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黑衣莫殘

  秋日的清晨,沒有夏日的浮躁,也沒有冬日的嚴寒,讓你想要融入其中,又怕擾了它的舒爽。慕容舒清走到雕花小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室的諸荊茶香讓她勾起了一抹甜美的微笑。

  「小姐,才好些,您就出來吹風,要賞景也先披上衣服啊!」雪白的錦緞長袍輕輕地披在慕容舒清的身上,綠倚緊張地為她整理衣衫。

  突來的溫暖,讓慕容舒清本就含笑的嘴角揚起了更燦爛的笑,「綠倚,你這囉唆的毛病是和誰學的?」

  慕容舒清精神好了很多。綠倚的心情也放鬆了一些,微微撅著嘴,俏皮地笑道:「被人逼出來的唄!」

  淨水將手中的水盆放好,一邊整理床鋪,一邊聽了主僕二人鬥嘴調笑,嘴角也悄悄地勾了起來,讓她雖佈滿胎記的側臉也變得柔和甜美。

  慕容舒清任由綠倚拉離窗前,為她綰髮著衣。今天天氣真的很好,她的感冒好不容易好些了,她要出門曬曬太陽,再這樣躺在床上,她的骨頭都要僵了。正想著待會要去哪裡,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小姐,有客來訪。」於擅硬朗的聲音由門外傳來。

  怎樣又有客訪?綠倚皺起了秀麗的彎眉,自那天壽宴過後,就有很多所謂的青年才俊、王孫公子,紛紛以探病為由送了一堆禮物,有些還要見小姐,這些公子哥存的什麼心再明白不過了。

  慕容舒清輕搖了一下頭。綠倚明白她的意思,走至門前,打開房門,對站在門前的於擅柔聲說道:「老管家,小姐身子還未大好,這客人還煩您打發了吧。」

  「可是……」於擅為難地欲言又止,本來主子說了不見,他就該出去回絶了才是,只是這位客人實在是太難纏了。

  慕容舒清輕問道:「是誰?」看他的樣子,她倒是好奇來人是誰,讓這位老管家都這麼為難!

  老管家頭疼地說道:「她說是您的好朋友,今日特意來看望您的,叫霍芷晴。」這小丫頭昨天就來了,不讓她見,她又是翻牆又是爬樹的,勸她離開,她又楚楚可憐,眼含淚花地不肯走,好不容易勸回去了,她今天一早又來了,花樣百出。

  「芷晴?」這回換慕容舒清錯愕了,上次之後,她大哥還讓她來找她?怕不是又偷跑出來了吧?

  嘆了口氣,慕容舒清笑道:「帶她過來吧。」

  聽到慕容舒清同意,於擅在心裡舒了一口氣,回道:「是!」說完,便匆匆離開了疊翠小宿。

  綠倚為她穿戴整齊,慕容舒清出了小樓才剛到亭子,霍芷晴開心又略帶興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慕容姐姐!」霍芷晴如一陣輕盈的清風,小跑著來到慕容舒清身邊。

  「坐下說吧。」

  霍芷晴並沒有坐下,而是站在慕容舒清面前,臉上燦爛的笑容也收了起來,帶著真誠而愧疚的表情,說道:「慕容姐姐,對不起,上次都是我太任性,給你添麻煩了,還有……還有我大哥,他那日太不禮貌了,你別生氣。」

  她像個勇於認錯的小學生一般,慕容舒清失笑,「我沒生氣,你哥哥沒有太為難你吧。」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女子逛妓院在這個時代不僅僅是驚世駭俗,可以說是大逆不道。霍子戚沒有出言責罵,就已經是很有修養了,只是當時他那陰鷙的臉色,著實讓慕容舒清為霍芷晴擔心了一回。

  霍芷晴忽然低下了頭,小聲回道:「沒有。」

  沒有?能讓這爽朗大方的女子露出這般嬌羞無限的樣子,看來「為難」她的不是霍子戚,而是言皓宇了!若是這次的事,能促成這一對,也算是好事。

  「你今天來,該不會又是偷跑出來的吧?」

  霍芷晴連忙抬頭說道:「當然不是,是大哥允許我來的。」那天她說她要來找慕容姐姐,還怕大哥生氣不准呢。誰知道他只是想了一會兒就同意了,還給了她一萬兩的銀票。

  想起這個,霍芷晴從兜裡掏出銀票,遞到慕容舒清面前,「對了,還有這個!」

  定睛看清她手上的銀票,慕容舒清並不接過,而是拿起淨水沏好的茶,細細品味起來。這兩天生病,綠倚竟然不讓她喝茶,平日裡真的太寵她們了。

  慕容舒清不接,霍芷晴有些著急了,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衣袖,說道:「慕容姐姐,你收下啊!」

  不去看她撒嬌的表情,慕容舒清微笑地回道:「這個我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將銀票放到桌子上,霍芷晴堅持地說道:「不行,禍是我闖的,我就要負責任。」

  芷晴倔起來也沒有這麼容易妥協,慕容舒清柔聲說道:「以後別這麼衝動就是了,這銀票我是不會收的。朋友之間,不必計較這些。」

  霍芷晴想了想,爽快地說道:「好吧!」就為了舒清姐姐的朋友二字,這銀票她也沒有必要再堅持。

  學著慕容舒清細品香茗,霍芷晴四處打量起這個小院來,剛才急著道歉,沒顧得上欣賞這座小院,仔細看起來,還真是雅緻清新。霍芷晴讚歎道:「你這小院挺特別的嘛!不過京城裡到處都是這種極致巧妙的小院,看得多了也沒意思。還是我們的草原大漠好,可以縱情奔跑,可以放聲歌唱。」

  她開始想念那策馬狂奔的舒爽、廣袤無垠的遼闊、隨情肆意的自由了,這京城美是美,雅是雅,就是有些拘束。

  是啊,自由的靈魂是經不起拘禁的。今天本就打算出行,多一個人正好熱鬧,慕容舒清笑道:「今天我帶你去個地方,雖沒有北方的蒼茫恢弘,卻也是另一番大氣天成。」

  那地方她也沒有去過,不過早在兩年前就聽臨風關的那人提過,連他都說好的地方,她怎麼能不去見識見識。

  「真的?太好了!走吧!走吧!」早就悶壞的霍芷晴,聽到慕容舒清的提議,馬上雙眼放光,興奮地站起來,拉著慕容舒清就要往外走。

  慕容舒清被霍芷晴拖著站起身來,她還真是說風就是雨啊!才走兩步,慕容舒清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對正在收拾茶具的淨水說道:「淨水,和我們一起去吧!」

  慕容舒清的話,讓淨水驚得手中的茶灑了也不知,她不可置信又驚恐不安的眼對上了慕容舒清柔和堅定的雙眸。

  「我?我不去了,我在家收拾東西,等小姐回來就好。」對視了一會兒,淨水連忙收回視線,假裝忙碌地收拾著,只是顫抖的雙手洩露了她的緊張與惶恐。

  慕容舒清看著這樣的淨水,秀麗的眉輕蹙,淨水對出門的恐懼比她想像的大很多。來到她身邊,慕容舒清按住她假裝忙碌的手,輕鬆地說道:「今天去的地方,你一定也會很喜歡的,那裡很美。」

  慕容舒清輕柔的笑容可以安撫人心,淨水慌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躊躇片刻之後,輕咬下唇,撫上自己佈滿暗紅胎記的左臉,淨水艱澀地說道:「我,不能出去。」她忘不了十年前,當她滿懷好奇與期待的心和母親走在那充滿訝異、鄙視,甚至驚恐的眼神包圍的大街上時,她才知道,她是醜陋的,是不受歡迎的。她害怕再見到那種厭惡的眼神,害怕再聽到惡毒的閒言碎語,她不要出去。

  霍芷晴不明所以,看她們主僕二人磨磨蹭蹭的半天也沒有走出那小亭子,火急火燎地一手挽著慕容舒清,一手拉著淨水,說道:「去嘛去嘛,大家一起去才好玩啊!」

  淨水被拉著往外走,雙腿卻拚命地往後退,想掙脫霍芷晴的手,又怕傷了這位嬌客,兩人一前一後地拉鋸著。慕容舒清好笑地走到她們中間,分開兩人糾纏的手。

  慕容舒清握著淨水微涼的手,漸漸用力,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力量,真誠地說道:「那裡風景很好,人卻很少。你可以戴上面紗,我希望你和我們一塊去,好嗎?」

  淨水除了十年前走出過祁家,這麼多年來就沒有再踏出過這小院。對於外面的世界,她害怕、緊張,但同時也好奇、憧憬。戴著面紗,就沒有人再看得到她缺陷醜陋的臉了,這樣她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呢?

  淨水久久無語,慕容舒清也不吵她,讓她慢慢地思考,只是緊握的手始終沒有鬆開。

  在霍芷晴快要不耐煩的時候,淨水終於彷彿用盡全身力氣一般說道:「好吧!」

  慕容舒清讚許鼓勵地看著她,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霍芷晴早就等煩了,聽淨水答應了,歡呼道:「太好了,我們走吧!」話才說完,人已經奔到小院門口,向她們招手了。

  一行四人,還未走出前院就和疾步向外走的祁睿撞個正著。祁睿看到是慕容舒清,停住了急行的步子,問道:「舒清,你要去哪兒?」

  那日壽宴過後,他就沒再把舒清當作那個任性的小妹了,他看到了她的從容、她的智慧,他想他該重新認識她了。

  感覺到身後輕紗遮面的淨水明顯全身一震,慕容舒清淡淡地回道:「出去走走。」

  顯然,祁睿也看見了慕容舒清身後的那抹倩影,他緊緊地盯著淨水,不敢相信地立在那裡,臉色不知是驚是喜。他這麼多年來,費盡心機,也沒能讓她踏出疊翠小宿,今天她居然願意和舒清出門,是舒清太有魅力,還是他太失敗?

  祁睿的失態,淨水的僵硬,慕容舒清都看在眼裡,兩人之間的故事應該不少。現在不是讓他們敘舊的時候,再不出門,淨水很有可能又逃回疊翠小宿去了。

  慕容舒清正要開口,祁睿已經緩過神來,只是眼神依然膠著在淨水身上,說道:「我陪你們一起去吧!」

  一起?他剛才疾步而行,不是有事?慕容舒清好笑地問道:「你不是要出門?」

  祁睿不在意地說:「也沒有什麼事情。你們幾個女孩子出門我不放心。走吧!」說完也不管慕容舒清她們同不同意他跟去,就吩咐家丁備馬張羅去了。

  慕容舒清有些擔心地看著一直微低著頭的淨水,暗黑的面紗擋住了她的表情。未給她反悔的機會,慕容舒清輕拉著她的手一路行出祁府,上了馬車才鬆開。

  這一路上,淨水依舊無語。

  幾個女子坐在寬闊的馬車裡,聽著霍芷晴耍寶地說著童年趣事,慕容舒清也注意到淨水時不時會從車窗裡偷看前方一路相隨的祁睿,慕容舒清暗笑,原來祁睿也不是一相情願的。一路上說說笑笑,兩個時辰的行程很快就過去了。

  經過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顛簸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馬車終於停了下來。霍芷晴首先跳下馬車,看到眼前鬱鬱蔥蔥、滿目蒼翠的高聳喬木林,興奮地叫道:「這裡太美太美了!」

  不同於南方常見的灌木,低矮多情,嬌媚有餘,可惜氣韻不足,這一整片望不到邊的樹林,幾乎每一棵樹都蒼勁挺拔,茂密的枝葉重重疊疊,將陽光阻隔起來,形成一個天然的綠蔭帳篷。霍芷晴向前跑了一段之後,驚喜地叫道:「好清澈的小溪哦,還有魚呢。你們快過來啊!」

  跟著她向前走,果然不遠處有一條細細的小溪,水並不多,只是清涼透徹。

  霍芷晴早就摩拳擦掌了,對著慕容舒清笑道:「慕容姐姐,我們去捉魚好不好?」

  「不行!」慕容舒清還未回話,綠倚已經緊張地叫了起來,「小姐身子才好些,這溪水涼,又生病了怎麼辦!」

  知道綠倚是擔心自己,她也不想再嘗試那種頭疼欲裂、呼吸不暢的感覺了,慕容舒清安撫地拍拍綠倚的手,笑道:「好,我不去,你和芷晴去吧。」

  霍芷晴聽說慕容舒清生病了,也不好再勉強,開始發動其他人,「一個人多無聊,綠倚姐姐、淨水姐姐,還有祁公子,一起去嘛。」

  淨水完全不會水,祁睿則是覺得女子捉魚嬉戲,他一個男子在一旁終歸是不好。最後霍芷晴熱情的招呼,只換來淨水的搖頭和祁睿的推辭。

  綠倚從小就在水邊長大,自然會游泳,清澈的溪水也吸引她,在慕容舒清的鼓勵下,綠倚才和霍芷晴一起向前方的小溪走去。

  看她們走出一段距離,慕容舒清對身邊的淨水說道:「淨水,我有點冷,你到馬車上幫我拿件袍子來。」

  「是!」這林子確實有些涼,淨水應了一聲,快步向馬車走去。

  淨水走出她的視線,慕容舒清轉身,對上祁睿略帶憂鬱的眼睛,沉聲問道:「你打算怎麼做?」祁睿喜歡淨水再明顯不過,她要知道他的想法。

  祁睿沒有想到慕容舒清會這麼直接地問她,不過他仍肯定地說道:「我要娶她!」

  「正妻?」

  「是。」

  他堅定的回答,讓慕容舒清露出了放心的笑容,只是他們的結合又讓她擔心起來,「你明白這麼做需要面臨什麼樣的困境和阻撓嗎?」且不問祁家會不會反對,祁睿身為朝廷命官,又是祁家之後,皇家對他可能早有安排,娶個郡主也是很有可能的,他這樣地堅持,怕是要惹出事端的。

  慕容舒清的擔憂,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這依然不能改變他的決定,祁睿看著淨水離去的方向,執著地回道:「十年前我就決定要娶她,我不會放棄的!」十年前那雙恐懼、受傷的眼睛深深捉住了他的心,他說過他要讓那雙眼睛充滿歡樂和希望,他不會放手的。

  感受到祁睿的堅持,慕容舒清倒沒有那麼擔心了,他既然有這樣的堅持和決心,那麼她也應該相信他有這樣的能力,她現在好奇的是,「十年?」為什麼會這麼久還沒有抱得美人歸?

  慕容舒清好笑的表情,讓祁睿原本堅決剛毅的臉,像挨了一拳一般迅速垮了下來,他懊惱地低嘆道:「淨水她不願意。總是以面貌醜陋,不般配等來拒絶,甚至說我再逼她,就自盡了事。所以……」

  「所以十年你也沒能娶到她!」他說不下去,慕容舒清笑著幫他把話說完,他是一顆心都放在淨水身上了,不然以他這俊逸挺拔、明智穩健的翩翩少年郎君,怎麼會因為個小姑娘的一句威脅就等了十年,惱了十年呢。

  慕容舒清揶揄的語氣,讓祁睿本就著急的心更加鬱悶起來,不過很快,他又略帶興奮地說道:「很快,她就沒有藉口再拒絶了。我已經找到一位名醫,只要他肯,淨水的臉就能治好,到時她就沒有理由推託了。」只是他到目前為止,也沒能說服那人幫淨水治臉。

  淨水需要治療的何止是臉,更重要的是心,臉固然是她自卑的根源,但是這麼多年的累積,她的心已經習慣性地封閉,就算臉治好了,她也會以身份不配等原因拒絶。慕容舒清憐憫地看著祁睿,他這條情路坎坷還多著呢。

  身邊的祁睿一直盯著淨水離開的方向,才走多久就急成這樣?慕容舒清嘆息地搖搖頭,笑道:「那你還等什麼,去告訴她吧。」

  祁睿有些遲疑地看了一眼已經背對著他欣賞風景的慕容舒清,這樹林裡也沒有別人,馬車又離得不遠,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祁睿斟酌一番後,轉身向淨水所在的方向走去。

  聽到身後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知道祁睿已走遠,慕容舒清悠閒地向密林深處走去,不能下水,她就只有自己去探險一番,那人把這裡形容得那麼好,不該僅僅是這樣而已,應該還有更奇特驚心的美景在等著她。

  越往裡走,樹木就越茂盛挺拔,紛繁的枝葉將陽光掩蓋得所剩無幾,清新的空氣讓慕容舒清覺得神清氣爽,走了很久,居然也不覺得累。幽靜的林中,偶爾可以聽到幾聲奇怪的叫聲,象鳥叫,又像是蟲鳴,可惜只聞其聲未見其物。

  再往前走,能聽到明快的水聲,不像是瀑布的聲音,沒有奔騰萬里的氣勢,但又比小溪淺水來得清脆,可是舉目望去,卻絲毫沒有水的影子。又往前走了一段,水聲更加真切,彷彿就在身邊,可是仍然沒有看見任何水的痕跡。慕容舒清疑惑,這樹林裡既沒有山洞,也沒有坑,這水源到底在哪裡呢?

  仔細查看周邊的環境,發現不遠處有個向下的小坡,慕容舒清小心地走了下去,下到坡底也只是一些低矮的灌木,沒有什麼收穫。慕容舒清正打算上去,卻感受到一陣濕潤的空氣隨著清風迎面而來。

  慕容舒清小心地避開腳下的矮木,終於走到坡底的最深處,她居然看見了一個半人高的入口,難道裡面別有洞天?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慕容舒清彎腰走進了洞口。

  沒有走多遠,就看到了流淌的溪水,這裡面沒有她想像的黑暗,上方細細碎碎的陽光透過矮木照射進來,原來這裡就是她剛才走過的樹林的下面,怪不得聽得見水聲卻看不見水。再次抬頭,慕容舒清慶幸,剛才沒有好奇地走進這些矮木,不然從上面掉下來可不是好玩的。

  再往前走就是地洞的盡頭,她在樹林裡聽到的水聲,應該就是來自洞穴裡的這個深潭,不明亮的光線下只看到深潭波光粼粼,看不出深淺。慕容舒清踏上潭邊光滑的大石頭,深深地大口呼吸著清水特有的濕潤而涼爽的氣息。

  微微彎腰,慕容舒清想要看清這潭水到底有多深,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從水底衝出來的一個影子濺濕了她的衣裙,也嚇了她一跳,連忙回退兩步。好不容易站穩,慕容舒清一手摀住還在狂跳的心臟,雙眼則搜索著那抹給她帶來無比驚嚇的影子。

  潭中一名赤裸著上半身的男子正與她對視。

  這是什麼情況?慕容舒清錯愕,尷尬地移開視線,可是男子赤裸健碩的身影還是不可避免地映入眼簾。

  男子始終無語,慕容舒清能感受到一雙冰眸緊鎖在她身上。炎雨、蒼素都被她派出查探海月的身份去了,一時之間,她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總不能說,「不好意思,你繼續洗!」這怎麼聽都像是在調戲!

  這樣的靜默沒有維持多久,男子忽然移動身形面向慕容舒清而來,他的移動,讓慕容舒清不自覺地又後退了兩步。只是她忘了,剛才她已經退了幾步了,這次的後退,讓她一個踏空掉進了那深不見底的暗潭中。

  冰冷刺骨的潭水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腳下完全接觸不到地面的感覺讓人恐懼,她並不會游泳,掙扎沒能讓她浮上去,心臟猛地收緊,幾乎麻痹,就在她幾乎要失去知覺的時候,一雙有力的手將她撈出了水面。

  慕容舒清無力地靠在男子懷中,長久地窒息讓她臉色慘白,連呼吸都顯得無力。男子一手環著她的腰,一手稍微用力地拍打她的背後。幾次過後,慕容舒清猛烈地咳起來,用力地呼吸讓她覺得整個肺部像火燒一般地疼痛,不過這讓她有活過來的感覺。

  不知道在水中站了多久,男子只是扶著她卻沒有上岸,慕容舒清雙手緊緊地攀附著男子的肩頭,溺水的感覺實在太可怕了,她可不想再經歷那種恐懼。

  與冰冷的潭水相比,男子精壯有力的身體卻顯得溫暖而火熱,慕容舒清能感覺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自己不由自主的輕顫。她的手環著他的脖子,臉靠在他的肩窩上,他的一隻手用力地挽住她的腰,另一隻手則輕拍著她的背為她順氣,兩人上半身幾乎完全貼在一起!現在這個姿勢實在曖昧,慕容舒清不自覺地臉紅心跳起來。

  感覺到慕容舒清的呼吸已經順暢,男子收回了為她順氣的手,微微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慕容舒清再次對上了那雙冰冷的眼。

  是他?那夜挾持她的黑衣男子,他毫無感情,冰冷而深邃的眼睛慕容舒清不會忘記。

  此時的他,水珠沿著濕透的髮梢一滴滴地滾落下來,古銅色的皮膚上晶瑩的水珠反射著光芒,如緞的黑髮狂肆地披散在胸前,刀削斧鑿而成的臉配上傲挺的鼻子說不出的性感,不可忽視的冷然讓人不由得心顫。

  她沒有想到這麼快會再次遇見他,而且還是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慕容舒清低喃道:「你……」一時慕容舒清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男子看著慕容舒清輕皺的眉頭,便知道她已經認出了他。他寬大厚實的手一路上移,停在她纖細的脖子上,冷硬低沉地說道:「你不該認出我的。」

  感覺到男子的殺意,慕容舒清心下一驚。她想她和他一定是犯沖,第一次脖子見血,第二次失足溺水,依現在的形勢看來,他是打算要殺人滅口。

  男子握住她脖子的手,久久沒有用力,倒像是在撫摸。

  「你真的不怕死!」她讓他疑惑,上次為個丫頭,她竟不懼赤煉,現在又能這般平靜地與他對視。

  慕容舒清肯定地回道:「怕!」只是她不會水,又沒有武功,反抗是不用想了,說服他?更是不可能,這個男人一看就是堅定且無情之人。

  兩人就這樣在水裡僵持著,慕容舒清身體承受不住潭水的刺骨,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臉色也漸漸蒼白,她想她還不上岸,不用他殺,她就會凍死。慕容舒清顫抖著說道:「你不覺得我們上岸聊會更好些?」

  男子不為所動,仍是面無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慕容舒清很想沒氣質地翻個白眼,只是已經力不從心。

  在慕容舒清凍得幾乎又要失去知覺的時候,男子終於有了動作,他迅速地游至潭邊,將慕容舒清放在一塊大石頭上,便不再理她,拿起草叢中的黑衣自顧自地穿好。

  依然是那一身黑衣,一柄赤紅長劍。男子看了一眼趴在巨石上的慕容舒清,她嘴唇暗紫,正在瑟瑟發抖,身體蜷在一起,濕透的輕紗緊緊地貼在她身上,將曼妙的身材展露無遺,墨黑的長髮凌亂地散落一地。男子冰眸微眯,轉身,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這昏暗的石洞裡。

  慕容舒清移動了一下四肢,沉重得不受她控制,好不容易舉起的手也無力撐起她的身體,光是走出這個地洞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更別說還要爬上那不低的土坡了。反正也動彈不得,慕容舒清索性再次趴回巨石上休息,下次,她決不讓蒼素和炎雨同時離開她身邊。

  一邊等待體力恢復,一邊胡思亂想,感覺到黑影遮住了矮叢上透進來的陽光,慕容舒清微微睜開眼。

  他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沒等慕容舒清開口,男子一把抱起她,向洞外走去。

  一路上,慕容舒清疲倦無語,男子也是默默前行。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回來,從水底躍出,本來就是要殺了破壞他安寧的闖入者,看清是她,他竟然收了手。她既然認出了他,他更應該要她的命,然而他又一次下不了手,最後竟然會因為擔心她一人無法離開地洞而折回。

  他這是怎麼了?是因為她那淡然的笑容背後有著如自己一般無人理解的寂寥,還是因為她漫不經心又堅定果敢的處事態度?

  一個輕躍,兩人已經回到了樹林中,男子將慕容舒清放下。

  「你的名字?」除了那雙微微流露出些許疑問的冰眸外,冰冷無溫的聲音,面無表情的臉,顯得彷彿不是他在詢問。

  「慕容舒清。」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這次男子不再逗留,丟下「莫殘」兩字頭也不回地離開。

  莫殘?冷漠殘情?和他很配的名字。

  在樹林中又休息了一會兒,調整了一下呼吸,感覺身體終於有了些力氣,慕容舒清向馬車的方向慢慢行去,原本舒爽的秋日涼風,現在吹在濕透的羅裙之上只覺得寒冷。

  沒有走出多遠,就和尋找她的綠倚、祁睿一行撞個正著,他們都被慕容舒清全身濕透、臉色慘白的狼狽樣子嚇了一跳,這短短的一個時辰時間,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綠倚奔到慕容舒清身邊,緊張地檢查著她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口,淚水沿著臉頰悄悄滑落,綠倚自責又緊張地問道:「小姐,怎麼會這樣?」都是她不好,不該去捉什麼魚的。

  淨水也趕緊將手中的錦袍披在慕容舒清顫抖不已的身上。祁睿擔心地問道:「舒清,你沒事吧?」他就離開了一會兒,慕容舒清就不見了,他一邊問著慕容舒清,一邊關注著周圍的一切,除了高大挺拔的樹木、幽靜茂密的樹林,一無所獲。

  慕容舒清很想回答他沒事,讓他們安心,一直在發抖的身體和牙讓她無法說話。她現在這副樣子,說沒事估計他們也不會相信,索性無語。

  「快回去吧,別又著涼了。」慕容舒清的臉色非常不好,唇色暗得發紫,祁睿當機立斷抱起搖搖欲墜的慕容舒清,將她放進馬車,吩咐車伕馬上往回趕。

  一路上,綠倚替她換好了乾爽的衣服,躺在寬敞的馬車裡蓋著薄被,慕容舒清覺得自己總算緩過勁來,除了疲憊不已,倒也還沒有感覺到不舒服。在慕容舒清的堅持下,馬車先送霍芷晴回了迎客樓。

  日落前,他們終於回到了祁府,經過綠倚的一番整理和一路上的休息,慕容舒清看起來好了很多,臉色依然不好,只是已經不再慘白。綠倚小心地扶著她下了馬車,祁睿讓人請了大夫,也緊跟在慕容舒清身後,護送她回疊翠小宿。

  才剛到門口,等了很久的老管家迎了上來,向祁睿見了個禮,才對一群人簇擁著的慕容舒清說道:「舒清小姐,老爺請您到書房去一趟。」小姐的臉色非常不好,莫不是又病了?

  祁鐘霖找她早在她預料之中,只是自己這狼狽不堪的樣子,如何見得他,又哪裡來的精力和他周旋?輕嘆了一口氣,慕容舒清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了,待會就過去。」

  進了內室,慕容舒清讓綠倚找來了一件淡紫色的長裙,現在的她,實在不適合再穿白衫著綠裳了。為了讓自己臉色看起來紅潤精神一些,慕容舒清還讓綠倚給她化了一個淡妝,一番精心打扮下,終於讓她看起來和平常沒有什麼大的差別。

  慕容舒清讓綠倚留在院裡,獨自一人隨著於擅向祁鐘霖書房而去。壽宴之上,她就知道這位睿智的老人必定已經看出了什麼,不然也不會讓她表演什麼才藝了。只是她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快就找她,該查的,他應該已經查探清楚了,今天她要會一會這名動天下的第一丞相。

  來到門口,書房的門敞開著,祁鐘霖坐在一旁的矮幾上專心地下著棋,整個書房很大,竹簾將書房一分為二,後面是一整面書櫃。竹簾前面,左邊是一張紫檀木大書桌,右邊是一個小平台,上面擺放著矮幾和圍棋。

  書房的牆上,掛滿了書法名家的字畫,慕容舒清靠在門外自在地看著,沒有踏進屋內,不想打擾了老人下棋的專注。仔細看來,靠裡的一面牆上,居然掛著她壽宴時寫的那副對聯,慕容舒清有些驚訝,她沒有想到祁鐘霖會裝裱起來掛在書房裡。

  「來了,陪我下盤棋吧。」祁鐘霖沒有抬頭,仍然專注在眼前的棋盤上。

  慕容舒清踏進書房,在祁鐘霖身旁停下,棋盤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白子顯然已經突出重圍,勝券在握。她對圍棋一向不精,規則雖簡單,卻擁有十分廣大的空間可以落子,使得圍棋變化多端。以前她和爺爺對弈,還沒有贏過,現在面對已經是棋術大師的祁鐘霖,她只能回道:「我不會。」

  一枚白子落下,勝負已分,祁鐘霖抬起頭,利眸帶著笑意,對上慕容舒清閒適的臉,豪爽地說道:「沒關係,隨便下。你既然是個成功的商人,就不會是個糟糕的對手。」

  她可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平凡,三年的時間,掌控半數東隅經濟,竟無人知曉有個慕容舒清。他一生中見過多少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如她般年紀輕輕就這樣的風華盡斂,倒是生平僅見。

  慕容舒清輕佻彎眉,笑著與他對面而坐,既然他都已經查得很清楚了,她也不用矯情,輸贏又何妨!

  圍棋是一個智力遊戲,慕容舒清也只是粗淺地玩過,才下了幾個子,就感覺出祁鐘霖高超的棋藝和運籌帷幄的能力,怪不得圍棋又稱「手談」了,從這不到三尺的棋盤之上,棋子交替之間就已經可以看出一個人的能力與魅力。

  好吧,總不能輸得太慘,慕容舒清思索片刻,圍棋中有「金角銀邊草腹」之說,那她就想辦法占角吧。

  可惜才下了幾個子,慕容舒清就發現祁鐘霖也轉換了方式,她不但沒有占住角,連邊也失去了。依棋盤上的局勢看,她的黑子不少,只可惜幾乎都是死棋。慕容舒清抬頭看對面的祁鐘霖,他輕品著香茶,下得輕鬆愜意,自己卻是下得艱難。

  慕容舒清黑子才下,祁鐘霖握茶的手微微一頓,笑道:「你要送子給我嗎!」她這樣下和自殺沒有什麼區別。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慕容舒清不以為意,這盤棋她是不可能贏的,只是別讓自己輸得太慘就好,破珍瓏奇局不是先要自斷後路,先毀後立嘛,她也借鑒借鑒。

  她獨特的下法讓祁鐘霖眼前一亮,雖然棋盤上黑子少了很多,但是確實也為她打開了另一片天地。只是這也沒能讓慕容舒清轉敗為勝,一枚白子漂亮地落下,慕容舒清的黑子已經無處可下,慕容舒清收回手,笑道:「我輸了。」

  「輸得很精采。」他下棋這麼多年,還沒有人用過這種方式下棋。

  輸得很精采?!慕容舒清無話可說,這也算是誇獎她?

  祁鐘霖起身來到慕容舒清在壽宴之上為他書寫的對聯前,好一手俊秀錚骨又飄逸脫俗的字,沒有十年八年的功力寫不出這樣的字來。

  「你是誰?」撫上細緻如絲的絹紙,祁鐘霖蒼勁的話語說得擲地有聲,不容人誤聽和欺瞞。

  慕容舒清本來就沒有打算隱瞞,坦然地回道:「我不是慕容舒清。本來也不屬於這個地方,只是一場意外,醒來就是慕容舒清的身體了。我到目前為止,也沒找到回去的方法。」

  「那清兒呢?」祁鐘霖嘆了口氣,痛苦地閉上雙目,他早就猜到面前的女子不是清兒,但是親耳聽到還是讓他的心如針扎般疼痛。月兒已經離他而去,難道延續她骨血的清兒,也一樣不能陪伴他身邊?

  「我不知道。」這樣的穿越也是她所未知的,真正的慕容舒清或許會如她一般穿越到另一個時空,又或者已經香消玉殞,看著祁鐘霖傷心傷神的樣子,她實在不忍心說出來。

  慕容舒清想要說些什麼,安慰這位黯然傷神的老人,自己又沒有立場。或許不見到她,更好些吧。慕容舒清低聲說道:「明日我會搬出祁府。」

  這樣離奇的事,祁鐘霖並非沒有聽說過,只是發生在清兒身上,他還是難以釋懷。眼前淡雅的女子雖不是清兒,卻能從她身上看到月兒的才情風華,還有她自己特有的從容淡定,他欣賞也喜歡這個女子,祁鐘霖嘆道:「你既然會來到這裡必有所淵源,月兒的疊翠小宿很適合你,住下吧。」

  這時再說什麼也沒有太多意義,慕容舒清起身告辭。祁鐘霖已經平復了悲傷的心情向她招手,兩人在矮幾前坐下,香茶清水,良久無語。

  「蒼月、東隅之戰在所難免,慕容家必會牽扯其中,你可有準備?」如今的局勢,他不得不為她擔心。戰爭從來都不僅僅是戰場上的兵法佈陣、搏殺衝刺,還是國力的較量。任你再厲害的將領,再強大的軍隊,沒有糧草一樣寸步難行。

  慕容家作為東隅最大的糧食、布匹擁有者,雖然低調收斂,但是它擁有的實力已成為朝廷關注的目標。若是慕容家有所保留,定會引起朝廷的不滿;若是傾力相助,那麼其展現出的實力又會成為皇家的心頭之患,必欲除之後快。

  這極有可能讓慕容家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小丫頭可準備好了?

  祁鐘霖所言之事,慕容舒清早就已經深思熟慮,「從我接下慕容家的時候,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不會讓它成為慕容家的災難的。相反,若是契機合適,這將會是慕容家的免死金牌。當今皇上也算明君,已經決定調動國庫糧食。如非必要,不可擾民,所以暫時慕容家還不會和朝廷對上。」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慕容家的家業有可能為皇族忌憚,那麼她也同樣可以讓它成為皇家不得不依靠的勢力。只是這樣一來,慕容家與皇族間的關係就會變得紛繁複雜,這是她不願看到的,也是她讓慕容家收斂低調的原因。

  「你在皇上身邊竟也安排了人!」要在朝廷和宮裡安排幾個人已是難事,要在皇上身邊的親近之人中安排一個人,那就是難上加難。調動糧草之事,昨晚皇上才秘密召丞相相商,她居然就已經知道,祁鐘霖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

  對上祁鐘霖若有所思、複雜難辨的眼睛,慕容舒清輕輕地撫上杯沿,淡淡地回道:「朝廷風雲,君心難測。」

  好個君心難測!祁鐘霖帶著驕傲和讚許,朗聲說道:「好,不愧為我祁鐘霖的外孫女。」

  慕容舒清微愕,他不是已經知道她不是……

  祁鐘霖看她還傻愣在那裡,故作生氣地說道:「怎麼?不願意?」

  他這是承認她也是他的外孫女嗎?慕容舒清回過神來,連忙欠身行禮,帶著激動和哽咽小聲說道:「謝外公!」在祁鐘霖身上,慕容舒清能感覺到爺爺的氣息,祁鐘霖的關愛和疼寵都在不經意間流露,與他可以如師如友般暢所欲言,祁鐘霖的承認為她的心帶來縷縷溫暖。

  祁鐘霖開懷大笑,執起一枚白子,帶著挑釁的語氣說道:「再下一局?」不是她的棋藝多高,就是和她下棋,她總能有些別出心裁的下法。

  慕容舒清好笑地看著祁鐘霖孩子氣的得意表情,果然老人和小孩只有一線之隔。慕容舒清來到桌前,執起黑子,配合地在他對面坐下,乾脆地回道:「有何不可。」俐落地落下黑子。

  屋外已是月上枝頭了,安靜的庭院裡,簡窗落影上那一老一小仍下得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