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是很明確的不讓兩個孩子回家,可是兩個孩子即便及時接到了兩封信,又怎能當真依言不回家奔喪?馬家從來就不是個祥和的大家庭,於是賽維坐在沙發上思索良久,最後抬頭對勝伊說道:「家是一定要回的,否則別說對不起娘,就從禮數上看,也不像話。不過娘雖然不管事,但是腦子一直不糊塗,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寫信阻止我們回家。家裡興許是出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事故,我們出來了幾個月,一直沒和家裡聯繫,當然也就一無所知。總而言之,回家之後我們找個借口,全住到娘的院裡,一旦有了什麼變化,兩個人總強過一個人。」勝伊的思想素來沒有賽維細緻,不過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彷彿有所感應似的,一聽就點了頭。
賽維又轉向了站在一旁的無心,嘴唇欲言又止的動了一下。說老實話,她此刻有點心驚肉跳,勝伊也不是個有主意的,她很需要一位幫手。可是和無心也不過剛認識了一天一夜而已,以交情論,似乎還不該和對方太親近。她猶猶豫豫的看著無心,勝伊有所知覺,也把目光移向了他。姐弟二人全都是微微的駝著背蹙著眉,一臉可憐相的注視著他。無心迎著二人的目光,同時遲疑著說道:「如果二位用得上我,儘管開口就是。」隨即他又笑了一下:「反正我是個無牽無掛的閒人。」此言一出,馬家姐弟一起鬆了口氣。他們是沒人可以指望依靠的,如今突然多了個伴,也好。
此刻並不是交通繁忙的季節,不到傍晚,三個人已經進了火車包廂。包廂是大包廂,上下共有四張床。三張床用來睡人,一張床用來放行李。無心只有一個帆布旅行袋,輕飄飄的不算份量。馬甲姐弟卻是各有一隻碩大沉重的皮箱。賽維和勝伊換了素淨衣裳,並肩坐在小床上,仰頭看著無心爬上爬下安放行李。無心的動作很利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純粹只是在幹活。等到把行李全安置好了,他又拎起暖壺,走去車廂盡頭打熱水。
入夜之後,三個人各就各位的躺好了,無心睡在勝伊上方的空床上。胸前微微的有點涼,是貼身藏著一張紙符,符裡封著小健。雖然他說話不大中聽,但小健還是不想離開他。寧願隨著他到處走。包廂裡很安靜,三個人都是無聲無息。賽維側身躺著,偷眼去看斜上方的無心。無心平平地仰臥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賽維看慣了勝伊,如今見無心比勝伊處處都大一號,就很感好奇;喪母之痛漸漸淡化了,反正馬家就沒有過母慈子孝的情況,他們和二姨太已經算是親密,但是平日母親不管兒女不聽,感情也是深的有限。
「憑著他的窮法,可真是不成。」賽維隨著火車的顛簸,一板一眼的思考:「除非學習五姑姑脫離家庭。不過五姑姑養了十年的五姑父,最後五姑父還不是攀上富貴人家跑了?聽說五姑姑現在活得很淒慘,所以我還不能學她。」夜色深重,她雙目炯炯的不能閉眼,念頭一會兒一變:「能不能托人給他找個小職位呢?五姑父是徹底的浪蕩子弟,他和五姑父還不一樣。五姑父在家橫草不拈豎草不動,他比五姑父勤勞多了。」隨著火車的顛簸和前進,她想得越來越遠:「他竟然窮到了穿破襪子的地步。等到了北京,我無論如何都要給他買一身新衣新鞋。」
賽維浮想聯翩,忘了時間。對面的勝伊和衣而臥,卻是早就睡了。勝伊連著受了幾日幾夜的精神折磨,如今上方多了一位私人保鏢,讓他很有安全感,睡得格外踏實。無心靜靜的閉著眼睛,不睡裝睡。他知道賽維在偷看自己,不過並不動心,不是因為賽維不好,賽維作為一個乾乾淨淨順順溜溜的大姑娘,沒什麼不好的。但是,沒有可能和他配成一對。他享受不到做人的好處,卻又處處受著人的規矩。對於賽維的窺視,他只有斬截利落的四個字:高攀不起。
旅途通暢,無心和馬家姐弟躲在包廂裡,似乎也沒有做出幾場討論,便進了北京地界。下了火車坐上洋車,他們一路走大街穿小巷,最後鑽進了一條大胡同裡。馬家雖然人多事多,但不是「詩書傳家久」的家族,馬老爺的父親在晚年發了家,家業傳給馬老爺,經過幾十年的經營,越發充實擴大。及至日本人來了,馬老爺見風使舵,依舊立於不敗之地。否則憑著當今世道的艱難,一般的漢奸都未必有資本供著兒女們吃喝玩樂。馬家的孩子們也知道父親有著大漢奸的名聲,不過看在錢的面子上,沒人敢向馬老爺提出異議。唯一敢和馬老爺對戰的是大少爺,但是大少爺常年住在天津,縱算父子雙方鬥志昂揚,可是掐架的機會也難找。
賽維帶著勝伊領頭走,路上還是一派平靜。哪知剛一進家門,臉上就顯出了哭相。把行李全交給門房裡的僕人,他們先對無心使了個眼色,然後嚎啕一聲,一路哭天搶地的往後院跑。無心進了院門,正在瞻仰迎面一座洋樓,冷不防聽了他們大爆炸似的哭聲,幾乎嚇了一跳。隨著二人一路向前小跑,他經過了幾重大門,幾叢花木,最後進了一處很精緻的小院落裡。賽維和勝伊一邊哭一邊四面八方的亂看,口中「娘啊娘啊」的亂叫。一個老媽子從房裡迎出來,是二姨太使喚慣了的人,如今見姐弟二人回來了,就垂著淚請他們進房。
賽維和勝伊對母親的屋子當然是最熟悉,此刻又是懷著心思,所以雖是抽抽搭搭,兩隻眼睛卻不閒著。可是未等他們進入裡間臥室,外面忽然有個丫頭叫道:「二小姐三少爺,大少爺來了。」賽維對勝伊一挑眉毛,然後獨自轉身走了出去。無心還沒來得及進房,如今站在門口,就見院角的月亮門外青袍一閃,轉出了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男子。賽維眼泛淚光,倚著門框哭道:「大哥,娘現在停在了哪裡?到底是生了什麼急病?」馬家大少爺拄著一根黑漆手杖,站穩之後喟歎一聲,彷彿對妹妹弟弟也沒什麼親愛之情,只言簡意賅的答道:「醫生做了檢查,說是心肌梗死。」
然後他把眼珠轉向了賽維身邊的無心。無心和他打了個照面,發現大少爺生得濃眉大眼,鼻樑挺拔,身姿也算瀟灑,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鼻尖略略有點鷹鉤,給他添了幾分陰鷙顏色。拋去年齡不論,單看面貌的話,他顯然是比賽維和勝伊都更能漂亮。「這位是——」大少爺開了口,話說半截就不說了,只對著無心微微一點頭。賽維搶著答道:「他是勝伊在上海結識的好朋友,這一路我們什麼都做不成了,全靠他來照顧我們。」話音落下,勝伊也哭天抹淚的走了出來,鼻音濃重的喚了一聲「大哥」,然後嗚嗚的又開始哭。大少爺似乎是生出了一點同情心,唉聲歎氣的走上前來,對著無心又一點頭,然後伸手說道:「多謝關照,請問先生高姓大名?」
無心和他握了握手,低聲答道:「我從小在寺廟裡長大,法名是無心二字。」大少爺答道:「哦……無心師父目前還是出家人的身份嗎?」無心微一搖頭,笑而不語,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大少爺沒有得到明確回答,又不好追問,於是自我介紹道:「敝姓馬,馬英豪。」無心依舊是笑,笑得帶了一點傻氣。馬英豪鬆了手,讓賽維和勝伊去前面樓內的靈堂中去看二姨太,語氣溫和,不帶情緒。又說:「媽一直守在靈堂裡。」
所謂「媽」者,乃是馬老爺前些年娶進門的正房太太。正房太太比姨太太們還年輕,今年不過三十多歲,當初如果不是娘家敗落,也不會嫁給馬老爺做填房。家裡的孩子沒有一個是她生的,可是按照規矩,都得喊她一聲媽。馬老爺對她不冷不熱,她自己活得也是不冷不熱。賽維和勝伊哭喪著臉,要跟馬英豪走了,兩人臨走前回頭看了無心一眼,然後又支使老媽子給無心倒茶。無心不動聲色的進了房。等到老媽子奉茶完畢退出去了,他從懷裡摸出紙符。扯住紙符一撕兩半,他對著虛空中淡淡的影子輕聲說道:「去,跟上他們!」小健親暱的在他頸間繞了一圈,然後一閃而逝。
不過半晌的工夫,小健回來了,是一團寒冷的光,就附在他的肩膀上。他端著一杯熱茶慢慢喝,同時聽到小健在自己耳邊嘻嘻笑道:「屋子裡面好多人,大姐姐和大哥哥換了白袍子,哭得像狗叫一樣。床上的胖婆婆好醜喔,頭髮裡面還有根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