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躺在一處向陽的斜坡上,嘴裡咬著一節草稈。牙關前後錯動,草稈上下閃晃。一隻金黃色的蜜蜂圍著草稈嗡嗡了一陣,末了落在了無心的鼻尖上。無心懶洋洋的有一點高興,蜜蜂的青睞,讓他感覺自己像一朵討人喜歡的花。
腳步聲音由遠及近的響起來了,蜜蜂振翅而飛,一片陰影籠罩了他的面孔。白琉璃居高臨下的站在他身邊,伸腳踢了踢他的軟肋。他沒看白琉璃,慢吞吞的坐起了身,扭頭「呸」的一聲把草稈啐出老遠。
賬還是要算的,在向白琉璃道過喜後,他想要為自己的小羊羔向白琉璃討個說法。白琉璃是個敏於行訥於言的人物,當即表示自己沒說法,於是無心開始和他賭氣。
無心一如既往的給他做飯,床榻亂了,也會收拾;但是白天無心不理睬他了,夜裡無心也不給他唱歌了。白琉璃爬到床裡,向外一腳把他踢到了床下。床下也不涼,他側身躺了,滿不在乎的席地而睡。
白琉璃沒想到他刀槍不入,不禁沒了主意。好像驟然忘記了語言,他趴在床邊,伸手向下去扳無心的肩膀,同時啞巴似的「啊」了一聲。
無心很強硬的不肯動。於是他轉而又去拍無心的腦袋:「啊!」
無心依舊是紋絲不動。
起身跟上白琉璃,無心赤腳踏過青翠草地。草長得都不算高,正好沒過了他雪白的腳踝。他的褲腿已經散碎了,露出半截筆直的小腿。白琉璃並不是沒有力量為他置辦衣裳,非不能也,是不為也。他對無心此刻的寒傖模樣十分滿意,因為看起來正是個健康伶俐的好家奴。
他帶著無心繞遠路到了官寨前方,上樓和旺波土司作了一番長談。末了土司畢恭畢敬的送他下樓,又讓管家指揮奴隸,將一隻竹筐拎到了他的面前。放到往日,白琉璃就得讓土司的奴隸把竹筐一直送到官寨後方,但是現在有了無心,就不必再使用土司的奴隸了。
無心像只恭順而又冷漠的牲口,白琉璃往回返,他就捧著竹筐跟上。及至回到住所,他把竹筐往門口地上一頓,然後又要往草坡走。
白琉璃叫住了他,讓他殺一隻小點兒的羊。一邊說話,白琉璃一邊掀開了竹筐的蓋子。無心向內瞟了一眼,瞟得十分後悔,因為裡面沒有什麼好東西,不是死蛇,就是骨骸。
白琉璃把竹筐拖進了他的密室。無心在外面宰羊。新鮮的羊排肉切成一條一條放在冷鍋裡,無心估摸著白琉璃一時半會兒不能露面,便拈起一條肉塞進嘴裡。三嚼兩嚼的把鮮肉吞嚥了,他感覺味道還不錯,便幾次三番的伸手,把羊排肉吃了大半。
正是飽足之時,他一扭頭,發現白琉璃竟然早已站在門口了。不安的嚥了口唾沫,他的偷吃行為被捉了個現形,以至於他有點兒不好意思;然而白琉璃只笑了一下,蔚藍的眼睛在睫毛掩映中波光閃爍,讓人想起清澈的海。
無心收回目光,自顧自的開始忙著生火。
羊肉熟了之後,無心高高挑挑的堵在門口,低聲問道:「吃不吃土豆泥?」
白琉璃正坐在床上發呆,冷不防聽他開了口,不禁先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知道無心這是向自己示好了。
勉強壓住臉上的笑意,他連連點頭:「吃,吃。土豆泥裡多加點酥油。」
等到羊肉和土豆泥全在房內擺好了,白琉璃又主動多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桌子對面。旺波土司是個摩登的人,土司太太也在英國住過好些年。土司的摩登澤被四方,導致白琉璃的房內也擺了一副帶著西洋風的結實桌椅。然而桌椅時常閒置,因為椅子總沒有床舒服。
「進來。」白琉璃隔著窗子,對外面的無心招手:「一起吃。」
無心猶豫了一下,當真進屋在白琉璃的面前坐下了。桌子正中央擺著小山一樣的羊肉和土豆泥。兩個人微微一低頭,就看不見對方的面孔。愚公移山似的默默吃了良久,白琉璃只挖去了山的一角。沒滋沒味的一歪腦袋,他俯身枕在了桌面上,從土豆泥的一側露出眼睛去看無心。
「我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他告訴無心。
無心很有保留的一點頭,還是感覺白琉璃被山洞裡的女人給騙了。
無心太寂寞了,實在是想給自己找個伴兒,所以幾日之後,房屋門口多了一隻小黑狗。
小黑狗有著圓圓的眼睛和圓圓的鼻頭,長大後會是一隻很機靈的好獵犬。仰頭張嘴露出幾顆尖利的小牙,它奶聲奶氣的對著無心唧唧叫。小爪子踩上無心的腳背,它的眼神是嬰兒的眼神。
無心很喜歡它,所以夜裡聽它在門口幽怨的哀鳴不止,就偷偷下床出門,抱著它又回了來。小黑狗只是需要一點溫暖和愛撫,趴在無心懷裡舔了舔鼻頭,它立刻就老實了。
小黑狗老實了,白琉璃卻又不老實了。他用胳膊肘狠杵無心的後背,讓他把狗扔出去。無心抗命不從,但是態度很好:「我給你唱歌吧?」
白琉璃不言語了。等到估摸著無心睡著了,他小心翼翼的翻身湊過去,把手伸到無心身前,想要偷偷掐死狗崽。然而無心睡了,狗卻沒睡。他的手指剛像幽靈一樣探過去,狗崽就吱吱大叫上了。
白琉璃嚇了一跳,手臂當即順勢搭上無心,同時閉了眼睛裝睡。無心驚醒了,一邊拍著懷裡狗崽,一邊回頭去看。見到白琉璃居然摟著自己睡覺,無心很不情願的歎了口氣,但是又不敢隨便搬動對方,怕白琉璃醒了要鬧事。無可奈何的躺回原位,他動靜不小的又歎了一聲。
一夜過後,天光大亮。白琉璃吃著蘸了蜂蜜的麵餅,見無心正在用碎肉去餵小黑狗。小黑狗搖尾賣乖的樣子,讓他聯想起了奴隸崽子。眼睛忽然一亮,他又發現了無心的新用處。
在小黑狗的骨架長得有型有款之時,無心出了趟門,回家之後發現小黑狗又沒了。
小黑狗已經通了人性,比小羊羔更惹人憐愛。無心在臥室隔壁的密室裡找到了小黑狗的屍體。這回他沒有容許毒蟲在小黑狗的體內滋生。把死狗拎到光天化日之下,他給小黑狗實行了火葬。
接連三天沒理睬白琉璃後,他又給自己弄回了一對畫眉鳥。白琉璃自己沉默寡言,但是希望無心能來逗著自己說話。無心不逗他只逗鳥,氣得他擰斷了畫眉鳥的脖子,把它們扔進火堆裡燒著吃了。
無心不好反覆的鬧脾氣。哭笑不得的望著白琉璃,他暗暗定了主意,將來在離開白琉璃之時,必要將其痛揍一頓。
白琉璃盤腿坐在床上,嘴角還帶著一絲黑灰,是剛吃過烤鳥肉的痕跡:「我的孩子馬上就要出世,你什麼都不要養了,只給我養孩子吧!」
無心垂下頭,看著自己粘著草屑的赤腳:「我不會養孩子,你得找個奶媽才行。」
白琉璃固執的搖了搖頭,他只相信無心。
無心傾斜著身體抬起一隻腳,漫不經心的用腳趾頭在地上寫字:「孩子要吃奶,我又沒有奶。」
白琉璃伸長脖子垂下眼簾,想要看他在寫什麼:「沒關係,我們有羊奶。」
無心又道:「孩子的娘有奶,你讓她先給孩子喂幾個月,小孩子還是吃娘的奶最好。」
白琉璃擰起兩道眉毛:「你是想偷懶嗎?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說了算,你說了不算。你要聽我的,我不聽你的!」
說完這話,他伸腿下床,穿了靴子就往外走。無心回頭看他,只見他出門騎上大白馬,在草地上迅速的顛沒影了。
當天傍晚,太陽要落不落的時候,白琉璃回來了。
他像只手足無措的大猴子,縮手縮腳的踉蹌下馬,兩隻腳還未站穩,就一疊聲的喊起了無心。無心快步跑到他的面前,就見他從懷裡捧出了一個紅赤赤的小嬰兒。小嬰兒還閉著眼睛,小身體柔嫩的將要半透明。白琉璃滿臉都是笑,笑著看看嬰兒,又笑著看看無心:「給你,給你。是個男孩子!」
無心倒是伺候過小孩子,所以接過嬰兒之後,立刻就把嬰兒抱舒服了。嬰兒咧開薄薄的小嘴唇,低低的「耶?」了一聲。而白琉璃從口袋裡又掏出一隻鐵殼水壺。水壺上面綁著帶子,他把帶子套到了無心的脖子上:「這是羊奶。」
無心晃著腦袋一躲,沒躲開:「哎?怎麼著?真把我當奶媽使喚了?」
白琉璃翻身上了大白馬,一抖韁繩又跑了。
當一輪明月升上天空時,白琉璃一手牽著大白馬,一手牽著一隻髒兮兮的胖母羊,慢慢的從遠方走回了家。母羊的肚腹下垂著鼓脹的大奶,是他給兒子預備的糧倉。
母羊走得很不專心,時不時的低頭啃草,搞得白琉璃總得用力拽它。距離家門越來越近了,門窗之中射出明黃色的溫暖光芒;房門開著,白琉璃放眼望去,快樂的看到了無心。
無心坐在門檻上,雙手抱著小小的嬰兒,水壺放在腳旁地上。在溫暖光明的背景中,他彎腰低頭,是個委委屈屈的黑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