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帳軍營
兩杯剛泡好的龍誕春茶,裊裊地冒著熱氣,茶香在帳內瀰漫。裴徹深吸了一口氣,茶香沁入心脾,龍誕真不愧是茶中之王,入口清香回味醇厚,就連茶香都這般醉人,以後軒轅和慕容舒清成婚了,要喝好茶就容易了!兩個大男人一左一右地坐於案桌旁,清茶在手,各有所思,主帳軍營內,這般輕鬆愜意的時光實在不多,拿起茶杯,裴徹品了一口香茶,舒服地嘆息道:「蒼月降書一拖再拖,現在尤霄已死,想必他們是使不出什麼花招了,只等簽下降書,我軍便可班師回朝了。」
好在軒轅護送舒清回京之後又回來了,不然就要被尤霄鑽了空子。比陰謀詭計他們或許略遜一籌,若論戰場拚殺,尤霄豈是軒轅的對手。
「嗯,朝廷已經派了方瞳主持受降之事,你我只需整軍待發。」說話間,軒轅眉宇之中儘是喜色,藏都藏不住。
嘖嘖,幾時見過他這般喜形於色啊?裴徹忍不住出言調侃:「這回輪到你急了?你也有今天。」慕容舒清就不該這麼快答應嫁給他,當年軒轅對人家不理不睬,幾次三番揚言退婚,現在知道急了,真應該讓他吃點苦頭才對。
嘴角輕勾,軒轅逸心情很好,絲毫不在意裴徹的揶揄。明日就是舒清出宮的日子,若無意外,他一個月內便可回京,這一次無論誰都不可能再阻撓他與清兒成親,就算是皇上也不行,他也不相信玄天成當真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強搶臣妻。
兩人閒聊著,一道響亮的通報聲從帳外響起,「報!帳外一名男子自稱是慕容家的人,求見將軍。」
慕容家?軒轅逸握著茶的手明顯一頓,裴徹暗笑,需要這般激動嗎?軒轅現在估計聽見慕容二字,就已經心神蕩漾了,好笑的搖搖頭,裴徹只顧著低頭品茶,錯過了軒轅逸眼中的深沉。
「讓他進來。」是清兒派來的人嗎?難道京城出了什麼事?昨日他留在京城的人才傳來消息,宮中並無可疑異動,此時慕容家的人前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端?
「是。」
小將話音才落,一抹暗影匆匆掀開門簾,進入帳中。
看清來人,軒轅逸認出他便是在臨風關時一直保護舒清的侍衛,軒轅逸急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有寒暄,急道:「樊峰,什麼事?」
「主子有一封信,交待務必交到將軍手中。」樊峰沙啞的聲音,參差的鬍渣,疲憊的神色,都說明這封信件是以最快速度從京城送到臨風關的,舒清極少給他寫信,莫不是她真的出事了?
從樊峰手中接過信件,軒轅逸隨口回道:「多謝,你去休息吧。」
樊峰卻仍是一動不動地立於帳中,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難道舒清還有口信?軒轅逸低聲問道「還有事?」
「請將軍即時拆閲,閲後焚燬。」
閲後焚燬?何事如何謹慎?不僅軒轅逸疑惑,就連本來純粹看熱鬧的裴徹也察覺出了事有蹊蹺。
軒轅逸快速撕開信封,裡面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箋,打開信箋只看了一眼,軒轅逸臉色大變,一向穩健平緩的氣息明顯急促了起來,就連拿著信紙的手也微微抖動起來,盯著信箋的雙眼一動不動,似乎要將那張信箋瞪出一個窟窿來。
「軒轅,你沒事吧?」隔著一張大案桌,裴徹看不到信箋上寫了什麼,但是從隱約印出來的墨痕來看,也就寥寥數句,信上到底寫了什麼,能讓軒轅失態至此?
裴徹起身走近,樊峰卻忽然上前一步,擋在他身前。裴徹只看見他從袖間拿出一個火摺子,遞到軒轅面前,他似乎才回過神來,他沒有接過火摺子,暗黑的眸依舊落在信箋上。
樊峰有些不耐煩的用火摺子點燃了信箋一角,裴徹以為軒轅會發怒,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任由信箋在手中被火苗吞噬。
直到確認信箋全部化為灰燼,樊峰才後退一步,留下一句「告辭」,便轉身出了主帳營。
裴徹急道:「慕容家是不是出事了?」或者是舒清出事了,不然軒轅不會如此。
深吸了一口氣,軒轅逸顯然冷靜下來,低聲回道:「沒事。」
他不願意說,裴徹也無能為力,「我去看看各營將士是否準備妥當。」
裴徹出了主帳,只留下軒轅逸與一室的茶香,軒轅逸久久地站在案桌旁,看著地上飄散的幾縷灰燼,只覺得一股股的涼意由心而生。
我在海域。
信箋上只有四個字,娟秀清麗的字跡確是出自舒清之手,但是她給他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他們不是已互許終身了嗎?她不是說會等他回去嗎?她此刻不是應該在宮裡嗎?她為何要去海域,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刻,軒轅逸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所籠罩,他疑惑,他無力,他憤怒,他惶恐,他心寒。她總是那樣清冷,那樣從容,那樣的淡漠,他以為他已經走進她心裡,現在卻忽然發現,他根本不懂慕容舒清在想什麼?
「軒轅,我覺得蒼月不太對勁,降書已簽,大軍卻遲遲沒有撤離臨風關,我怕他們還有其它打算。」裴徹一邊說著,一邊暗暗觀察軒轅逸,今天已是第十天了,那日之後,軒轅就一直不對勁,眾將只覺得軒轅將軍這幾日心情不太好,總是黑著臉,極少出帳,對誰都愛理不理。裴徹卻敏鋭地感覺到他並不單單只是惱怒而已,他在煩躁,而且很容易恍惚,就像現在,他說了半天,軒轅一點反應都沒有。「軒轅?你到底怎麼了,這幾天一直魂不守舍?」
「降書看來不過是他們的緩兵之計,讓我軍放下戒心,蒼月行事陰險,我軍不得不防,你待會傳令全軍,不得鬆懈,嚴陣以待。」
裴徹還以為他根本沒在聽,原來軒轅並沒有他以為的那樣失魂落魄。是他看錯了嗎?
「將軍!」李鳴急急忙忙衝進帳內,打斷了兩人的話,軒轅逸臉色更加暗沉,裴徹低聲罵道:「什麼事情這麼火急火燎的?」這小子從軍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是如此毛躁?
「京城傳來消息,慕容小姐……」李鳴臉色微青,看向軒轅逸的眼神中透著慌亂與擔憂。
軒轅逸刷的從主位上站了起來,一雙鷹眸緊張地盯著李鳴,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卻已經讓李鳴驚得倒退了一步。
李鳴傻愣著不說話,裴徹也急了,「慕容舒清她怎麼了?」
「慕容小姐……在宮中……」一向爽快的人說話忽然變得磕磕巴巴,裴徹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磨蹭了半天,李鳴終於說道:「病逝了。」
「什麼?」舒清病逝?「這不可能!」他已經猜到舒清必定是出事了,但是居然是——死了?這……怎麼會這樣?裴徹低叫的同時,立刻看向身旁的軒轅逸。
「你們都出去。」兩人離得很近,裴徹能清楚地聽到軒轅逸壓抑的聲音明顯在抖動,緊咬著牙關讓剛毅的徹臉上浮現出一條條青筋,渾身上下充滿著難以的控制戾氣。
「軒轅……」裴徹真的很擔心軒轅逸,再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就應該成親了,在這種時刻慕容舒清卻莫名病逝。他們相交多年,軒轅的為人他再清楚不過,重情重義,他對舒清是絶對動了真心,現在這樣的結果,如何是好?
「出去!」咆哮般的嘶吼震的帳外守將的心都抖了一下,裴徹不敢久留,拖著已經嚇傻的李鳴趕緊出了主帳。
出了主帳,李鳴心顫地問道:「將軍沒事吧?」跟在將軍身邊好些年頭了,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像要吃人似的,又像困在牢籠裡的野獸,真可怕。
「究竟出了什麼事?」從未聽說慕容舒清有惡疾,怎麼可能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裡,就病逝了?這中間絶對有可疑。
李鳴搖頭,鬱悶而煩躁地回道:「我也不清楚,但是慕容小姐確實過世了,祁相已經將她的屍體接回祁家。」他以前不喜歡慕容舒清,但上次與她相處了些時日,好不容易覺得她還算配得上將軍,大婚之前竟然出這種事情!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
主帳內傳來轟的一聲悶響,怕是案桌被軒轅逸給劈了。裴徹回頭看向身後的帳篷,心中有一絲奇怪的感覺,數日前的書信,軒轅多日來怪異的情緒,還有剛才他居然不問細節,就將他們趕了出來,這不像軒轅處事的風格,到底是怎麼回事?
主帳內木屑飛濺的到處都是,血沿著手掌滴落在案桌的殘骸上,留下斑駁的血痕,他傷的不是手,他最傷最疼的,是心。
難怪你說你在海域,原來是打定主意用「死」來解脫,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有沒有想過和我商量?有沒有把我當成相伴一生的人?慕容舒清,你說走就走,多麼的灑脫,你怎麼可以這樣狠心,這樣無情?
兩天內,慕容舒清病逝的消息很快傳遍軍營,眾將不勝唏噓,那樣清雅的女子竟這般香消玉殞了,實在可惜,將軍該是最痛心的,但是卻沒人敢前去勸慰,只能推裴徹前往。他是軍師,亦是軒轅將軍的好友,自然不能推脫,在帳前站了一炷香的時間,裴徹終於還是硬著頭皮進了主帳。
帳內一片狼藉,與他猜測的一樣,案桌已經被軒轅用掌力劈斷,地上星星點點的乾涸血跡,說明軒轅還是把自己弄傷了。抬眼看去,並未看見軒轅逸的身影,裴徹急道:「軒轅?」
「過來。」這一聲回應,喑啞到幾乎聽不出是軒轅逸的聲音,裴徹朝右方看去,只見軒轅逸背對著他,站在地形圖前,半彎著腰,像是在研究地形。
裴徹趕緊走過去,才走到他身側,軒轅逸又問道:「蒼月還有何異動?」
「蒼月大軍正在慢慢回撤,但是明顯不積極,如果我軍現在撤離,就怕他們會殺個回馬槍。」嘴上回著話,裴徹的眼睛卻一刻不離地盯著軒轅逸,赤紅的雙目雖然滿是疲憊,卻也還算有神,才不過兩日,本就清瘦的臉頰竟是凹陷了一般,手上的傷只用布條隨意纏著,乾涸的血液已經凝固。疲憊與憔悴顯而易見,好在此時的他已冷靜許多,裴徹嘆道:「軒轅,你還是先回京吧,臨風關有我和諸位將軍守著,蒼月想要偷襲也沒這麼容易。」現在還不回去,怕是趕不上舒清下葬之期。
軒轅逸沒接裴徹的話,自顧自的說著:「蒼月名將武將軍三年前已死,蒼月根本沒有一個將領可以與我軍對壘,尤霄行事陰險,應該是想出奇制勝。現在尤霄也死了,蒼月沒有主帥,不可能與我軍再次正面交鋒。你只要小心提防,讓將士們提高警惕,蒼月此次是做不了什麼亂了。」
「嗯。」裴徹總覺得軒轅今天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哪裡怪。又說了一下各營的部署防備等事宜,軒轅逸終於抬起頭來,低聲說道:「明日我便回京,這裡交給你了。」
「好。」裴徹暗暗鬆了一口氣,軒轅終於肯面對舒清離去的事實,總算還是挺過來了。
轉頭看向裴徹,軒轅逸用力拍了拍裴徹的肩膀,沉聲說道:「以後……辛苦你了。」
赤紅的雙目中,是裴徹從未見過的慎重,還有一絲愧疚一閃而過。裴徹的心倏的一緊,一把抓住軒轅逸的胳膊,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和舒清有關,對不對?」舒清之死一定有內情,從那封書信開始,一切都開始變得蹊蹺起來,軒轅他要做什麼?
沉默了一會,軒轅逸緊蹙的眉頭緩緩鬆開,嘴角揚起一抹很淡的笑,回道:「徹,若是我和清兒一般,離開了你們,你就將我的屍骨葬在這臨風關吧。」
裴徹大驚失色,「軒轅!你胡說什麼?」難道他要為舒清殉情?不可能,軒轅不是這樣懦弱的人。還沒有弄清楚他嘴角那抹笑容是什麼意思,軒轅逸已經推開他抓住他手臂的手,背過身去不再看他,「我累了,你出去吧。」
帶著一肚子的疑惑和憂心,裴徹出了主帳,想了一夜,心中似乎有些頭緒,卻又不敢確定。第二日,軒轅逸只帶了五十精兵返回京城。
夜幕漸漸暗了下來,不知的怎麼回事,裴徹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心神不寧。裴徹在帳內來來回回地走了不下幾百個來回,李鳴實在受不了了,「將軍已經回京了,你能不能好好坐下來?人死不能復生,我們就節哀順便吧。」
「軍師!」門簾被一把掀開,一名滿身是傷的將士衝入營房,跪倒在地,急忙叫道:「蒼月出爾反爾,沿途伏擊將軍,將軍孤不敵眾,中箭落崖!」
「豈有此理!」李鳴怒吼一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此人正是軒轅早上帶出去的五十精兵之一,裴徹臉色一白,蒼月遲遲不肯退兵,目的就是軒轅逸嗎?他怎麼把這點忽略了!抓起小將的胳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裴徹急道:「帶路!」
「是。」
為了防備蒼月趁亂夜襲,裴徹帶著李鳴和五千精兵趕往五百里外的弧山。
一行人趕到時,只見山頂上到處都是蒼月士兵的遺體,地上、樹上儘是長箭紮在上面,可見他們原來是想活捉軒轅逸,結果不敵,最後只能用箭海戰術。
五千人兵分兩路,在崖底搜索,終於一名小將發現了將軍的戰袍,大聲叫道:「將軍在這。」
裴徹和李鳴趕過去,只看到一個身穿戰袍的身影趴在石地上,背後還被幾塊石頭壓著,裴徹趕緊搬開石塊,小心的將他翻過身來,三隻長箭貫穿前胸,血已經將戰袍浸濕,從百丈懸崖傷摔下來,他的臉部有些變形,山石的鋭角在臉上留下了數道傷痕。在這樣不明的夜色下,幾乎看不出長相,但是那身戰袍確實是軒轅逸的。濃重的血腥味在崖底瀰漫,裴徹伸出手,顫抖地撫上他手腕,五千人多人的崖地,安靜得呼吸聲都聽不見,久久,裴徹站起身,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將軍已經……戰死!」
「將軍!」整齊而響亮的悲鳴,在寂靜的崖底迴響著,裴徹忽然說道:「送將軍回臨風關,葬於邊疆駐營旁。」
葬於邊疆?李鳴趕緊上前一步,低聲提醒道:「將軍乃東隅大將軍,怎可隨意葬於臨風關?朝廷要是怪罪下來……」
沒等李鳴說完,裴徹朗聲回道:「這是將軍官拜一品大將軍時發下的誓言,若是戰死,必葬於邊疆。身為軍人,葬於邊疆有何不可?朝廷若要降罪,我裴徹一力承擔!」
「是。」眾將皆被軒轅將軍忠軍愛國之心所感動,沒人再多言。
李鳴將屍體搬上馬車,裴徹轉身對身後的小將說道:「發八百里加急軍情回報,大將軍軒轅逸回京覆命途中,遭蒼月伏擊,墜崖身亡。」
「是。」
抬頭看了一眼漫天星斗,裴徹終於揚起一抹久違的笑,軒轅昨日劈了案桌,右手手掌分明有傷,而剛才那具屍體,右手上也有傷,不過是石頭造成的劃傷。這具屍體根本不是軒轅逸,那麼宮裡死去的,也必定不是慕容舒清吧。軒轅,我終於明白你那句話,與舒清一樣離開……
暗黑夜色下,馬蹄聲四起,一抹漆黑的光影飛快的在林間穿梭,朝著東海的方向飛馳。徹,對不起了。他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女人,讓她以這樣的方式才能獲得自由,而他真的放不下她,他要去問問那個女人,在她心中,他到底算什麼?
東隅二百三十四年四月,一代名將軒轅逸遭蒼月伏擊,歿於臨風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