庭喝到,也不值特地向身邊幾個陌生的「朋友」介紹。
但在程牧雲遠離故土十年後,能在印度這個地方喝口莫斯科女孩親手為他煮出來的這道湯,還是讓他喉嚨口有些發澀。愛情,為他帶來的不只是牽掛和身體的纏綿,還有思鄉的危險。
「這是迷迭香葉?」他自雙睫下瞥了她一眼。
溫寒應了聲,有些心虛地看著湯上幾片深綠色的植物葉片。
剛才在廚房翻找煮菜的香料,她看到了這個。她看到迷迭香就會想到最初和他相遇時對他的感覺,從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的眼神可以美成這個樣子,像是迷迭香,只要看你一眼,就會讓你渾身發熱。
還有迷迭香花語中那忠貞和漫長寂寞的思念。
都讓她忍不住想要用這款香料。
程牧雲沉默著,接過她盛滿紅菜湯的不銹鋼碗。
那四個始終保持安靜的男女,在溫寒的熱情下連連推辭,只有一個人示意性地嘗了小半口,可吃到嘴裡,沒多久就抱歉吐出來,用英文解釋實在受不了迷迭香的味道。
就是從這裡開始,溫寒對這四個男女有了異樣的感覺。
好像他們並不是全身心信任程牧雲,就像是……那天在莊園裡,當程牧雲把一袋子芒果放在眾人面前,只有自己和莊衍毫不猶豫吃了。
這就是一種信任。
溫寒收拾著廚房,事無鉅細。這裡的餐具真是簡陋,全是不銹鋼的,也好收拾,她很快就擦乾最後一個不銹鋼小碗的水漬,關上櫥櫃的門。下一個動作就是去看客廳牆壁上掛著的時鐘。
還剩下二十二個小時。
「你接下來……有安排嗎?」問得很輕,她倒是像做賊一樣。
程牧雲瞇起眼睛,靠近她,用自己高大的身體毫無間隙地貼上她的後背,大腿後側,還有小腿:「和你的心上人一起上樓,怎麼樣?」
客廳裡,有人打開了電視。
印度的歌舞節目,很吵鬧,也很歡樂。
她甚至能聽到隔壁緊鄰的小樓裡,有人在用樂器演奏,現實裡的歌聲和電視機裡的歌聲混在在一處,讓她有重回人間的錯覺。她低頭,額前的碎發滑下來,已經很長了。
幾十天裡,她都沒好好打理過自己。
幸好,年紀小,除了臉色並不太好,沒什麼太大的影響。
就在這安靜中,有人敲響了大門。
電視機立刻被客廳其中一個男人關上。
所有的聲音都暫停在這裡,氣氛變得緊張而奇怪。溫寒連呼吸都不太敢,忐忑看程牧雲。只有面前的這個男人,沒有任何異常,他穿過氣氛凝固的客廳,手按住把手,啪嗒一聲,開了門。
隨著照進來的陽光,有個陌生的印度年輕人Hi了聲:「我來找這個家的主人。」程牧雲微笑,垂眼看這個異國年輕人:「很遺憾,他們都不在這裡,你應該知道他們的父親在附近城鎮有場盛大的出家儀式?」印度年輕人恍然,黝黑的臉上綻放出笑意:「我還以為他們會完成這幾天的恆河祭祀活動,才過去,看來是我想錯了。」
印度年輕人說完,奇怪地打量著房間裡的人。
「這些都是我的朋友,」程牧雲靠在門邊,任由午後的微風吹起自己襯衫一腳,「你看,我們也只是借助在這裡一天,明天就會趕去那個儀式。」
「是嗎?」印度年輕人笑了聲,「那祝你今夜在瓦納納西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謝謝。」程牧雲也笑。
溫寒靠在廚房門邊,看見那四個男女嚴陣以待的神情,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四個人一定是用來監視程牧雲的。難怪,昨天在向日葵田野旁,他們會表達他們也很無奈,這都是上邊的安排。
她還在想著這些,程牧雲已經關上門,轉身恢復了冷漠的神情。
「我們……」她還沒說出完整的話,就被他橫抱起來。
「我們什麼?」他在輕聲笑。
「……沒什麼。」溫寒靠上他前胸,沒吭聲,聽著他黑色靴子踩踏樓梯的一下下聲響,偷偷去看那幾個人。既然明知道兩個人要做什麼,也會跟上來嗎?
她思緒混亂,緊張地留意著跟在兩人身後,保持距離的人。他很快就走到三樓,曾經她住得那間房門是敞開的,有風透過窗戶,直接吹到走廊裡,撩動著走廊窗口花紋複雜的小窗簾。
在溫寒還在偷看身後人時,程牧雲已經邁入房中,用靴尖勾住門。
門應聲閉合,溫寒被放下。
她環視一周,回頭要說什麼,發現他正在一粒粒解他自己身上襯衫的紐扣。溫寒輕輕靠上牆,看著他。
日光透過玻璃,照到半個房間。
她站得位置有陽光,而他恰好就在陽光顧不到的陰暗處。
寬厚的肩上有傷。是舊傷。
鎖骨往下是胸膛,再往下,從她這個角度能看到已經解開的黑色皮帶,搭在他的腰胯上。
程牧雲脫下沉重而堅硬的黑色靴子。
「我從十五歲開始受戒,那一年你剛好出生,」他光著腳踩上地板,也輕靠上牆壁,在欣賞她輕輕起伏的胸口曲線,還有她手指微微蜷縮,輕摳牆壁的小動作,「有趣嗎?」
她「嗯」了聲,無意識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指腹。
「紅場附近有克林姆林宮紅牆,列寧墓,瓦西裡布拉仁教堂,歷史博物館,還有個修建於十九世紀末的莫斯科最古老的百貨商場,」他輕聲問,「有沒有說錯?」
他在回憶這些時,能想像出溫寒少女時走在那白色建築物裡,看著一個個櫥窗的神情,充滿渴望和期待,那是莫斯科普通女人的生活。
「沒有,你記性很好。」哪怕離開了十年。
「告訴我,你過去在莫斯科的生活。」他終於不滿足於兩人互相望著彼此的這種**,慢慢地拉住她的襯衫,用那層單薄的布料將她扯向自己。
「我過去……」溫寒撞到他身上,手指觸碰到他的胸膛,「我小時候在孤兒院,不過記得不清楚了,後來因為四分之一的華裔血統,被來自中國的養父母收養。他們是開小旅店的,在莫斯科一個不起眼的街道,我讀書成績不好不壞。」
平淡無華,這就是她生命的前二十年。
而和他在一起的幾十天,抵過無數個二十年。
程牧雲的手沿著她細巧的肩滑過她的手臂,手腕,隨後攥住她手:「除了你那個無恥膽小的朋友,有沒有人追求過你?」
「有,但是……不太多。」
只有一些住過小旅店的華人會稱讚她很美。在莫斯科,她這種外貌並不算突出,對於那些莫斯科少年來說,她和任何華裔女孩沒什麼區別,都只是擁有了一副東方面孔。
「沒有心上人?」程牧雲的眼睛裡已經有壓不住的性感。
炙熱的愛情,總是富有攻擊性。
更何況,是他的愛情。
「有……」溫寒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聲回答,「你。」
「是嗎?」那雙漆黑無光的眼裡,只有她,「這是我的榮幸。」
很輕的聲音,不知道門外人聽不聽得到。
她知道門外有人,所以每個措辭都很小心,哪怕是現在,都在豎著耳朵去聽外邊的動靜。
程牧雲腰胯忽然向前,將她重重撞上灰白的牆壁,她忍不住支吾了聲,在被堵住嘴唇的一刻。
眼前的男人擋住她所有視線,遮住她生命中全部的光明,只有少許的、殘餘的光線從兩人之間穿過去,照出四周空氣中飄蕩的塵埃。
兩個人在那個空間耗了多久她都忘了,房間裡沒有任何顯示時間的東西。
她只是記得一些片段,地板上有很多劃痕,生生磨破了她的膝蓋,還有他身體壓住她汗涔涔後背的那種灼熱的感覺,到後來很久,她都記得很清楚。
……
兩人下樓時,所有人都留意到溫寒穿著程牧雲的襯衫。
勉強塞在裙子裡,雖然有些寬鬆,但還算能看。程牧雲就簡單多了,一件登山服拉到頂,裡邊什麼都沒穿。
那四個跟著他們的人,終於有個開了口,在笑:「我們剛還在說,如果你們整夜呆在上邊,是否要有人送飯上去。可誰去送真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你看,比起坐在客廳小地毯上看無趣的印度歌舞,送飯這個活可真是令人愉快的美差。」
這是男人之間隱晦的調侃。
溫寒臉紅欲滴。
她看了眼牆上的鐘,還有二十個小時。
暖洋洋的下午,總不能只將光陰耗費在房間裡。
他們離開小樓。
溫寒在巷子裡,邊躲避滿是髒泥的小水坑,邊看著兩步前的男人。沒想到,程牧雲對那個小禮品店還真感興趣,走上水泥台階,對她伸出手,溫寒抓住他手指的一瞬,就被拽上去。
店內的白衣印度大叔有些無聊,在喝著奶茶,給禮品店角落裡,有個頭髮用木簪盤起來的女人,背對著他們在挑選明信片。「這上邊是鹿野苑嗎?」女人回頭,問印度大叔。
是她?
是尼泊爾那個小旅店的老闆娘。
溫寒神情一怔,但顯然,很聰明地低下頭,將這片刻驚訝都掩蓋住。就在她身後,還跟著監視他們的男人,也倒背著手,在店裡東看西瞅,佯裝成普通遊客。
印度大叔笑了,嘀咕著笑,用英語問這個女人:「你是有多麼的虔誠,竟然在這裡住了半個月,我這店裡的東西都快被你買遍了。」
老闆娘笑了聲:「我就要離開這裡了,很快,也許就是今晚。」
印度大叔奇怪:「回尼泊爾嗎?」
「不,不,」老闆娘低頭笑,在抬頭的一瞬望向在端詳著木雕的程牧雲,「我已經在那裡住煩了,準備換個國家住。畢竟……尼泊爾對我來說已經沒了吸引力。」
印度大叔開始曖昧而又熱情地獻慇勤,想要挽留這個每日在自己店裡買東西的、來自尼泊爾的女遊客。老闆娘含笑躲避著對方言語裡的挑逗,最後挑了一疊明信片,全是印度有名佛教聖地的明信片,推門離去。門口的風鈴,被再次撞上的門震動,發出悅耳的聲音。
溫寒也拿起她買的那疊明信片,翻看著,毫無特別之處。
她開始漫無目的地猜想。
不知道那個女人買這疊明信片,是因為她本身就信佛,還是因為追隨程牧雲的信仰。溫寒還記得那晚在水煙和曖昧的喧鬧中,這個老闆娘就曾說過:程牧雲之所以還俗,是因為這凡塵的女人都捨不得他。
所以,那個女人守在這裡這麼多天,只是想和程牧雲做個告別。
溫寒想到這裡,控制不住地瞥了眼程牧雲。
程牧雲正在手指間隨便晃動著一串銅鈴。他在等溫寒挑選紀念品,可發現溫寒看自己,於是走過來,翻了翻她手裡那疊東西。很快,他抽出一張鈔票,遞給印度大叔:「就買這個明信片,我太太很喜歡,雖然我並不覺得它們有任何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