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風暴(下)

列車從西站出發,拐個彎,一路向南。車子穿行於平原或隧道,沿途雪還未融盡。

楊靜趴著窗戶看了一會兒,忽說,「我想起一首詩。」

「什麼?」

「偶爾看到的,」窗外景色一閃而逝,「廖偉棠的,『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留的火車,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楊靜轉頭看他,「一眼就記住了。」

陳駿笑說,「我也記住了。」

楊靜坐正,把座椅靠背稍稍往後調了一點,「你跟你爸媽說好了嗎?」

「都說好了,他們非讓你今天晚上就去我家吃飯,我說明天,你到旦城了先休息一下。」陳駿看她一眼,「你住酒店嗎?還是……」

「酒店。」

陳駿沒說什麼,點一點頭。

行程要好幾個小時,陳駿起身把放在行李架上的背包拿下來,找出零食,給楊靜打發時間。

楊靜挑挑選選,拆了一袋牛肉粒,先拿出一顆遞給陳駿,「你爸媽感情是不是很好?」

有一次,楊靜與韓夢說起陳駿。韓夢說,陳駿一看就是特別健康的家庭裡出來的男生,身上有一種氣質,性格有缺陷的人,非常容易受到這樣的氣質的吸引。

陳駿點一點頭,「我感覺還挺好的……不過我記得,也有吵架的時候,有一次還吵得很厲害。」

「為什麼吵架?」

陳駿想了想,「好像是我小升初那會兒,他倆大吵了一頓,客廳裡能砸的都砸完了。」

「你沒阻止嗎?」

陳駿笑說:「他倆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吵的,我一回家,客廳裡就剩個沙發和電視。我問我媽怎麼了,她很平靜問我,要是她跟我爸離婚了,我跟誰……我嚇壞了,說誰也不跟,跟我外婆——我外婆那時候還在世。」

「後來呢?」

「後來,這事兒就好像不了了之了,之後他們倆也有吵過架,但都沒那次那麼嚴重。」

「你問過為什麼嗎?」

「問了,我媽沒說,讓我問我爸。問我爸,我爸也不說。」

「算了,現在他們感情好就可以了。」

陳駿點一點頭,「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半輩子,吵架肯定是免不了的。」他笑一笑,「不過,我肯定不會跟你吵架。」

楊靜也笑了,「為什麼?」

陳駿看著她,「捨不得。」

出了車站,迎面吹來的冷風帶一股寒冷的濕氣,夜色和燈火帶著一種灰濛濛的調子。

楊靜先去酒店訂了房間,與陳駿約定好第二天碰面的時間,而後送走陳駿,洗了個熱水澡。

陳駿已經到家了,給她打了個電話。

兩人閒聊兩句,互道晚安。

楊靜把電話設置成靜音,在床上躺下。

奔波了一天,很累,然而這時候卻沒有什麼睡意。

乾躺了一會兒,她從床上爬起來。

窗簾拉開,外面夜色沉沉。

楊靜將窗戶開了一線,半倚著窗台,頭靠在玻璃上。

冷風吹進來,臉上一會兒就凍得發疼。

她在夜色中極力辨尋著旦城的那些建築。

高聳入雲的那座流光溢彩的塔,是旦城的地標;圍繞一圈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構成了旦城的商業中心。

而在這之下,那些不起眼的樓房,只剩下一片朦朦朧朧的燈火,找不到哪一盞是哪一盞。

或許真的已經遠離了旦城,這些原本熟諳的地方,如今也彷彿有一層淡淡的隔膜。

人之一生,不過是無數次的將他鄉作故鄉。

故鄉?

故鄉只在夢裡,回來了,也不敢靠近。

·

頹勢還未停止,境況越來越糟。

楊啟程在外奔忙,晚上的時候宿在公司。

行船偏遇打頭風,這麼要命的時候,缸子奶奶病復發了。

這恍惚讓楊啟程想到幾年前,和缸子剛剛起步的時候。

那時候卯著一股勁兒,什麼都可利用,非要逆勢而為。

如今情景再現,陡然有些宿命的意味。

缸子奶奶自做過手術之後,七八年來狀況時好時壞。她如今已算是高壽,對這事兒看得很淡。風燭殘年,活下去的理由,多半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不讓缸子傷心。

缸子打小吃了不少苦,母親改嫁,中考失利,無路可走只得撈偏門,好幾次從鬼門關前轉了一遭,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過點,沒享幾天的福,她要是撒手離去,或多或少都是一樁遺憾。

因此,雖然每週都得去醫院折騰,一把老骨頭像有越折騰越禁不起的架勢,她也還是勉力配合——總得給做小輩的一個盡孝的機會。

但這一次,恐怕是真撐不下去了——她早起去洗手間,一頭栽下。送去醫院,搶救之後,直接送進了ICU。

楊啟程到醫院時,缸子坐在門外長椅上。

他聽見楊啟程喊他,摸了一把臉,站起身。

楊啟程往門口看了一眼,「怎麼樣?」

缸子搖一搖頭,「不知道。」

楊啟程也不知怎麼安慰,沉默一瞬,「公司的事你先別操心,先顧著這邊吧。」

缸子神情頹然,「老楊,你說,這他媽怎麼……」他說不下去,過來好一會兒才似又緩過神來,「真沒辦法了?」

楊啟程當然也不能打包票,「我只能說,盡力而為。」

「厲昀那邊呢?都到這節骨眼上了,她不幫著拉一把?」

楊啟程眉頭一擰,「缸子,這事兒,我不會再讓厲昀幫忙。」

缸子一愣,「什麼意思?」

楊啟程沒答。

「哎?這他媽什麼意思?你倆兩夫妻還分你我?不要她幫忙,非得看著公司垮了才行?」

楊啟程沒吭聲,神情卻是堅決。

缸子歎一聲氣,忽然想到什麼,忙問,「還有一個人,咱們沒問過啊?」

楊啟程立即明白他說的誰,斷然道:「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還沒談過呢就說不可能?」

楊啟程神色極為嚴肅,「我他媽就是把命豁了,也不會要陳家炳幫忙。」

「我操,面子有這麼重要嗎?」

楊啟程不想就這問題糾纏,伸手摸了摸口袋裡的煙盒,「我先走了,你照顧好奶奶,公司的事我負責。」

外面,寒風凜冽。

楊啟程立在門口,手掌攏著火苗,把煙點燃,猛吸了一口。

他一貫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但恐怕……

往停車場去,口袋裡電話響了。

楊啟程摸出手機,厲昀打開的。他拉開車門上了車,接通電話。

厲昀先問他什麼時候回家,楊啟程仍說不知道。

厲昀沉默一瞬,低聲說:「對不起,我問過我那個朋友了,他也幫不上什麼忙。」

楊啟程心裡一陣難以抑制的煩躁,「你給了他什麼好處?」

那邊靜默一瞬,「什麼?」

楊啟程不想與她爭吵,把煙碾熄,直接掛了電話。

·

楊靜醒得很早,聽見外面呼呼的風聲,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現在在旦城。

她起床,洗漱,在酒店消磨了一會兒時間,陳駿打來電話。

她拿上包,和給陳駿父母帶的一點兒特產下樓。

陳駿開了一輛別克的SUV,車停在道旁。

楊靜拉開車門坐上副駕,「新車?」

陳駿咧嘴一笑,「我爸給我買的。」

「還挺帥的。」

「是吧。」

楊靜笑一笑,點頭。

陳駿啟動車子,「別克昂科雷,我爸上周才提回來的。不過我最喜歡路虎攬勝。」

楊靜笑說,「那你賺錢了自己買。」

陳駿打方向盤,匯入車道,「以後當個窮外科醫生,恐怕是買不起了。」

車開了十五分鐘,駛進一個小區。

楊靜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

陳駿看她一眼,「緊張?」

「有點。」

「沒事,要是情況不對,我抓著你就跑,」他一拍方向盤,結果不小心按到了喇叭,立時笑了一聲,「再說,現在還有車,跑了他們也追不上。」

楊靜被他逗笑了。

陳駿讓楊靜先下車,自己把車停進車庫。

等出來的時候,看見楊靜正背風站著,羽絨服帽子上的絨毛,被吹得輕輕顫動。

他感覺自己心臟好像也跟著顫了一下,停頓數秒,走上去,將她手一挽。

「走吧。」

楊靜點一點頭。

電梯停在十八層,楊靜被陳駿牽著,拐了個彎,在一扇門前面停了下來。

陳駿正要按門鈴,楊靜忙說,「等一下!」

陳駿停下來。

「你爸媽都在家嗎?」

「我爸出去了,吃中飯才回來。」

楊靜忍不住捋了捋自己的頭髮。

陳駿輕聲笑說:「頭髮沒亂,衣服也好好的,沒事兒,有我在呢。」

楊靜點頭,過了片刻,「那你敲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