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桃一邊抽泣,一邊晃著手電筒彎著腰往前跑。暗道長得無邊無際,前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聲音在迴盪。此時距離她與無心相遇,還有四十分鐘。
無心依然東張西望的走在無人的小街上。小街一側是成排的樹木,樹木之外則是荒原;另一側砌了高高的紅牆,紅牆之內寂靜無聲。無心根據自己近幾個月走南闖北的經驗,猜測紅牆之內應是一處機關,可到底是什麼機關,就說不准了。
低頭繫好空癟癟的書包,又把一身的藍布工人裝整理了一番,最後蹲下身,他緊了緊腳上回力球鞋的鞋帶。球鞋是他在南開大學紅衛兵接待站裡偷的,當時幾十個人睡一間大教室,他在凌晨清醒之後,下了課桌拼成的大通鋪,低頭看到地上擺著一雙嶄新的球鞋,便不聲不響的穿了上,抱著書包悄悄溜出大學,直奔火車站去了。
書包空癟癟,他的肚子也是空癟癟。文縣當然也有紅衛兵接待站,可是此地的鬥爭顯然是異常激烈,火車站和主要街道都被遊行隊伍充滿了,他一時竟然沒有找到接待人員。沒有就沒有,他總有辦法填飽肚子。仰起頭望了望一人多高的紅牆,他見牆頭平坦,便起了主意,想要翻牆過去,探一探裡面的情況。
眼看左右無人,他後退兩步一個助跑,「噌」的直竄上牆。雙手攀住牆頭,他搖頭擺尾的扭了幾扭,輕而易舉的將小半個身子探入了牆內。居高臨下的放眼一瞧,他就見距離高牆不遠,便是一排整整齊齊的紅磚瓦房。陽光明媚,天氣和暖,瓦房的後窗戶三三兩兩的敞開了,可見房中全都無人。至於房屋前方是什麼形勢,就不得而知了。
無心輕輕巧巧的越過牆頭跳了下去,貓著腰貼到大開的一間窗子下,慢慢抬頭向內張望。房中靠窗擺著一張大辦公桌,桌上堆著一沓文件,一支擰開了的鋼筆,一把瓜子,幾隻柿餅。文件上面放了一盤紅色印泥,印泥上面立著個挺大的木頭印章。正對著後窗戶的房門也開著,兩名穿著舊軍裝的半大孩子大概是擔負了衛兵的職責,背對著房內站在門口,偶爾左右晃一晃身體。
無心一看衛兵的模樣,就猜出此地應該是某處造反派的總部。緩緩直起了腰,他打開自己的書包,隨即出手如電。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瓜子和柿餅就全砸在了小白蛇的身上。眼看辦公桌下的抽屜沒有鎖,他一邊瞄著門口衛兵的動靜,一邊慢慢拉開抽屜。一隻手忽然變得無限大,他在抽屜裡抓出了一大把全國糧票。
小小心心的關了抽屜,他想要撤。臨撤之前一猶豫,他一時使壞,把桌上的大紅公章也一併揣進了書包。轉身一竄上了牆頭,他飛簷走壁的回到了牆外小路上。站在樹後清點了賊贓,他把糧票數清楚了,放在書包裡面的夾層口袋中;又把一沓文件打開了,仔細一瞧,原來不是文件,是一沓沒抬頭沒落款空白介紹信。
在當今的世道裡,介紹信可是有用的好東西。無心把空白介紹信折疊整齊了,放在另一個夾層口袋裡。公章他沒仔細看,隨手用紙包了扔在書包深處。抓起一把瓜子托在手裡,他上了路,一邊嗑瓜子一邊往前走。許多許多年前,他記得自己是來過文縣的,不過當年那個文縣和如今這個文縣,似乎完全沒有聯繫。
現在的文縣是個工業區,因為有人在附近的豬頭山裡勘探出了鐵礦,鐵礦引來了一座鋼廠,而鋼廠發展壯大之後,新的大機械廠也在文縣安家落戶了。在縣城裡,土生土長的文縣人佔了少數,更多的居民是從外地遷來的工人家庭。單從繁華的程度來看,文縣並不次於一般的城市了。
瓜子磕了一路,無心越磕越餓,打算找個小飯館吃上一頓。不料就在他嚥下最後一粒瓜子瓤時,遠方忽然起了一聲巨響,是個大爆炸的動靜。無心腳步一頓,同時就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影子從樹木後面爬上路基。手扶大樹覓聲遠望,影子一哆嗦,隨即就蹲下不動了。
無心莫名其妙,因看來人耳後耷拉著兩條毛刺刺的長辮子,可見是個姑娘,而且還是個小姑娘,便好心好意的上前說道:「你害怕了?沒事,爆炸離我們遠著呢,崩不著你。」蘇桃含著滿眼的淚水抬起了頭,一眼瞧見了無心手臂上套著的紅衛兵袖章。
鮮紅的袖章像是一潑血,刺得她雙眼生疼。而她本來就蹲在傾斜向下的路基上,此刻一時受驚,失了平衡。抱著膝蓋向後一仰,她未等說話,已是一個後空翻滾了下去。無心和藹可親的彎著腰,正被她腳上的解放鞋踢中下巴。啊呀一聲仰起頭,他舌尖一痛,已被牙齒咬出了血。而蘇桃一溜煙的滾到了路基下方的野地上。
四腳著地的爬起身,她驚慌失措的向上又看了無心一眼,同時一張嘴越咧越大,露出了個沒遮沒掩的哭相。無心揉著下巴,低頭看她:「你沒事吧?」蘇桃想逃,可實在是逃不動了。兩條腿打著顫撐住了身體,她抬手指向爆炸的方向,干張嘴發不出聲,只用氣流和口型說道:「爸爸……是我爸爸……」
眼淚滔滔的湧出眼角滑過面頰,她豁出命了,在紊亂的氣息中高一聲低一聲的告訴無心:「我爸爸死了……我無處可逃,你們要殺就殺,我沒什麼可交代的,我不怕死……」無心隱隱明白了:「你爸爸……」他思索著用了個新詞:「自絕於人民了?」
蘇桃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軍裝,袖子偏長了,兩隻手攥成拳頭縮在袖口裡。身體緊張的向前佝僂成了一張弓,她在春日艷陽下哭得滿臉都是眼淚:「我爸爸沒罪……我爸爸沒反對過毛主席……」無心徹底明白了,眼看蘇桃哭得面紅耳赤,他有點手足無措,彷彿是大人沒正經,把好好的孩子逗哭了。「別怕別怕。」他拍拍自己的胸膛:「我不管你家裡的事,我是外地來的。你媽媽呢?一個人哭也沒用,我帶你找你媽媽去吧。」
蘇桃搖搖頭,眼淚源源不斷的流,哭聲卻是始終哽在喉嚨裡:「媽媽也沒了,媽媽讓人逼死了。」無心生了惻隱之心,扶著大樹往下面走:「有話上來說,下面全是泥。你放心,我是過路的人,不會檢舉你,也不會揭發你。」
避開昨夜小雨留下的一個個泥窪,無心從褲兜裡摸出了一條手帕。遲遲疑疑的抬起一隻手,他想給蘇桃擦擦眼淚,可蘇桃的年齡正處在小丫頭與大姑娘之間,讓異性拿不準應該如何對待她。眼看蘇桃哭得直抽,無心一橫心,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一手用手帕抹了她的眼淚和鼻涕。
滿面塵灰隨著涕淚一起被拭去了,蘇桃在金色的陽光中微微揚頭,顯出了兩道彎彎的眉毛,一雙清澈的眼睛。眉毛的筆觸是柔軟的,眼睛的顏色是分明的,她張開嘴吸了口氣,柔軟的嘴角隨之抽搐了一下。
無心用手帕墊了手,最後在她的小鼻尖上又擰了一把:「別哭了,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蘇桃搖了搖頭,後腦勺的頭髮中分梳開編了辮子,清晰的發縫就摩擦了無心的手掌:「我不知道,我沒有親人了。」她抽了口氣:「我爸爸是孤兒。」又抽氣:「我姥爺是地主。」繼續抽氣:「去年他和姥姥一起,讓造反的給——」最後抽氣:「活埋了。」
無心看她抽搭得直出汗,自己既問不出主意,她哭狠了沒過勁,回答得也是辛苦。她肯定是走投無路了,自己若是拋了她不管,很不忍心。多俊俏的小姑娘啊,真要是落到造反派的手裡,怕是死都不得好死。可若是管她,怎麼管?
「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跟我走。」他低聲說道:「能往哪裡走,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你要是不信我,我給你十斤全國糧票,然後各走各的路。怎麼樣?你說吧。」蘇桃垂著頭,不說話。無心看她不言語,就從書包裡摸出了幾張糧票,要往她手裡塞。然而她把手往後一撤,卻是不肯要。
無心捏著糧票頓了頓:「你想……跟我走?」蘇桃依舊是一聲不吭。無心拉起了她的手,轉身向路基走了一步。他走一步,蘇桃跟一步;他停了步子回頭看蘇桃,蘇桃深深的低著頭,不理他。無心一笑,扯著她幾大步跑上路基。在小路上站穩了,他給蘇桃從上到下拍了拍灰,同時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蘇桃不敢出聲,一出聲就憋不住眼淚,只能蚊子哼:「蘇桃,十五。」無心打開書包,想要拿柿餅給她吃。然而低頭一瞧,他大吃一驚。原來書包裡至少有五個柿餅,如今卻是只剩了一個。剩下的一個,也被小白蛇咬上了。
無心氣得在蛇腦袋上鑿了個爆栗,然後在書包裡偷偷捏開蛇嘴,把柿餅從它的倒鉤牙上摘了下來。還好,柿餅基本保持了完整,只是留下了兩個洞眼,乃是小白蛇的牙印。白琉璃躲在小白蛇的軀體內,頗為不滿的瞪了無心一眼。
把從蛇嘴裡奪下的柿餅塞到蘇桃的手裡,他像個大哥哥似的,拉起她另一隻手向前走:「吃吧,你是個命大的,得好好活著。你活好了,你死去的親人才能瞑目。」
白琉璃躲在書包裡,有日子沒聽無心說過這麼通情達理的話了,便好奇的把腦袋伸出書包縫隙,想要窺視一下無心獻媚的對象。哪知無心的感官十分敏銳,他的腦袋剛見天日,就被無心一指頭又戳回去了。
無心和蘇桃無處安身,漫無目的的走過一條小街,迎面卻是看到一座大校園。校門並沒有鎖,門口的木牌上寫著一排黑字,正是「文縣重型機械廠子弟第一中學」。
如今的大中學校都停課了,操場一邊的自行車棚裡一輛車都沒有,收發室也關了門,玻璃窗灰濛濛的。無心見狀,心中一動,回頭說道:「蘇桃,我們進去瞧瞧?要是真沒人的話,你找個地方先呆著,我出去買點吃的回來。」
蘇桃還捏著柿餅,不過能夠抬頭面對無心了:「嗯。」無心還拉著她的一隻手,有時候感覺她是個小妹妹,很自然;有時候又感覺她是個漂亮姑娘,不好意思。
探險似的進了校園,他和蘇桃先往操場正中的教學大樓裡走,大樓是三層,一進門不用遠走,第一感覺就是久無人煙。無心走到了一樓的走廊盡頭,把蘇桃帶進了一間空教室。空教室的窗戶對著樓側,他向蘇桃吩咐道:「你蹲在角落裡,不要輕易露頭。一旦有人來了,你就跳窗戶出去,往樹叢裡跑。我買了吃的就回來,你想吃什麼?」
蘇桃低頭打開書包,從裡面掏出了兩塊錢遞給無心:「我們搭伙……你出糧票我出錢吧。」無心真沒錢,於是很痛快的接了鈔票:「你想吃什麼?」蘇桃搖了搖頭:「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無心答應了,又對她囑咐道:「蹲好了,別打瞌睡,留神著外面的動靜,記住我說的話。」
蘇桃立刻走到靠窗的牆角處,抱著膝蓋蹲下了:「我知道。」無心看她好像緩過精神了,便放了心。打開一扇窗戶半掩了,他對著蘇桃又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