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踩上松木製的長滑雪板,山上山下到處跑,想要為馬老爺找出一條安全的出山路,然而山上有日本人,山下也有日本人,上下都不安全。伊凡見了日本人,就像松鼠見了獵人,因為天生就帶著金髮碧眼的招牌,在日本人的眼中,是非常的該殺。如果不是充分意識到了自己的該殺,他也不會冒險躲到山裡。這座山對於本地所有的部落來講,都是一處邪惡的禁地。
與此同時,香川武夫一路向上,找乾屍快要找上了山巔。隊伍裡沒有了無心,他便不敢再輕易的往地堡裡進,地堡裡有的是糧食物資,然而他們露營在外,夜夜都是凍得死去活來。據說金子純很有在嚴寒北地生存的經驗,可惜他死了,而且死前沒來得及把他的知識傳授給夥伴。營地夜夜燃著一大堆篝火,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小柳治有些後悔,認為自己當初不該讓馬英豪隨行。
馬英豪倒是不以為意,他雙手捧著一杯熱茶,人是坐在帳篷門口,後背在裡前胸在外:「我一定要親眼看看他的下場。」
「他」自然指的就是馬老爺。他對馬老爺的恨,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盡述的。想讓他放下仇恨,馬老爺至少得賠給他一條健康的右腿。
整整兩天的奔波過後,傍晚時分,伊凡再一次徒勞無功的回了營地。
馬老爺,因為有求於他,所以有點怕他,不由自主的很諂媚,除了向他道辛苦之外,還出於本能一般,源源不斷的做出承諾,又從身上搜出幾張大額的鈔票,要送給他。伊凡被他說得滿臉迷茫。接過鈔票看了看,他沒看懂,又還給了馬老爺,同時說了一句:「好看。」
馬老爺拿著鈔票,也是懵懂,沒想到伊凡把鈔票當畫看。捏著鈔票抖了抖,他伸著腦袋對伊凡說道:「錢,你不要錢嗎?有了錢,才能去賣好東西呀!」
伊凡對著馬老爺說道:「我有了皮子熊膽和鹿茸,什麼好東西都換得來。你想要什麼?」
然後他從一隻鐵皮罐子裡挖出雪白的熊油,塗在列巴餅上去送給賽維。馬老爺愣了愣,後知後覺的低聲咕噥道:「我不要什麼,我只是不知道你要什麼。」
賽維心事重重的吃了伊凡遞過來的列巴餅。她不大喜歡熊油的氣味,列巴餅也是酸溜溜。一口接一口的咬嚼著,她想自己一家要把小野人吃空了。
小野人能有多大?二十來歲,大概和無心相彷彿,披散著一頭陽光似的頭髮。對馬家捨得奉獻,也許只是為了要她。下意識的瞥了無心一眼,無心正在仰頭喝酒。他是喝不醉的,身體對於酒簡直不大吸收。伊凡因此很喜歡他,大口喝酒的人,不怕把自己喝醉的人,一定是坦誠的。
伊凡在山中太寂寞了,所以忽然有了客人,就很快活。天黑之後他點起了一堆火,給賽維烤了一隻肥兔子,又拉著男人們跳舞——在他的部落裡,他一直是出了名的愛唱愛跳。
馬老爺和勝伊都委婉拒絕了,只有無心願意陪他。無心明知道伊凡愛賽維,但是很奇妙的沒有醋意,他看著伊凡和賽維,像是靈魂忽然倒退了千百年,居高臨下的看著兩個後人。他想自己還是不夠愛賽維——愛是愛的,然而愛得不夠;否則人的感情他都不缺少,他也懂得嫉妒的。
兩個人站在火堆旁,無心很快就學會了伊凡的舞蹈。他們像兩隻笨拙的熊一樣彎著腿,晃晃蕩蕩的對著搖擺跳躍。伊凡用一根細細的皮繩把頭髮綁成一束,一雙碧藍的眼睛濕漉漉的,帶著醉意和情意,不時的瞟向賽維。馬老爺含糊其辭的,總是不肯給他一句准話;他等了又等,等得醺醺然,不知道漢人的規矩,也不知道是不是漢人都不愛說明白話。
到了半夜,伊凡鑽回仙人柱裡睡了,其餘人也都各回其位。他們不怕狼來,因為有馴鹿。如果狼敢偷襲,馴鹿會一蹄子把狼踢死。
勝伊側身靠邊躺了,閉著眼睛傾聽外邊的風動聲,雪落聲。
不遠處的賽維和無心在悄悄的說話——不能總耽擱在山林裡了,哪怕山下有日本人,也得走;或者是搶在日本人前頭找出乾屍,作為籌碼和香川武夫談條件。橫豎在山裡,大家都是外來客,全不佔便宜。她看得清楚,香川武夫一行並沒有攜帶電台;地堡裡可能有電台,但是誰敢進地堡?只要香川武夫別招援軍,那麼誰有勝算,就不一定。
先頭的話,還是正正經經。談著談著他們忽然安靜了。勝伊知道他們在傾聽自己的呼吸。
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賽維「嗨」的輕笑一聲,低低的說道:「抓住你了!」
無心嗤嗤的笑,笑著笑著回了頭,輕聲喚道:「勝伊?」
勝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同時就聽無心對著賽維笑道:「睡了。」
塞維答道:「他睡得快——你別壓我,讓我先看看你,我還沒有仔細看過呢!」
勝伊偷偷睜開了一隻眼睛,跟著賽維一起看,看過之後閉了眼睛,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小雞仔。
仙人柱裡起了風浪,無心的屁股就是雪白的浪頭,一波一波的衝擊著賽維。勝伊聽到他姐喘得顫顫巍巍,還聽到兩人之間咕唧咕唧啪啪啪,兩個屁股鼓起掌了。
於是他故意翻了個身,嚇他們一跳。
天亮之後,伊凡早早的出了門,上午就回了來,對馬家眾人說道:「日本人在炸山!」
馬老爺先還沒聽懂,深入的又問了問,才弄明白——山腰起了巨響和硝煙。巨響他們也聽到了,但是當時不明所以,沒有放在心上。此刻略想了想,馬老爺望向賽維:「莫非……他們找到了?」
賽維立刻搖了頭:「不可能。如果找到了,何必還要上炸藥?他們就不怕把乾屍炸毀了?」
馬老爺抬手摩著蓬亂卷髮,沉吟不語。而伊凡見狀,就說道:「我再去看一看。」
賽維聽了,連忙向他一欠身:「別去!」
伊凡驚訝的看著她,很溫柔的問道:「為什麼?」
賽維張了張嘴,坐回原位說道:「危險,別去。」
馬老爺一皺眉頭,心想二姑娘怎麼了?野人要去就讓他去嘛,他不去誰去?
伊凡拉過一頭馴鹿,還是要去。賽維坐在地上,心想他要是死在日本人手裡,留下的食物和武器正好可以歸自己所有,而且還免了其它方面的麻煩;大家這些天好吃好喝,也恢復了元氣,就算沒了野人,也一樣能活。
可是眼看伊凡真要騎上馴鹿了,她又起了身:「別走!日本人無非就是發現了野獸或者毒蛇,不值得一看,你回來!」
伊凡牽著馴鹿,望著她傻笑。
賽維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繼續說道:「既然我們沒有辦法逃生,索性也去找乾屍吧!如果找到了,不怕日本人不和我們談判。乾屍的另一半還在家裡,我們憑著乾屍,回了家再說!」
馬老爺的兩道平淡眉毛快要打結:「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香川帶著一支小隊都找不到,我們活動範圍有限,更是無從尋起呀!」
話音落下,常和勝伊親近的、額頭上帶著一塊白毛的大馴鹿從遠處一瘸一拐的走了過來。伊凡迎上去彎腰一看,發現馴鹿不知跑去了哪裡,後腿被蹭掉了一塊皮,鮮血星星點點的灑了一路。
馴鹿也是今年剛上山的,因為不熟悉地形,所以偶爾受傷也是難免。伊凡沿著血跡走上馴鹿的來路,想要去消除那一處傷害馴鹿的隱患。而大馴鹿站在勝伊身後,舔了舔他露出來的一圈後脖頸。勝伊轉過身,抬手摟住了鹿脖子。
腦海中浮現出仙人柱內的午夜風光,勝伊忽然生出厭倦情緒,不假思索的來了一句:「姐,我不想再去談戀愛了,我往後就和馴鹿過吧!」
賽維瞪了他一眼,沒想到他現在還有心情胡說八道。
伊凡在三棵老樹之間,停了腳步。
雪地上陷下去一個小窩,顯然是馴鹿蹄子踩出來的。小窩不是一般的土坑,伊凡蹲了,把手伸進窩裡一摸,發現小窩居然是用尖角銳利的石頭砌成的。
他起了好奇心,伸手去挖冰雪凍土,想要看看小窩是自然生成,還是有人故意在地下布了陣。可是只挖了一陣,他便目瞪口呆的傻了眼——在他刨出的小土坑裡,他看到了一座用石頭砌成的仙人柱的頂端。
開口是很小的,但是並沒有被土填實,以至於馴鹿蹄子突破冰雪和土層之後,就可以陷入。從開口開始,越往下越大,像一把半合攏的雨傘。石頭雖然嶙峋,但是一層搭一層,居然砌得很結實。往下不知還有多深,單憑著兩隻手挖,可是太費工夫了。
伊凡決定回去找無心來幫忙。賽維是女人,勝伊不是女人勝似女人,馬老爺又是老人家,他數了一遍,就只有無心能用。
無心隨著伊凡跑了過來,用木棍和鏟子掘土深挖。其餘人等也跟來了,嘖嘖稱奇的旁觀。土坑已經挖到一人來深,無心站在坑裡直起腰,同時看到了坑外飄著的小健。
小健神出鬼沒,時常是連著許久不見鬼影。無心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感覺他飄的方位很順眼。四面八方的環視一圈,他發現了順眼的秘密——三棵老樹加上小健,正好組成一個正方形。
一把奪過伊凡手中的鏟子,他開口說道:「餘下的活我來幹,你上去。」
伊凡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以為我沒有力氣嗎?」
無心歎了口氣:「伊凡,我們好像挖到了一位巫師的墳。」
伊凡不安的動了動,剛要發問,不料在他一動之下,仙人柱上忽然脫落了一塊半大不小的石頭,砸得伊凡金雞獨立的向旁一跳;未等站穩,他驟然爆發出了一聲驚叫。
脫落之處顯出孔洞,半隻蠟黃的人頭垂落而出,枯萎的眼珠顏色混沌,定定的凝視著前方。
不等伊凡看清,無心繞過仙人柱衝上去,彎腰抱起伊凡就往上舉,一鼓作氣把他掀上了地面。隨即轉身伸手用力扒開仙人柱,他從裡面拖出了半具蜷縮著的乾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