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食堂裡吃過了晚飯,無心帶著蘇桃上街溜躂了一圈。在一家正要關門下班的副食品店裡,無心買了半斤花生糖。把花生糖和蘇桃一起送回宿舍,他從外面鎖了房門,讓蘇桃吃著花生糖和白琉璃玩。
獨自一個人在樓後坐到天黑,他開始絡繹的見鬼。挑了一隻最醜陋的鬼捉住了,他有心和對方談談條件,然而醜鬼層次極低,沒有頭腦,只會怨氣沖天的亂竄。無心無可奈何,只好用一張紙符把它封住。捏著紙符的一角偷偷回到樓內,他溜到女生宿舍所在的一側走廊。杜敢闖也是享受單間的待遇,單間正是靠著樓梯。趁著夜色濃重,他把紙符伸到杜敢闖的房門前,「嚓」的一聲一撕兩半。
然後在醜鬼成形之前,他躡手躡腳的溜了。
無心回到房內,見蘇桃正在用濕毛巾給白琉璃擦身,擦得白琉璃雪白雪白。白琉璃長條條的癱在無心的床上,細著眼睛彷彿在笑。蘇桃看他和小女孩看布娃娃是一個心情,一邊擦一邊嘀嘀咕咕,白娘子長白娘子短的自言自語。忽見無心回來了,她立刻轉移了對象:「你幹什麼去了?」
無心笑著搖頭:「沒事。」
蘇桃狐疑的看著他,認為他肯定有事。無心靠牆站到桌邊,拿起一塊花生糖扔進嘴裡:「白娘子也連著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今晚把它扔出去,讓它自己找些耗子蛤蟆充飢吧!」
蘇桃用毛巾一角擦了擦白琉璃的蛇嘴,然後很為難的仰頭望向無心:「好容易才把它擦乾淨的……」
無心笑了:「逗你玩呢!隨便找點什麼餵它都行,它是條蛇嘛,吃一頓管十天,很好養的。」
蘇桃又道:「是不是也該給它喝點水?」
無心一屁股坐在床上,捏著白琉璃的蛇尾巴一抖:「娘子,一會兒給你喝點我的洗腳水。」
白琉璃被蛇身所束縛,不能大發淫威的報仇。尾巴一甩捲了上去,他把眼睛恢復成了黑豆形狀,扭開腦袋不理無心。
無心心情很好,又問蘇桃:「何必擦它呢!現在擦完,夜裡它指不定又溜到哪裡去了,天亮還是一身灰。」
蘇桃知道無心總怕自己被蛇咬,所以沒敢實說白琉璃夜裡是在自己的被窩裡睡覺。白琉璃心中有鬼,登時緊張的昂起了圓腦袋。對著牆壁靜等片刻,他沒等到無心的追問,才放了心,緩緩的向下盤成了一大堆。剛剛在無心的枕邊盤穩當了,遠方忽然響起一聲尖叫,隨即槍響帶出玻璃破碎的聲音,外面立刻就亂套了。
蘇桃和白琉璃一起猛的向上一竄,無心伸出雙手,把蘇桃摁了下去:「沒你的事。」
蘇桃把眼睛睜得奇大,黑眼珠像兩枚黑圍棋子:「怎麼了?」
無心笑道:「給你報仇嘛!放心,我只是嚇了她們一下。她們連人都敢殺,不會被我嚇死的。」
走廊裡亂過一陣之後,重新恢復了安靜。無心出門一問,得知是杜敢闖在房裡開了一槍,把窗玻璃打碎了。為什麼開槍?沒人知道。
夜裡關了門閉了燈,無心躺在床上剛要睡,不料上方忽然垂下一個披頭散髮的腦袋。蘇桃像只驚弓之鳥一樣,小聲問道:「她們會不會查到我們啊?」
無心側身躺在被窩裡,很篤定的告訴她:「不可能。」
披頭散髮的腦袋縮上去了,蘇桃躺回原位,頸窩裡微微的有些涼,是白琉璃依偎著她。
到了翌日清晨,無心拎著一桶漿糊和一口袋筆墨,蘇桃抱著一大卷裁好的彩紙,低眉順眼的出現在了小丁貓面前。小丁貓的身邊依舊是跟著兩名女將。馬秀紅一如既往的沉著長臉,對於外界沒什麼反應;杜敢闖則是五官扭曲,彷彿昨夜大吃一驚之後,表情一直沒恢復正常。
武衛國帶著一干人馬也來了。眾人上吉普車的上吉普車,上卡車的上卡車,一路開出文縣,直奔距離文縣最近的李各莊。
李各莊是個大莊,距離公社也近。李各莊生產隊的大隊長也是通過造反奪的權,由於村裡還有反對派,所以大隊長的地位很不穩固。大隊長本來也算聯指一派,但是沒得過省聯指的任何好處,只得了個中看不中用的名義。忽聞省裡來了人,大隊長心裡盤算了一番,沒盤算出眉目,於是作出一張喜眉笑眼的面孔,帶著隊員們熱情迎接了小丁貓等人。而小丁貓果然是不辜負隊長的期望,剛一進村,就讓武衛國手下的工人們架起步槍,把全村包圍了。
對於大隊長,小丁貓說的很清楚。省聯指一直沒有分出心思來關注農村地區的革命情況,如今有心思了,所以他是專程來支援大隊長革命的。李各莊因為沒有先進思想的領導,戰爭一直停留在冷兵器時代,如今驟然見了真槍,大隊長興奮的一陣陣眩暈,立刻集合了民兵連。民兵們有槍沒子彈,手中的武器只有大刀長矛;好在反對派和他們彼此彼此,未見得誰更高明。往日李各莊內也是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但是打得亂七八糟,不成體統,也不分勝負。如今省聯指來了人,而且明確支持大隊長的革命立場,李各莊便猝不及防的被捲進了一場腥風血雨中。
武衛國等人殺出經驗了,隨著大隊長走遍全村,腳上一雙翻毛大皮鞋不知踹破了多少戶院門。無心和蘇桃躲在大隊部裡,就聽外面一陣一陣的起槍聲。無心一張接一張的寫大標語,蘇桃哆哆嗦嗦的刷漿糊。兩個十六七的半大男孩守在一旁,似乎還是鋼廠車間裡的學徒。每當無心和蘇桃合作製出一批標語了,男孩們便捧著標語跑出去,頂著流彈四處張貼。
也就是一個小時的工夫,戰鬥結束。無心推開窗戶吸了口氣,吸了一鼻子的血腥味道。負責貼標語的一名男孩跑了回來,被無心抓住問道:「外邊怎麼樣了?」
男孩興奮得雙眼放亮:「馬上就要在打麥場開大會了,你們不去瞧瞧?"
無心看了蘇桃一眼,隨即搖頭道:「我們還有筆墨紙張要收拾呢,沒時間去。」
男孩用力掙開了他的手:「你們不去,我可去了!」
男孩剛跑,外面響起一陣歡聲笑語,正是小丁貓等人和大隊長走進了院子。無心和蘇桃蹲在角落裡,一時來不及撤退;而小丁貓進房之後坐在了大隊長的椅子上,一邊從馬秀紅手中接過一隻擰開了的水壺,一邊對大隊長說道:「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不堪一擊。」
大隊長對著他一挑大拇指:「還是你們厲害,你們水平高,戰鬥力強。你們一開火,他們全完!」
小丁貓一笑:「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我們不打,他們還不知道我們的本事。」
大隊長又問:「丁同志啊,那批俘虜咱們怎麼處置?」
小丁貓平淡的答道:「該勞改的勞改,該殺頭的殺頭。」
大隊長咬牙切齒:「媽了個×的,殺頭都不解我的恨,我恨不能油炸了他們!」
小丁貓豎起一根手指:「好主意,去找口鍋,油炸幾個。」
大隊長張嘴露出了傻相:「丁同志,不行啊。」
小丁貓看他:「怎麼不行?」
大隊長坦誠的告訴他:「太費油了。」
小丁貓挑起兩道眉毛:「沒有油,總有水吧?我查過了,李各莊從去年到現在,只死了三個人。三個人啊,說明什麼?說明你李各莊階級鬥爭的蓋子沒揭開!我親自帶兵來支持你,你不行動,我就換別人來行動!」
小丁貓說完了話,起身便走。大隊長愣了愣,連忙顛顛跟上。無心和蘇桃縮在角落裡,知道他們是開大會去了。
傍晚時分,大會結束,李各莊徹底成了聯指的地盤,李各莊的民兵也將隨時聽候聯指的調遣。晚飯是在大隊部裡吃的,為無心張貼標語的兩個男孩,一個蒼白著臉吃不下飯,另一個端著飯碗,一直在一塊破磚上蹭鞋底。打麥場的土地都被鮮血浸透了,男孩穿了一雙新球鞋,踩得滿腳泥濘。
小丁貓沒有即刻返回文縣,他提前摸透了各生產隊的狀況,凡是能拉攏的,全部拉攏;不能拉攏的,就扶植一方消滅一方。實在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他沒辦法,只好繞道。
在外面跑了一個禮拜,到了第八天中午,小丁貓決定打道回府。臨行之前,他在武衛國等人的簇擁下站在一條土路上,對無心問道:「你看,我們這一趟的成績如何?」
無心拎著一隻空桶,桶裡裝著一大把毛筆:「我水平太低,說不明白。」
小丁貓微微探頭:「蘇桃說說。」
蘇桃空了手,因為彩紙都被用光了。低頭望著地面,她囁嚅著答道:「我也說不好。」
從小丁貓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蘇桃的額頭和眉毛。蘇桃的眉毛彎彎的,一根根眉毛緊貼著肉,勻勻稱稱的由裡向外生長。小丁貓若有所思的出了神,認為從眉毛看,蘇桃還是個處女。
「在村裡住了一個禮拜。」小丁貓對著蘇桃開了口:「不習慣吧?」
蘇桃像只蚊子似的,低著頭哼哼道:「還行。」
小丁貓又道:「你和無心分工協作,效率還挺高。」
蘇桃從鼻子裡「嗡」了一聲。
小丁貓微微彎著腰,一雙眼睛從蘇桃移向了無心。他從無心的鼻樑開始往下看,看到最後,伸手摸了摸無心的臉:「你是挺嫩,年輕嘛,哈哈。」
無心歪著腦袋,想和小丁貓對視。然而小丁貓避開了他的視線,直起腰開始張羅著上車了。
當晚,他們回了文縣指揮部。指揮部裡來了新人,名叫李作誠,本是個退伍兵,如今投在小丁貓麾下,和杜敢闖齊頭並進,堪稱雌雄雙煞,只是頭腦不如杜敢闖,導致在聯指內部地位不高。小丁貓跑到文縣另起爐灶,他立刻就在保定拉了一批人馬,充當小丁貓的嫡系隊伍,同時又把能弄到的槍支彈藥裝上車皮,在杜敢闖的指揮下一併運來了文縣。
小丁貓和李作誠吃了一頓晚飯,然後李作誠立刻就和田小蕊相好上了。田小蕊對顧基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哀怒久了,索性放棄。李作誠人高馬大的,看背影有點顧基的意思,論本質比顧基威武了萬倍。
得知李作誠和田小蕊上大街曬月亮去了,小丁貓回了指揮部宿舍,讓馬秀紅把無心和蘇桃叫了來。攤開一張雪白的宣紙,他讓無心給自己抄一首毛主席詩詞。
端著一杯苦丁茶在地上走來走去,他唉聲歎氣,因為腸胃造反,已經連續三天只進不出。心思從便秘問題轉移到女人身上,他青春年少的身體忽然有些亢奮。
為了打消自己的亢奮,他讓馬秀紅給自己念了一段報紙上的評論文章。評論文章很不合他的心意,他抬手問道:「什麼報紙?」
馬秀紅答道:「燕山日報。」
他又問:「文縣的?」
馬秀紅一點頭:「是。」
他一點頭:「明天派人封了它!」
然後他留意的看了馬秀紅一眼,又想了想杜敢闖。心頭慾火漸漸平息了,他又成了傲雪寒梅。轉身望向了無心和蘇桃,他想自己面對馬杜二人太久了,精神興許太受壓抑,居然見了漂亮面孔就發癡。其實宣傳隊裡也有幾個美的,只要他一勾手指,她們自會送上門來,不過……
無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丁同志,我寫完了。」
小丁貓不置可否的一點頭:「蘇桃天天跟著你刷漿糊,可惜了。可以讓她多學習多鍛煉,以後給我當個秘書。」
無心向他笑了一下:「一個小丫頭,能把漿糊刷好就不錯了。」
小丁貓笑問:「你倒是把她看得很緊,可她自己願意嗎?」
無心把毛筆插進一杯清水裡涮了涮:「我怎麼把她帶出來的,就得怎麼把她帶回去。她的意見,不算數。」
小丁貓伸手一指他:「專制!」
無心把毛筆涮乾淨了,沒回答。小丁貓對他和蘇桃一直不算壞,然而好的陰氣森森,還不如光明正大的壞。
小丁貓喝了一口苦丁茶,正要開口,不料窗外忽然火光閃爍,隨即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天花板上的電燈晃了幾晃,樓上樓下一起爆發了尖銳的驚叫。小丁貓被震得耳鳴片刻,眼前光影閃爍,就見校園對面的一片荒棄廠房中騰起火光,竟是中了炸彈的光景。強定心神扶了扶眼鏡,他走到桌前剛要抄起電話,外面又是一聲大爆炸,依舊是炸在了廠房之中。房門一開,杜敢闖衝進來喊道:「紅總開炮了!」
小丁貓猛然回頭:「紅總有炮?」
杜敢闖沒理他,轉身跑出去大聲呼喊,命令全樓人員迅速下樓隱蔽。未等小丁貓等人往樓下跑,武衛國氣喘吁吁的衝了上來:「大家別慌!最新消息,紅總只有兩發炮彈,剛才全打偏了!」
無心趁亂,和蘇桃一起溜回了宿舍。
蘇桃怕人勝過怕死。進了小屋關了門,她從床底下捧出了白琉璃。無心不讓蘇桃帶白琉璃出遠門,所以他獨自在小屋裡混了一個禮拜。驟然見到無心和蘇桃回來了,他十分快樂,一尾巴纏上無心的脖子,腦袋則是搭上了蘇桃的肩膀。無心和蘇桃受了他的束縛,不得不面對面緊貼著站立。蘇桃正對著無心,想到他敢對杜敢闖使壞,他敢對小丁貓反駁,蘇桃把額頭向前一抵,抵上了無心的胸膛。
無心鬆鬆的擁抱了她一下,又抬手輕輕一拍她的後腦勺:「桃桃,他們打起來才好。他們忙著打仗,就不會注意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