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春,西康。
明烈的陽光照耀著無垠的荒涼野原,無心半閉著眼睛,拖著兩條腿在乾燥的土地上慢慢走。北邊打仗了,是大仗,日本軍隊開進中國,北國土地大片的淪陷,難民們不想做亡國奴,只能紛紛的往西南大後方跑。
他也跟著跑,跑得漫無目的而又奇快無比,先人一步的進了四川。在四川他沒找到什麼像樣的活路,於是又從四川一路逛到了西康。到了西康幹什麼?不知道。
無心處處以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而且還是好人。可一旦真餓極了,他精神空虛身體難受,就不由得要拋棄信條。此刻他舔著嘴唇東張西望,不但沒有尋到獵物,連鮮美的綠草都沒找到幾根。偶爾會有襤褸骯髒的本地百姓從他身邊經過,但他又不想吃人。
一雙眼睛徹底閉上了,無心在溫暖的陽光中犯了困。停住腳步向下一跪,他百無聊賴的歪倒在了土路旁邊。側身枕著蜷起的手臂,他低頭向著來路望。兩個野孩子正在遠方打打鬧鬧,都是細胳膊細腿,骨頭上面繃著一層黑皮。
無心的眼皮一顫一顫,和土地一樣乾燥的黑眼睛又要閉上了。可就在將閉未閉之時,視野中的兩個野孩子忽然像受了針刺一樣,步調一致的狂奔跑了。
當野孩子像小黑螞蟻一樣瞬間消失之後,道路盡頭出現了一匹花枝招展的大白馬。說大白馬花枝招展,是因為它的轡頭鞍子韁繩全都花花綠綠,勝過最鮮艷的花草。大白馬上坐著一名同樣華麗的青年。青年有一張白皙的面孔和一頭濃密的髮辮。髮辮沉重的披散開來,頭上頂著一塊銀牌,銀牌上面綴著的大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簡直就是地上的星星。
一手鬆松拽著韁繩,一手舉著一把黑色陽傘,青年架在鼻樑上的墨晶眼鏡微微下滑,露出了兩道眉毛和上眼皮的睫毛。一人一馬施施然的緩緩而來,無心的眼睛越睜越大,看清了青年腰間的彎刀、配槍、以及繡著花的荷包。
掙扎著坐起了身,無心下意識的又開始舔嘴唇,心想我是乞討,還是打劫?
他餓得發昏,恨不能衝上去一口咬出大白馬的肥油。兩條腿打著晃的支起了身體,他迎著來者抬起了頭,結果發現青年已經到了自己面前。
青年仰著頭,面無表情的沒有看他,只自言自語的低低嘀咕了一聲:「熱啊!」
無心登時來了精神——青年會講漢話!
他張了嘴,打劫的心思是沒了,只想向青年要點兒吃的。可是青年並沒有把路邊的活物放在眼裡。未等無心出聲,他已然經過無心、繼續前行了。
無心不假思索的一轉身,快步追上了馬屁股:「先生?」
青年勒住了馬,回頭看他:「漢人?」
無心立刻笑了:「對,我是漢人。先生,我要餓死了,你能不能行行好,給我點吃的?」
青年用手指把墨晶眼鏡向下勾到鼻尖,露出了一雙蔚藍的眼睛。將無心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把眼鏡向上推回原位,隨即一揮手:「滾。」
然後他轉向前方,驅使著大白馬繼續走了。
無心立刻跟上了他:「先生,我不白吃。我吃飽了,給你牽馬好不好?瞧你的大白馬多漂亮,你得找個馬伕伺候它不是?」
青年在墨晶眼鏡後面斜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誰嗎?」
無心微笑搖頭,同時自然而然的快走幾步,從他手中接過了五顏六色的韁繩。青年猝不及防的鬆了手,反應過來時,大白馬已經被無心牽在手裡了。兩人對視一眼,無心的頭和臉因為落了太多塵土,所以全是灰濛濛髒兮兮。青年看他笑得很賤,一臉討好賣乖的奴才相,便揚起鞭子,在他脖子上不輕不重的抽了一下:「我是白琉璃。」
無心依舊是笑:「好名字,真好聽。」
無心把大白馬一直牽到了旺波土司的官寨。旺波土司是本地的大土司,官寨足有四五層樓高。白琉璃和旺波土司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秘密關係,以至於可以在官寨後方單獨佔據一片很像樣的房屋。房屋的陳設堪稱華麗,床榻上面鋪著來自漢地的上等絲綢。
白琉璃並不需要馬伕,土司家的奴隸崽子會伺候他的一切。進房之後,他收了他的陽傘,摘了他的眼鏡,脫了他的皮袍。舒舒服服的坐在床上,他翻了面前的無心一眼。不動聲色的又想了想,他親自給無心倒了一碗酥油茶。拇指指尖浸在茶裡,他把碗一直端到了無心面前。
無心接過碗,仰頭一飲而盡。抬起袖子一抹嘴,他在鼻子和下巴之間,抹出了一道本來膚色。雙手捧著空碗,他垂著頭,小聲問道:「再喝一碗,行不行?」
白琉璃似笑非笑的接了碗,轉身又給他倒了一碗。拇指再次浸過酥油茶,他把碗遞向了無心:「喝吧。」
無心捧了碗,幾大口又是喝了個精光。捧著空碗望向白琉璃,他訕訕的說道:「我還能喝。」
白琉璃擰起了眉毛,動作利落的接碗倒茶。酥油茶還是燙的,把第三碗送給無心,他自己抬手噙著拇指,感覺手指都要被酥油茶燙傷了。
無心總算是斯文了些,一口一口的喝,一邊喝一邊抬眼望著白琉璃。白琉璃吮著大拇指,藍眼睛裡射出冷森森的光。
當無心喝光了整整一大壺酥油茶後,白琉璃勃然變色,把安然無恙的他攆出了房。無心坐在房外的一塊石頭上曬太陽,知道白琉璃翻臉的原因——酥油茶裡,被他下了毒。
或許是毒,或許是蠱。無心隱隱的能嘗出異常滋味。是毒也罷,是蠱也罷,反正最終都會隨著酥油茶一起被他尿進土裡。他的身體,成不了它們滋生壯大的土壤。
一牆之隔的房內,坐著幾近憤怒的白琉璃。無心騷擾了他一路,而居然不死。想到自己的蠱對無心失去了殺傷力,白琉璃在想不通之餘,簡直快要懷疑人生。
無心看出了白琉璃的富庶,所以白琉璃不驅逐他,他就賴在白琉璃的門口不走。等到酥油茶消化大半,太陽也曬足了,他起身進了房,對白琉璃笑道:「先生,有水嗎?我想洗一洗?」
白琉璃抬袖子遮擋了眼前的陽光,不耐煩的看著他:「洗一洗?」
無心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太髒了。」
白琉璃不耐煩的一揮手:「外面有。」
無心不得要領:「外面……哪有?」
白琉璃言簡意賅的答道:「河裡!」
無心在附近的小河裡洗了個澡,洗了澡後又蹲在河邊洗他的衣裳。肚裡有食的感覺實在是美好,他把濕漉漉的袍子褲子搭在河邊的矮樹枝上,讓春風把它們盡數吹乾。藏民們都不吃魚,但是白琉璃顯然不是藏人。無心看到河水清澈,小魚很多,就光著屁股站在淺灘中,彎腰徒手抓了五六條。用結實的草葉編成繩子穿過魚鰓,他在傍晚時候,拎著一串小魚回到了白琉璃的面前。
他問白琉璃:「你吃不吃魚?」
問過之後,他試試探探的抬起了一隻手。小魚被碧綠的草繩穿成一串,還在垂死掙扎的搖頭擺尾。幾點水珠被魚尾巴甩到了白琉璃的臉上,白琉璃向後一躲,心想他怎麼還不死呢?
「我吃魚。」白琉璃虎視眈眈的盯著他:「我什麼都吃。」
無心想要討好白琉璃,所以生了一小堆火,很仔細的烤熟了小魚。白琉璃慢吞吞的吃了三條魚,順便又在餘下幾條魚上下了蠱毒。頗為緊張的坐在床邊,他提起精神等待無心暴斃。然而無心吃飽喝足之後,把一盆水端到了他的面前,當真履行起了僕人的職責:「先生,要洗腳嗎?」
白琉璃認真的審視了他的氣色,看他臉上白裡透紅,絕沒有要死的意思。六神無主的搖了搖頭,他茫茫然的答道:「不了,上個月已經洗過一次了。你……感覺怎麼樣?」
無心若無其事的答道:「我感覺很好。」
白琉璃點了點頭:「哦……不要叫我先生,叫我白琉璃。」
無心的靴子已經爛穿了底,下午洗過澡後就一直是打著赤腳。白琉璃不洗,一盆水正好省給了他。及至他把自己收拾乾淨了,他問白琉璃:「能給我找個住處嗎?」
白琉璃的居所,總共有好幾間屋子,可是只有正當中的一間是可以休息的臥室。白琉璃沒看他,只若有所思的向後一揮袖子。無心有點受寵若驚:「我和你一起睡?」
白琉璃一點頭:「嗯。」
白琉璃的床榻柔軟光滑,鋪著層層絲綢。無心滿以為自己能睡個舒服覺,不料等白琉璃在外側也躺下了,他抽抽鼻子,忽然感覺週遭氣味不對。
不著痕跡的把臉扭向白琉璃,他控制著力道吸氣,發現白琉璃的身上有一種複雜奇異的臭。不像人的體味,倒像是油脂香料混合變質了,其中又加了一些化學品。其味之怪,真還不如大糞臭得純正。
他可以不呼吸,但是白琉璃偶爾一翻身,自會扇動空氣鑽入他的鼻孔。他很難熬的轉身背對了對方,心想與其享受臭烘烘的絲綢被褥,還不如出去露宿。
他一動,白琉璃開了口:「無心,你身體很好。」
無心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裝傻:「是,我從來不生病。」
在接下來的兩天裡,白琉璃忿忿然的又給無心下了十幾種蠱毒。到了第三天,他咬牙切齒的望著活蹦亂跳的無心,親自烤了一隻大黑蠍子給他吃,不吃不行,不吃就滾。
無心把黑蠍子吃了,嚼得滿嘴脆響。吃完之後他出門了,白琉璃沒有攔,等著他死在外面。
不料到了晚霞滿天的傍晚時分,無心拎著兩隻斷了脖子的畫眉鳥,笑嘻嘻的又回來了。
白琉璃感覺自己的強大巫術在無心面前全成了笑話。悲哀的吃了一隻烤畫眉鳥,他低頭咳嗽了兩聲,人一下子瘦了許多,圍在腰間的白銀腰帶也鬆鬆的掛在了胯骨上。
到了夜裡,白琉璃睡不著覺,坐在床上發呆。無心現在仰仗著他的食物以及房屋,所以不好拋了他獨自大睡。打著赤膊蹲在他的身邊,無心輕聲問道:「你怎麼不睡啊?」
白琉璃扭頭望著窗外的白月亮:「我憂鬱。」
無心很溫柔的問道:「我給你唱首歌?」
白琉璃點了點頭:「好。」
無心其實不大會唱,但是願意安慰安慰白琉璃。開動腦筋思索片刻,他開口唱道:「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
白琉璃一擺手:「算了算了,很吵。睡覺吧。明天你吃飽了就給我滾,我不要你了。」
無心躺下了,歪著腦袋看他的背影,是非常的不想滾。
翌日清晨,無心用淨水把自己洗得頭髮黑皮膚白,然後熬酥油茶,把麵餅和蜂蜜一起放到大盤子裡,非常慇勤的為白琉璃預備早飯。
白琉璃吃了早飯,等著他自動滾。一直等到中午,無心給他烤了一塊外焦裡嫩的鹿肉。
白琉璃和他一起吃了肉。吃完之後他就不見了。白琉璃以為他滾了,心情平靜許多。哪知到了天色將黑之時,他像個鬼似的,笑瞇瞇的又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