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歡樂的宴會總有結束的時候,就像下面那些早就喝得醉醺醺的神,哪怕是不老不死的身體,在攝入太多酒精的時候一樣也會醉的。從這一點上看,弄出酒這種東西的狄俄尼索斯真是個罪惡的傢伙呢。
想到他,我的心裡咯登一下,並不是害怕他,在至今為止的生命裡,我有真的畏懼過誰嗎?不想得罪宙斯,很大程度上是害怕激怒他從而失去他的眷顧。如果已經不再留戀那些感情,正面和他對上,我不是沒有抗爭的勇氣。但狄俄尼索斯那傢伙從最開始我就沒有看透過他。按理說,他的母親是被我間接害死的,連他自己也死在我手裡一次,如果不是宙斯堅持要為他重新塑造一個身體,他早就去冥府看哈迪斯了。
他完全有充足的理由恨我,不光為了那兩條人命,更是為了自己屈辱的在人間流浪那麼多年,最後雖然還是獲准回到奧林匹斯,大家看向他的眼神不免帶著幾分微妙。如果我只是一個人,當然不畏懼他的報復,只不過是區區的酒神,哪怕我不是神後也毫不把他放在眼裡。但我還有兒子和女兒,儘管他們有的聽話有的叛逆,甚至還有的不顧我的反對嫁給了人類,他們始終都是我的孩子。我可以對任何企圖挑戰自己尊嚴和地位的敵人冷酷無情,唯獨無法像自己的母親蓋亞那樣,將兒女們當做一個個權力的籌碼,覺得沒有利用價值就隨意丟棄。
更讓我擔心的是,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就不管聰明或者愚蠢的程度了,可為什麼他們中沒有一個學到父親的狡詐和母親的冷酷呢?赫菲斯托斯就算了,我想破頭都想不出為什麼會生出這種老實兒子,怪不得宙斯老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要不是我問心無愧,也會以為他不是宙斯的兒子。阿瑞斯空有凶殘,卻毫無頭腦,總是被人一句話就挑撥得嗷嗷叫。兩個女兒……算了,雖然我並不是不喜歡她們,但她們真的一點都不像我,黏黏糊糊好不乾脆,滿腦子奇怪不切實際的幻想,為了愛情可以不顧一切。沒錯,我也為了愛情暈頭轉向,但卻不曾真的昏了頭。要是一個女人毫無保留的把一切都交給一個男人,多半下場都會十分悲慘。
想到這裡,我不禁把視線轉向了大廳四周柱子的那些精美絕倫雕刻上,有一個柱子上雕刻著當年伊阿宋和金羊毛的故事,我想起了被他欺騙背叛國家最後卻又慘遭遺棄背叛的可憐女人,科奇斯公主美狄亞。當她知道伊阿宋有了其他愛人時,沒有哀求,沒有哭泣,她殺死了和伊阿宋生下的兩個孩子,一個人駕車離開。到底是怎樣炙熱瘋狂的愛情才會醞釀出那麼可怕的仇恨和怒火,不光要殺死丈夫的情人,還要殺死和他生下的孩子。我看著人群中的赫菲斯托斯,又想起了楚楚可憐的赫柏。哪怕對宙斯已經不再有愛情只有仇恨,我也做不到殺死自己孩子那麼殘忍的事情。
雖然可以毫不留情的殺死別人的孩子,但我終究還是一個母親啊。
轉頭看向宙斯,我的丈夫,我的弟弟,他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心中的波瀾萬丈,帶著幾分醉意和阿波羅說說笑笑。想必現在他正是意氣風發,倔強的妻子終於低下了高昂的頭,卑微的向自己屈服。所有的神都恭敬的向他彎著腰,嘴裡說著甜蜜的話語。他看上去那麼的春風得意,數萬年的時光沒有在他的臉上和身體上留下任何無情的痕跡。阿波羅是太陽神,音樂和詩歌的守護者,哪怕是萬分厭惡他的我都不得不承認他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可是當他和宙斯站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的人絕對不會認為宙斯是他的父親,他看上去就像是阿波羅的哥哥,一樣的金髮,一樣的藍色雙眼,一樣俊美無敵光彩照人的面容。
我死死的抓住了椅子扶手,忍住不要尖叫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在我經歷那麼多痛苦和折磨的時候,他卻可以若無其事毫不在乎。世界上真的有讓他痛心或者絕望的人或者事物存在嗎?我想狠狠抹掉他臉上那自得的笑容,我想看他傷心失落痛不欲生的樣子。如果他能稍微體會到萬分之一屬於我的痛苦和折磨,他絕對就不會再露出那麼礙眼的笑容。
他終於說完了話,帶著三分自得,三分得意,拉起了我的手,十分溫和的說:「我們回去吧。」
我稍微愣了一下,隨即想了起來,他是說要我回到他居住的宮殿去。我都忘記了,曾經我們也是生活在一起的,但在一次劇烈的爭吵之後,我就單獨搬了出去。他當然不會來找我回去。於是我們就維持著一種奇怪的狀態。按照人類的說法,那就叫做「分居」吧。
現在他忽然主動開口要我回去,這算是一種變相的讓步和道歉嗎?
可是,我卻不是很想接受了。
沒有說話,因為下面不知道還有多少視線在悄悄瞧著我們兩個。我深深吸了口氣,確定不會因為一時衝動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好啊,我也好久都沒有去您的宮殿看看了,不知道那裡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宙斯一點都沒聽出我的弦外之音,樂呵呵的抱住我的腰:「什麼都沒用動,還是當年你親手佈置的樣子。我怎麼可能會讓其他人亂動裡面的佈置,她們又不是你。」
阿波羅還沒走遠,聽見他的話之後,默默的看了他一眼,我忽然有點想笑。他和阿爾忒彌斯的母親暗夜女神勒托曾經也大出風頭,受到宙斯的寵愛,一度以宙斯的妻子自居。但最後還是被宙斯無情的拋棄了。我和他們母子三人明爭暗鬥的事情也太多了,結下的仇怨要是都寫下來的話,可以寫出一本厚厚的詞典。阿波羅和他的妹妹很受宙斯寵愛,一個是太陽神,一個是月亮神,把我的孩子們都壓得快變灰塵了。但是聽見宙斯毫不避諱的說出這樣的話,他還是很受打擊吧。
在一片恭送聲中,宙斯拉著我,搖搖晃晃的走出了神殿,朝著他的宮殿走去。一路上他興致很好,拉著我說這說那,回憶起了當年的往事。我心不在焉的敷衍隨便應答著,心裡一直猶豫不決。
到底是按照和波塞冬的約定下手去做,還是……
心亂如麻,我一時之間失去了主意。
雖然是一段並不太短的距離,走了一陣我們也走到了目的地的大門前。我已經有好久都沒有到這個地方,看著門外的潔白石柱還有那些永不凋零的花朵,一陣恍惚。宙斯揮手示意那些跟隨的人全部走開,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赫拉,你看,一切都沒有改變,還是和我們結婚時候一樣。雖然我嘴上說著再也不想見到你,但我連一朵花都沒有打掉。無論如何,在我心裡,你才是唯一值得愛的女人,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我的王后。」
轉過頭,我回以一笑,其實卻在想這些話他不知道對多少人說過。心態不一樣了看什麼都不一樣,要是早個三十年他對我說這種話,我只怕立刻就高興得暈了過去。
他溫柔的用一根手指順著我的脖子滑下來,忽然壓上來把我抵在門柱上,熱情的親吻不止,還喃喃的說:「你是多麼的美麗啊,你才是奧林匹斯,不,萬事萬物中最美的女神。」
我只是被動的接受著,他的身上傳來了淡淡的酒氣,夾雜著一絲甜膩的花香,我忽然想起了之前那兩個帶著花冠的少女,不禁一陣噁心,一把推開了他。
「還在外面,別這樣。」
我想製造出不好意思的效果,卻怎麼也做不到,聲音冷得都要結冰了。宙斯喝得太多了,換做平時他早就察覺到我的怪異,但現在他的智商可能只有負數,不耐煩的嘖了一聲,硬是把我抱著走進了大門。
我撫摸著他耳邊的捲髮,把嘴巴湊近他的耳朵,低聲的問:「你就不怕再和我生下一個孩子?別忘記那個預言——」
「什麼預言?我聽過的預言太多了,你說哪一個?」
他含糊不清的問,把頭埋在我的胸口上。
「……」
我閉上了嘴,心中暗暗有了決定。
在他一手拉下床頭的紗帳的時候,我低聲的問:「宙斯,還記得你向我求婚的時候說了什麼嗎?」
他已經有點意亂情迷了,所以我說酒是罪惡的催化劑:「說了什麼?我說了——我說會讓你成為最幸福的女人——」
抓住他肩膀的手指忽然收緊,我死死咬住嘴唇,強迫自己不要繃緊身體。
………………
等到他終於滿足的睡著,我靜靜的躺了很久,聽他的發出均勻的鼻息,應該是真的睡熟了。翻身而起,趴在他的胸口輕輕叫了幾聲,他也不答應。我坐在黑暗裡看了他很久,最後彎下腰,把散落在他臉上的金髮一點一點的拂到後面,露出他熟睡的臉。
無論如何,他也只有在我面前才會安心的睡著,是出於對我的信任呢,還是相信我對他的愛絕無虛假,一定不會背叛?
無聲無息的下了床,赤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我環顧室內,果然,就和宙斯說的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一切都和當初我們才結婚時候一樣。
按照他的習慣,我想找的那樣東西應該就放在那個地方。
我輕輕的走到一排櫃子邊上,伸手感應到有十分強力的守護之力在保護著。這是宙斯的力量。但是,這種力量對於我來說卻形同虛設,因為我分享著他的一切,他的力量就是我的。
默默的打開了櫃子,頓時,一片淡淡的銀色光芒照在我的臉上,我看著面前懸浮的那把巨大的權杖,屏住了呼吸。
那是宙斯的閃電之杖,就像是波塞冬的三叉戟,哈迪斯的寶劍,他一大半的神力都灌注於此。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就是宙斯權力的象徵。宙斯是天空之神,掌管著雷霆與閃電,別說是人類了,就連一般的神稍微靠近這把權杖都會被燒焦,更別說拿起它了。
我靜靜的看了那把權杖一會兒,最後還是伸手拿起了它。除了宙斯,只有我可以隨便觸碰它了吧。
飛快的把權杖縮小,變成一顆珍珠,卡在耳環上面,我掏出了另一顆珍珠,朝它吹了口氣,看著它慢慢變大,最後變成一把權杖。那是波塞冬給我的,要不是我親手替換了它,恐怕也不會認為那權杖是假的冒牌貨。
重新關上櫃子,我不出聲的走回窗前,剛剛爬上床,閉著眼睛的宙斯忽然出了聲。
「半夜不睡覺,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都詫異自己居然可以那麼平靜自然,連心跳都沒有變快一點。
「口渴,出去喝了幾口水。都說了不要喝那麼多酒了。」
他很久之後才懶洋洋的「嗯」了一聲,翻個身滾過來抱住我,還把頭在我胸口蹭了蹭。
「嚇死我了,伸手摸不到你,還以為我做了個夢……」
我摸摸他的頭髮,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不相信,不管我再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了,對不對?從最開始你就沒有相信過我,在你眼裡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死死抓住我的腰,那麼用力,我覺得都快被他掐出淤血來了,可他的語氣聽上去卻是那麼的委屈,就像一瞬間忽然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他還是那個趾高氣昂意氣風發的少年,站在奧林匹斯的頂端驕傲宣佈一切都將服從於自己。
「沒錯,我是個混蛋,所以你要怨恨我,要報復我,我覺得都無所謂。但是,赫拉,如果之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該有多好啊……哪怕是騙我的也可以。可是你太驕傲了,連騙我都不屑於去做。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你根本沒有原諒我,也不打算順從,你是來報復我的吧……」
我慢慢的把手伸向耳朵上的耳環,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準備有什麼不對立刻先發制人。可他只是癱在床上,胡言亂語的說著奇怪的話,酒氣不但沒消,反而越來越濃。我摸了下他的臉,滾燙滾燙的,恐怕酒勁還沒過,正在發酒瘋吧。宙斯一喝醉就喜歡胡說八道。
「別再離開我了,赫拉,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什麼都給你——」
他含糊的說,不一會又睡著了。
我呆呆看著天花板,一夜無眠——後悔了嗎?
不,我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