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膠著(下)

回到樓上,厲昀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房間乾乾淨淨的,似乎還飄著一股淡淡的洗潔精的香味兒。

楊啟程到她身旁坐下,摸過煙點了一支。

厲昀微微蹙了蹙眉,「我有點感冒,你去陽台上抽吧。」

楊啟程微瞇著眼,吸了一口,把剛點著的煙往煙灰缸裡一碾,平淡地說了一句:「你不是很喜歡嗎。」

厲昀猛地轉頭看他一眼。

他薄唇微抿,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厲昀坐直了身體,無所適從地呆了一瞬,伸出手去拿橙子來剝,「我惹你了?」

楊啟程頭稍稍偏過來,看她,「你跟楊靜說了什麼?」

厲昀手一停,無聲地從鼻子裡笑了一聲,「我敢對她說什麼?」

「她偶爾回來一次,你讓著她一點。」

厲昀頭低下去,指甲掐進橙子的皮裡,靜了好一瞬,才說:「我還沒讓著她?」

楊啟程沒說話。

「楊啟程。」

楊啟程看她一眼。

厲昀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剝開橙子,「我年紀不小了。」空氣裡一股橙皮的清苦香味,「……你好好想一下。」

過了好一會,楊啟程「嗯」了一聲,伸出手去,將厲昀的肩膀攬了一下。

他手掌靠上去的瞬間,厲昀突然鼻子一酸。

最初交往那幾個月,她跟楊啟程和任何一對情侶沒什麼兩樣。

學校不需要上晚自習的時候,她常常下課了去公司找楊啟程。兩人一塊吃晚飯,出去消磨時間。週末,要是逢上都沒什麼事,也會去周邊城市自駕游。

然而漸漸的,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最早她還沒有跟楊啟程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忽遠忽近,彷彿讓她安心,只是他心情好的時候,才願意抽出時間去完成的任務。

她調查過,楊啟程並沒有別的女人。

厲昀低著頭,把剝完的橙子擱在桌子上,抽出紙巾慢慢地擦手指,「週末有個貴客,舅舅說讓你去吃一頓飯。」

楊啟程神情冷淡,「嗯。」

週末,在厲昀家裡設宴。

車開到樓下,楊啟程讓厲昀先上去,自己去停車。

等回到樓上,門虛掩著。楊啟程推門進去,一邊換鞋,一邊往裡瞥了一眼。這一瞥,卻是一愣——斜對門沙發上坐著,與厲昀相談甚歡的人,居然是多年未見的陳家炳。

厲昀這時候抬眼,看見楊啟程往裡走,站起身笑道:「炳哥,我男朋友,你應該認識的。」

陳家炳也跟著起身,走出幾步,待楊啟程走到近前,叫了一聲「炳哥」以後,笑著伸出手:「當然認識,我早說了,啟程這人是個人才。」

坐在一旁沉眉肅目的厲昀的舅舅,這會兒臉上也帶了點兒笑容,「還嫩,差了點兒火候。」

陳家炳落座,「話不能這麼說,後生可畏嘛。」

楊啟程坐下,給陳家炳遞了一支煙,「炳哥這幾年哪裡發財?」

陳家炳笑道:「生意不好做,不虧本就不錯了。」

楊啟程無可無不可地笑了一下,轉了話題,問他成家沒有。

楊啟程雖然沒跟陳家炳碰上面,卻也聽說過,他這幾年在投資做建材,混得風生水起。

陳家炳含著煙,笑道:「不如啟程你有福氣。」

厲昀瞥了楊啟程一眼,輕輕笑了一聲。

厲昀父親不在家,午飯一共五人。席上只是閒聊,七拐八繞的,楊啟程也沒摸清陳家炳這回來的目的,只知道他跟厲昀舅舅有些往來。至於具體是什麼往來,楊啟程並不願意去深究。

厲昀舅舅為人克制,頗有威嚴,因此喝酒點到為止。趁著略有酒意,眾人擺開了牌局。厲母近日在做針灸,讓保姆陪著出門了,厲昀便在牌桌上作陪。

摸牌的時候,厲昀笑道:「我不大會打,舅舅,炳哥,你們可得讓著我。」

陳家炳笑道:「儘管打,贏了算你的,輸了我替你出,成不成?」

厲昀抿嘴而笑。

楊啟程只放了幾分的心思在牌局上,剩餘的全在跟陳家炳打太極。

數年未見,他發現陳家炳這人較之以往更加喜怒不形於色,話裡真真假假,捉摸不透。

即便如此,楊啟程倒也咂摸出了一點兒意思。

下午散席,厲昀留陳家炳吃晚飯。

陳家炳拿上外套,搭在臂間,笑看向厲昀舅舅,「一群生瓜蛋子給我惹了點兒事,非得我自己出面去解決,感謝您今天盛情款待,回頭我擺宴,請您一定賞臉。」

厲昀舅舅微微頷首,「下回不用興師動眾,跟小昀打聲招呼就成。」

陳家炳這才看向厲昀,笑道:「今兒叨擾了。」

厲昀笑道:「炳哥客氣了。」

陳家炳便又將目光轉向楊啟程,笑說:「小區進來七拐八繞,我連自己車停哪兒都不記得了,啟程,勞煩你給我帶帶路?」

天還沒黑,天邊幾抹殘雲,深藍裡衍出一線暗紅。

陳家炳摸出煙盒,給楊啟程遞了一支。

楊啟程道了聲謝。

兩人往前走,陳家炳笑道:「今兒酒沒喝盡興,回頭咱倆單獨聚一個。」

「炳哥組局,我一定奉陪。」

陳家炳看他一眼,笑說:「老婆有這麼一個舅舅,壓力大吧?」

楊啟程吸了口煙,沒吭聲。

陳家炳彷彿只是隨口一提,將目光轉向前方,又說:「還是前幾年活得爽利,如今跟前連個可用的人都沒有。」

「怎麼會,炳哥識人一貫很準——當然我是個例外。」

陳家炳笑了一聲,「這話說得太謙虛了。」

風迎面而來,煙霧一時攏住了眼睛,「是炳哥抬舉了,我這人有幾斤幾兩,我自己還是清楚。過了幾年安逸日子,也沒什麼想法了,錢夠花就成。」

陳家炳偏頭瞥他一眼,似要判斷他這話是不是玩笑。

半晌,陳家炳鼻子裡笑了一聲,「我好像看見我的車了,就送到這兒吧,回頭一塊兒喝酒!」

楊啟程點頭。

待陳家炳車走了,楊啟程在原地蹲下,隨著夜色漸漸降臨,把手裡這支煙抽完了。

·

焦灼的五月,幾乎每個人都繃著勁兒在學習。

上回冷戰以後沒多久,陳駿就主動找楊靜和好了。

兩個人常常一塊兒選同一張數學或者英語試卷,比誰做得更快。多數時候是陳駿贏,然而楊靜的正確率卻更高。

楊靜喜歡這樣緊促的日子,腦袋裡被各種各樣的公式填滿,容不下別的雜思。

這樣忙碌的節奏,終於在六月初走向尾聲。

楊靜一點兒沒覺得緊張,就和平時考試一樣的從容順手。

第一天下午的數學,最後一道大題很難。楊靜把能寫的步驟都寫了,從頭到尾檢查三遍,自己估了個分,一看時間,還剩下半小時。學校明令禁止不能提前交卷,她只好丟下筆,趴在桌上,聽著窗外的雨聲睡覺。

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做了個夢。

那是個黃昏,夕陽橙紅,照在涼席上,兩條光裸的身子蛆蟲一樣交疊蠕動。孫麗從齒縫間逸出半是痛苦半是極樂的呻吟,一抬眼看見她正呆愣愣站在布簾後面,咧開紅唇衝她笑了一聲。

這夢,往常到這裡就該醒了,今天卻持續了下去。

她看見孫麗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化,變得猙獰痛苦,口中低呵一聲,似在命令她什麼……

然而她聽不見,耳朵裡彷彿塞了一團濕冷的棉花……

楊靜腿一抖,醒了過來。

雨還沒停,雨聲淅淅瀝瀝,一陣一陣。

第二天下午最後一門是英語,楊靜同樣提前寫完。

這次她沒猶豫,直接交了卷,去門口拿上東西,逕直走去學校門口。

外面人頭攢動,全是等待的家長。

有人看楊靜出來,立馬問:「考試結束了?不是還有二十分鐘嗎?!」

楊靜沒理會,撥開人群徑直往外走。

「楊靜!」

楊靜循著喊聲看過去,楊啟程正費力地從人群傳過來。

楊啟程到她跟前,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考完了?」

楊靜笑了笑,「我提前交卷了。」

「有把握嗎?」

「還行。」

「告訴你個喜事兒。」

楊靜眼睛一亮,忙問:「王悅姐生了?」

「生了。」

「男孩女孩?」

「男孩。」

「那帶我去醫院看看。」

到了醫院,王悅床邊圍了一堆人,壓根無處下腳。

楊靜抽空瞅了一眼小孩兒,紅彤彤皺巴巴一團,小拳頭緊緊攥著,閉著眼。

缸子高興壞了,笑得臉上全是褶子。

待了片刻,楊靜說:「我們先走吧,明天再來看。」

楊啟程帶著楊靜出了醫院,問:「想吃點兒什麼?」

「隨便。」

楊啟程看了看時間,「給陳駿打個電話,問問他要不要一起過來。」

楊靜站著沒動,「他爸媽肯定要接他出去吃。」

楊啟程想了想,「那下次吧。」

楊啟程領她去了家星級酒店,點了一大桌子,最後都沒吃完,全得打包。

吃完出來,天已經黑透了。

楊靜忽然心血來潮 ,想去扁擔巷看看。

「去那兒幹什麼。」

「看看嘛,我畢竟也是從那兒出來的。」

楊啟程想了想,還是隨她。

城市發展很快,那一片全都劃成了拆遷區,居民都遷出去了,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樓房。

周圍黑燈瞎火的,楊啟程往裡看了一眼,「算了,回去吧。」

楊靜卻很執拗,拿手機照著路,往裡走。

楊啟程怕她出危險,只得跟在後面。

走進去一段,適應黑暗以後,漸漸也不覺得暗了。

七彎八拐,兩個人總算來到了以前住的筒子樓。

腳步聲踏在階梯上,一陣陣盪開,黑暗的樓梯間裡更顯寂靜。

到了四樓,楊靜往裡看了一眼。

長長的走廊,漆黑幽深。

楊靜笑了笑,「好像恐怖片。」

走廊裡一股潮濕的霉味,門楣上結著大片的蜘蛛網。

到了409門前,楊靜推了推門,上鎖了。

楊啟程說:「讓開。」

楊靜往旁邊一讓。

楊啟程一腳踹上去,門「砰」一下開了。

裡面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楊靜走到正中,原來這兒放著桌子,頂上是白熾燈;裡面靠牆放著一張床墊,那是她睡覺的地方;楊啟程的床挨著她的,對面放了台時常出毛病的電視機……

她想到一些事,漸而想到更多的事。

如果當年楊啟程沒有對她敞開門,她現在會過著這樣的生活?

楊啟程輕咳一聲:「去對面看看。」

楊靜立即說:「不去。」

「以後這裡就要拆了。」

楊靜立了片刻,最終還是默默朝對門走去。

一進屋,楊靜被塵埃嗆得咳嗽幾聲。

她走到裡間,拿手機的光亮照了照牆壁,那上面的刻痕還在。

楊靜從地上撿了一塊石子,將背緊貼著牆壁,用石子在頭頂劃了一道。

她轉身去看,與十三歲的那道做對比。

那時候那樣矮,卻無所顧忌,什麼都敢做,什麼都敢說。

如今長到這樣高,有些話,卻再也說不出口。

楊靜忽將手機的背光熄滅了。

昏暗之中,楊啟程的身影,只看得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楊靜張了張口,心臟激烈跳動,彷彿要嗓子眼裡蹦出;耳朵裡像是塞了一團濕冷的棉花,讓她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哥……」

楊啟程「嗯」了一聲,「怎麼了?」

楊靜緊緊捏著手機,似乎那成了溺水人的蘆葦,「我……」

心跳,呼吸,以及觸不到邊的寂靜與黑暗。

心口漲痛,讓她說不出話來。

彷彿寒夜的潮水,一陣陣衝上岸頭,撞上礁石,卻又四散開去……

手機的邊角硌得掌心發疼,終於,她咬了咬唇,聽見自己艱難地說:「哥,謝謝你當年收留後。」

楊啟程頓了頓,彷彿是很低地笑了一聲,「這話你留著升學宴上好好發揮。」

楊靜眼睛酸脹,「嗯。」

「還要再逛逛?」

楊靜把手機解鎖,「不逛了,回去吧。」

楊靜跟在楊啟程身後,一步一步地踏出了筒子樓。

走到巷子裡,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這破敗將頹的樓房,像是只灰狗伏在夜色中。

楊靜別過目光,看著腳下,「走吧。」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

車開到燈火通明的路上,一路,楊靜和楊啟程都沒有說話。

快到學校時,楊靜手機響了,是陳駿打過來的。

「喂。」

陳駿低聲說:「你現在在哪兒,我過來找你。」

「我去學校退宿,有事嗎?」

「那我來學校找你。」

楊靜有些疲累,「明天吧,行嗎?」

那邊沉默了一瞬,「你記得當年答應過我的事嗎?」

楊靜也跟著沉默,最終說:「好。」

楊啟程看她一眼,似是有話要問,卻並沒有開口。

到了學校,楊靜將宿舍所有東西收拾好,放到楊啟程車裡。

楊靜讓楊啟程先回去,她在學校等著陳駿。

「回去注意安全,讓陳駿送你。」

楊靜點頭。

楊靜在教室裡等了十五分鐘,陳駿來了。

陳駿指了指外面,「去操場上走走吧。」

楊靜沒說話,跟在陳駿身後。

操場上,只有觀眾席的頂上打了一個大燈,是以非常昏暗,以往下晚自習的時候,常有一對一對的小情侶過來散步。

陳駿先問:「你考得怎麼樣?」

「數學最後一道大題只寫了第一問。」

「那題蠻難的,我也只做了一半。」

楊靜趕忙說:「你不要跟我對答案,我不想估分。」

陳駿笑了一聲,「那你想好沒有,去什麼學校?」

楊靜沒吭聲。

塑膠的跑道,暴曬一天,一股濃郁的橡膠味。

楊靜腿上被蚊子一叮,急忙伸手去拍了一下。

陳駿說:「跟我一起去帝都吧。」

楊靜動作一頓,直起身來。

陳駿也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她,「你可以去北外。」

片刻,楊靜輕聲說:「我還不知道。」

「你想留在旦城?」

楊靜想了想,搖頭。

陳駿撓了撓頭,「那你想去哪個城市。」

楊靜沉默片刻,仍是說:「我還不知道。」

「不管去哪兒,我跟你去。」

楊靜怔愣,抬頭看向陳駿。

他眼睛裡映著從觀眾席那邊投來的燈光,十分明亮。·

陳駿往前一步,猶疑著伸手,握住了楊靜的手。

他低聲說:「……我還是喜歡你。」

他的手很熱,手指有點發顫,是以將她的手攥得很緊卻不自覺。

不久之前,她也像他這樣痛苦緊張,心臟被潮浪不斷地沒頂,撕扯。

不同的是,他有勇氣;而她沒有。

楊靜微垂著眼,暗暗歎了聲氣,「陳駿,對不起。」

她手扭了扭,卻沒從陳駿手裡掙脫,反被他握得更緊。

陳駿啞聲問:「為什麼?」

楊靜沉默。

「楊靜,我可以照顧你。」

楊靜張了張口,聲音也有點兒啞:「你看過《白馬嘯西風》嗎?」

【白馬載著李文秀,緩緩地走向杏花春雨中的江南。身後,大漠風沙越來越遠。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無數風流少年,如花美眷,在二十四橋的明月裡吹簫,在春江花月夜的韻律中繾綣。

那麼,李文秀呢?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陳駿斂目,握著楊靜的手,緩緩地鬆開了。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安靜很久,陳駿終於又開口:「當時你告訴我,不是我想的那樣,現在呢?」

「……是。」

「……什麼時候開始的?」

楊靜搖頭,「我不知道,我最近才想明白。」

「他知道嗎?」

楊靜低頭盯著腳尖,「我不會告訴他。」

陳駿抽了抽鼻子,笑了一聲,跳起來向著對面的籃球場做了個投籃的動作。

腳落地,他雙手插進口袋裡,「……謝謝你告訴我。」

楊靜沒說話。

「……我說過,我這個人,做不到一味付出不求回報,所以以後就……」

楊靜瞭然,「謝謝你。」

陳駿看著她,咧嘴笑了笑,「那走吧,送你回去。」

說罷,轉身向著操場門走去。

少年的背影,原來早比她認為得更加高大。

如果她願意,他肯定可以給她庇護,就像他一直以來所做的。

楊靜邁開腳步,跟上前去。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