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馬老爺的預料,稻葉大將被他玄之又玄的描述給震住了。
他要發瘋似的哆嗦在大將面前,神情和語氣都是受過大驚嚇的模樣。一段地堡歷險記被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然而態度是非常的認真,認真的讓稻葉大將暗暗冒冷汗,幾乎懷疑馬老爺也被鬼魘住了,恨不能當場一把火燒了他。
因為的確是死無對證了,所以稻葉大將暫時安撫住了馬老爺,轉而又去親自面見了賽維勝伊以及無心。賽維和勝伊謹遵父親的教誨,像兩隻絕望的病雞崽子一樣,伸著脖子駝著後背塌著肩膀,在稻葉大將面前有一句沒一句的胡說八道。稻葉大將問得急了,勝伊就閉上眼睛不言語了,賽維更有一點表演的天分,瞪著眼睛對著大將發呆。
大將懷疑馬家的人全嚇出了心病,於是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無心身上。據他所知,無心是個陰陽師一流的人物,想必不該害怕鬼神。可是面對面的交談了一陣之後,大將很不舒服的閉了嘴。無心滿嘴鬼話,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問他人事,他睜著一雙黑眼睛,卻是一問三不知。
在大將一頭霧水之際,馬老爺又發了話,說要回家;還說此行千頭萬緒,他要回家休養幾日,順便把探險經歷寫成報告,呈給大將。
大將,由於認為自己還可以從乾巴巴的馬家人身上搾出些許養分,所以沒有翻臉。既然不想翻臉,他便走了另一個極端,春風一樣向馬家眾人送了暖。馬老爺要回家,他就派出一輛汽車,把他眼中的四個精神病運往了北京。
在從天津到北京的路上,無心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一邊慢慢擦拭著手中的銀腰帶,一邊狐疑的東張西望。
汽車內總是殘留著幾絲地堡特有的陰寒氣息,可是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卻又並無鬼魂的蹤影。他犯了嘀咕,又不能對旁人說,因為無憑無據,隨便嚇唬人也不對。
賽維知道大家雖然能回北京了,但遠遠沒到平安大吉的程度。歪著腦袋偎在無心肩膀上,她直著眼睛出了神。無心的手指很靈活,正在捏著一塊粗布摩擦蓮花紋路。賽維盯著他白裡透紅的指尖,心中茫茫然的想:「指甲修得真好。」
半天過後,他們抵達了北京馬宅。
他們總共也只走了一個來月,可出發時是秋季,馬宅還有秋菊紅葉裝飾著;如今頂風冒雪的回了來,進門之後便是滿目蒼涼。既然馬老爺並沒有死,那馬宅的規矩就不能變;留守的上下人等一起迎接出來。管家又偷偷的告訴馬老爺,說是四姨太和家裡的汽車伕私奔了,除了她自己的體己錢,旁的倒是沒捲走什麼。
馬老爺點了點頭,對於四姨太興趣不大。馬宅前後依舊是不缺少日本兵,後花園子則是成了一處小兵營。四面八方都是眼線,馬老爺坐在書房內的寫字檯後,讓管家去把門關上。等到管家關門回來了,馬老爺把一張寫滿小字的信紙推到了他的面前。
管家拿起信紙一瞧,臉上立時變顏變色。從馬老爺手中接過鉛筆,他拉把椅子坐下來,開始在紙上回應。
與此同時,賽維和勝伊洗了澡換了衣裳,攬鏡自照,都認為自己很需要一番修飾。勝伊嫌天冷,想要打電話讓理髮匠登門服務。夾著電話簿子走到賽維屋裡,他和賽維討論了當下的摩登髮型,又說:「我可不想剪得太短,頭髮一短就不聽話。姐你呢?你還燙嗎?別燙了,你看你頭髮梢都燙黃了。」
賽維摸著頭髮,正要回答,可是心思比語言變化更快:「無心呢?」
勝伊伸手向外一指:「在我屋裡擦銀子呢。」然後他向賽維探了頭,壓低聲音問道:「姐,你說他怎麼不變模樣啊?」
賽維也疑惑,輕聲答道:「我也發現了,他……他好像總是一個樣兒。」
勝伊又道:「他是不是練什麼功夫練得走火入魔了?你看他的頭髮從來都不見長,臉上也沒鬍鬚。沒鬍鬚倒沒什麼的,我臉上也挺乾淨,可是無多有少,下巴和嘴唇上總該有幾根吧?我觀察過他了,他真的是一根毛都沒有。」
賽維沉吟著答道:「也有一根鬍子都不長的人……比如五姑父。」
勝伊點了點頭:「對,可能他像五姑父,年輕的時候臉很光溜,越老越糙。」
賽維一聽就不樂意了:「去你的吧!」
賽維和勝伊不聲不響的打電話叫了一名理髮匠,想要美化自己的形象。與此同時,無心趁著他們不留意,悄悄溜出院門,想要去找大太太佩華。
馬宅太大,他雖然知道佩華是被打入冷宮的人物,但是冷宮在哪裡,他不知道。沿著道路走向僻靜處,他想佩華完全就是馬老爺手邊的一件擺設,而且還是一件失了寵犯了罪的擺設,一定享受不到什麼好待遇。
然後他一抬頭,驟然和佩華打了個照面。
佩華像一塊不帶滋味的麵點心,平平淡淡的端莊著。無心正想著她,不料想著想著想出了個活人,就是一驚。而她站在青石板路上,對著無心微微笑了一下:「無心師父。」
無心也一躬身:「大太太。我有話——」
在他出聲的同時,佩華也開了口:「我有話——」
兩人異口同聲的搶了話,隨即又一起收了話音。無心對著佩華一點頭:「大太太先說吧。」
佩華低下了頭,輕聲問道:「無心師父,我想問問大少爺的事——大少爺回來了嗎?」
無心沒有辦法把馬英豪的死訊說得婉轉動聽,所以在短暫的思索過後,他索性斬截答道:「他死了,是被手雷炸死的。爆炸前他和我在一起,讓我給你帶幾句話。」
佩華本來就站得穩當,此刻聽了一個「死」字,越發紋絲不動,人都成了塑像。等到無心把馬英豪的遺言盡數轉述了,她低低的「哦」了一聲,彷彿脖子都僵硬了。
像個小面人似的,她規規矩矩的站在寒風裡,也沒有眼淚,也沒有哽咽,單是站著。良久過後,她才慢吞吞的又問:「是……一下子就走了嗎?」
無心很篤定的告訴他:「是,手雷厲害,一下子就走了。」
佩華忽然晃了一下,抬眼望向無心,像個小女孩要求大人的保證似的:「不疼吧?」
無心堅定的搖頭:「不疼。一秒鐘的事,覺不出疼。」
佩華的一雙眼睛漸漸閃爍出了水光:「走之前……遭罪了嗎?」
無心繼續搖頭:「沒有。」
佩華對著無心淺淺一躬,聲音輕飄飄的:「無心師父,謝謝你。」
佩華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回挪,一直挪進了她的冷屋子裡。
她在床上坐定了,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幾個圈兒,最後風乾了,幹得眼珠都苦澀。
她不叫人,老媽子也不出現。她一直坐一直坐,心裡就想她和馬英豪是怎麼認識的,怎麼相好的。馬英豪不是個好伺候的,脾氣也有點怪,時常對她不冷不熱。她心裡沒有底,真被他折磨透了。
現在好了,再沒有人能折磨她了。
光線黯淡的屋子裡,忽然緩緩現出了一個熟悉的小影子。佩華抬了頭,恍惚中看到了馬俊傑。
「五少爺……」她喃喃的說:「你不是死在外頭了嗎?」
馬俊傑若隱若現的站在暗中,對她發笑:「我死了,大哥也死了。媽,你要不要來?你來了,就能看見大哥了。」
佩華夢遊似的扶著床柱站起身:「我能看見英豪?」
馬俊傑站在可望不可即之處,笑得十分可愛:「大哥死了,你也去死,你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佩華的腦筋像是銹住了,絲毫不能轉動。迷茫中聽了馬俊傑的話,她想馬俊傑說得有理,為什麼有理?不知道。反正自己得死,死了,就能看見英豪了。
踩著凳子上了高,她亟不可待的將一條尼龍帶子掛上了床梁。腦袋伸進繩套裡,她把腳下的凳子一踢。兩隻腳本來還可以踩上床沿的,但是小鬼的話始終在她耳中迴盪,讓她心甘情願的伸直了腿。
馬俊傑虎視眈眈的等待著。佩華的魂魄剛一離體,就被他全吞噬了。
無心躺在勝伊的身邊,摸著黑擦腰帶。馬家人多眼雜,他反倒要和賽維保持一點距離。
他總感覺馬宅有鬼,而且不是善茬。可鬼在哪裡,他不知道。鬼彷彿無處不在,然而只躲著他。
翌日清晨,馬老爺在床上聽聞了佩華的死訊。戴著他的繡花小帽墊坐起身,他先是下意識的罵了一句:「賤貨,還要鬧殉情嗎?」
話音落下,他若有所思的發了一會兒呆,隨即猛的一拍手,臉上現出喜色。把他最信任鍾愛的大管家叫到臥室,他嘁嘁喳喳的好一番囑咐命令。而大管家出了臥室之後,立刻宣佈了老爺的旨意,要為太太大辦喪事,順帶著把凍在醫院裡的八姨太也一併捎上,再給死無全屍的大少爺和五少爺造個衣冠塚。
馬家的人受著監視,但合理出入還是沒有問題。管家每天穿梭似的裡一趟外一趟,趁亂往外運出了大批黃金。黃金的終點站是上海。馬老爺有個老姐姐在上海。老姐姐對弟弟的感情,和媽媽對兒子也差不多,即便弟弟是個天怒人怨的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