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單刀會(三)

天光大亮的時候,飛機抵達帝都機場。

楊啟程隨便找了家賓館住下,給韓夢打了個電話,得知楊靜還是沒有回宿舍。

電話打了無數次,時而無法接通,時而不在服務區。

除了在飛機上小睡了兩小時,楊啟程已經快有四十個小時沒好好睡覺了,他在賓館放了東西,來不及休息,馬上聯繫在帝都的人脈,打聽陳家炳的下落。

幾經波折,俱樂部、私人會所、度假村,全都撲了空,最後,楊啟程打聽到陳家炳在遠郊的一處別墅的地址,據說陳家炳每週三固定會回去一趟。

他累得喘不過氣,趁著坐車過去的空檔,打了會兒盹。

別墅只讓業主出入,楊啟程讓車先回去了,自己在外面等著。

他自嘲的想,自己蹲在門口抽煙的這幅模樣,真他媽跟農民工討薪一樣。

很快,一整盒煙抽了大半,他太長時間沒好好休息,這時候太陽穴一陣一陣的跳疼,焦躁讓他難以安定,卻又不得不按捺克制。

太陽快落山,空氣裡漫上來一層薄霧。

楊啟程蹲得累了,站起身,舒展筋骨。

正這時,前方坡道盡頭現出一輛奔馳的車頭。

楊啟程動作一頓,瞇了瞇眼,站直了身體。

一會兒,車開到門口停下,副駕駛車窗打開,陳家炳從裡探出頭,笑道:「楊老弟,你怎麼在這兒?」

楊啟程把嘴裡咬的眼拿下來,拿拇指和食指碾熄了——火灼得他頭腦更清醒了幾分,「把我的人帶回去。」

陳家炳瞧著他,似笑非笑,「這話有意思,你的人,不在你自己地盤上找,往我這兒來了?」

楊啟程不欲與他再多周旋,「炳哥,明人不說暗話,我就問一句話,楊靜在不在你這兒?」

陳家炳臉上掛著笑,瞧不出是真是假,「我要是說,在我這兒呢?」

「我得把她帶走。」

陳家炳上下打量他,「就你一個人?」

「就我一個人。」

陳家炳笑了一聲,指了指車門,「咱們進去好好聊聊這事。」

車七彎八拐,停在一幢獨棟前面。

別墅帶院子帶泳池,極為寬敞。

下了車,陳家炳往裡走,楊啟程停下腳步,「不進去了,什麼話,在這兒說吧。」

陳家炳笑道:「你可能不瞭解我的待客之道,即便仇人上門了,我也得奉他一杯茶,然後再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他指一指院子裡的石凳,「坐吧,喝杯茶,免得傳出去,別人說我陳家炳待客不周。」

楊啟程站著沒動。

僵持片刻,陳家炳笑了一聲,自己到石凳上坐下,點了支煙,翹腿看向楊啟程,「你準備拿什麼帶走楊靜?我反正是聽說你已經淨身出戶了。」

楊啟程眼也沒眨,「一條命。」

陳家炳動作一頓,微瞇著眼,打量楊啟程。

他穿著件黑色大衣,一隻手插在褲袋裡,站得筆直,臉上毫無表情。

多年前,他在酒吧看場子的時候,就這幅模樣。凡有人鬧事,拎起拳頭,快穩狠准,基本上他在的時候,就沒有鎮不住場的時候。

「我一直聽人說,你以前以一當七,沒讓人佔到一丁點便宜,」陳家炳把煙緩緩吐出來,「可惜了,那次沒看到。楊啟程,我也不為難你,明天上午十點,就這兒,七個人,你要是打過了,人你帶走,誰也不攔你。」

楊啟程巋然不動,「好。」

離開別墅的時候,天快黑了。

楊啟程緩緩走下坡道。

遠處,筆直的樹被尚有一縷光線的天色,襯得只剩下一道道分明的剪影,一行歸鳥,飛快地掠過樹尖。

他站在那兒,看了許久。

回到賓館,楊啟程洗了個澡,仰面躺在賓館的床上。

身體極累,大腦卻異常地清醒。

這時候,才發覺尚有太多事沒做,太多的話沒說。

躺了一會兒,他爬起來,給客房打了個電話,一會兒,客房送來了紙和筆。

他到寫字檯前坐下,點了一支煙,捏著筆,猶豫很久,也只寫下來歪歪扭扭的兩個字。

他煩躁地抽了口煙,把字塗掉,一把把紙揉了,扔進垃圾桶裡,重新躺回到床上。

這是個快捷酒店,隔音效果不大好,隔壁房間,時不時傳來說話的聲音。然則只有聲音,即便是仔細辨別,也聽不清說了些什麼。

這些年,夜晚對他而言,已是太過於寂靜了。

當年在扁擔巷裡,每到晚上,總能聽見各式各樣的聲音,有人扯著嗓子唱歌,有小夫妻吵得不可開交,還有人大半夜開伙,一陣乒乒乓乓……

有時候,也能聽見楊靜說夢話。

大多不知所云,偶爾,她會含含糊糊地喊一聲「媽媽」,或者哀求,「別打了」……

想到楊靜,他便覺得有人把他心臟掏出來,在滿是砂礫的地上踢了一腳。

他又坐起來,回到寫字檯前,拿起來筆。

這一次,他慎重緩慢地,用極其幼稚的筆跡,把這些年虧欠楊靜的解釋和誓言,一行一行的寫下來。

已是深夜,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他嗓子也被熏得沙啞,眼眶裡滿是血絲。

最後,他捏著筆,把自己名字,鄭重地寫上去。

他自己一個字也沒看,把信紙對折兩次,拿裝手錶的盒子壓住。

他回到床上,什麼也不再想,蒙頭大睡。

第二天清晨,楊啟程早早起床,退了房,然後去楊靜學校裡找韓夢。

在宿舍樓下等了一會兒,韓夢靸著拖鞋,從裡面出來。

她大約剛睡醒,頭髮蓬亂,睡眼惺忪。

楊啟程為自己打擾她睡覺道了句歉,把盒子和信遞給韓夢,「楊靜回來了,麻煩你把東西給她。」

韓夢愣了一下,「你不是在找她嗎?找到了自己給她不就好了?」

楊啟程沉默,「找到了,不一定能見得著。」

韓夢嘟囔一句,聽不懂楊啟程這話是什麼意思,卻也沒說什麼,答應下來。

走到校門口,楊啟程把行李袋裡的錢包和身份證掏出來,一抬手,把只裝著衣服的行李袋扔了進去。

而後,他向著天光漸明的地方,大步走去。

·

韓夢迴籠覺睡得迷迷糊糊,聽見開門聲,頓時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

她趕緊掀開床簾往外看了一眼,看見楊靜拖著行李箱往裡走,不由驚叫了一聲。

楊靜被她嚇了一跳,「夢夢?」

韓夢趕緊幾步從梯子上爬下去,「你去哪兒了啊?」

「我去當導遊了啊。」

「手機呢?給你打了那麼電話,都沒接通,你知不知道我都要擔心死了!」韓夢聲音裡已有哭腔。

「爬山的時候,手機掉進峽谷裡去了,我想著沒幾天就回來了……」

韓夢一把抱住楊靜,嗚嗚嗚哭起來,她是真的嚇壞了。

楊靜哭笑不得,拍了拍她肩膀,「沒事了,沒事了……」

「我以為,我以為,你跟那個老男人……」

「我不是早說了嗎,不是你想的那樣。」

韓夢陡然想起什麼,忙說:「你哥你去找那個老男人了。」

楊靜一怔。

「我以為你是跟老男人走了,前兩天你哥找不到你,打電話來問我,我把這事告訴他了。」她幾步跑到桌邊,把楊啟程給她的盒子和信遞給楊靜,「他讓我見到你,把東西給你。」

楊靜拿著東西,心裡沒來由一陣發慌,「我哥說了什麼?」

「我問,為什麼不自己給你。他說找到你了,卻不一定能見得到……我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找到了為什麼見不到?」

楊靜手指收攏,盒子的一角硌得她掌心發疼,「他什麼把東西給你的?」

韓夢拿手機看了看時間,「快有一個小時了吧。」

楊靜緊抿著唇,把盒子打開,看了一眼,頓時愣住。

她展開信,匆匆掃了兩眼,疊上往口袋裡一揣,轉身就往外走。

韓夢趕忙拉住她手臂,「靜靜!你去哪兒?!」

楊靜滿眼淚水:「……我得去找他,馬上,不然,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