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桃知道無心和自己一樣,都是初來乍到的外地人,除了坐落著副食品商店的主要大街走過幾遍,其餘路線一無所知。一手死死的抱著書包,她只見無心如有神助一般,跑著跑著就拐了彎,拐得毫無預兆而又次次正確,彷彿有人給他引路。
最後他忽然剎住了腳步,領著蘇桃衝進了一條漆黑的小胡同。胡同兩邊的人家都是大門緊閉,院子裡一絲一毫的光亮也沒有,生怕自家與眾不同,會招來造反派的槍彈。無心摟著蘇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旮旯裡又蹲下了。
白琉璃懸在夜空中,週身隱隱籠罩著一層淺色光暈,像輪大月亮似的看熱鬧。街上有人開槍了,有人還擊了。紅總的人跑來跑去,聯指的人不甘示弱,你來我往的也露了頭。再遠一點的路口處堆起了沙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趴在沙袋上,彷彿是頭頂心中了彈,腦袋整個的開了花。
有人貓腰抓住小男孩的腳,把屍首拖到了路邊;重機槍架上了沙袋,還是半大孩子的新戰士們彷彿是第一次摸槍,笨手笨腳的擺弄著彈夾。沙袋前方扔著一把步槍,還是當年日本鬼子留下的三八大蓋。
一輛架著機關鎗的大卡車緩緩駛向路口。沙袋後方的一個愣頭青不聲不響的推動了重機槍的扳機。重機槍失控似的噴出一串火舌,副射手猝不及防,嚇得「嗷」一嗓子。
白琉璃在大興安嶺中看了幾十年的花和雪,精神生活淡出了鳥。後來好容易等來了一個無心做伴,兩人又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如今望著滿街流星似的槍火,他高興的手舞足蹈。盤腿飄在夜空中,他翹起嘴角揚起眉毛,兩隻手不停的在膝蓋上拍。
無心張著嘴仰頭看他,認為白琉璃趣味極低,不可救藥——前一陣子在南開大學遇到兩名女紅衛兵對罵對打的時候,白琉璃也是樂得前仰後合。蘇桃見無心呆呆的望天,便也跟著一起仰了臉,可是只看到了幾個星星。
街上的槍聲響了一夜,將近到了凌晨時分,白琉璃緩緩降到了無心面前。作為一隻強大的遊魂,他的鬼影在無心眼中,已經清晰到了纖毫畢現的程度。
蘇桃迷迷糊糊的閉著眼睛,莫名的感覺到了一絲寒意。而白琉璃對無心說道:「外面已經停火了,要走快走。」不等無心回答,他鑽回了小白蛇的身體。做鬼很自在,做蛇就不自在了;很費力的從書包縫隙裡伸出圓腦袋,他總是調動不清從頭到尾的一長串蛇骨頭。
蘇桃睜了眼,把白琉璃的腦袋掖回了書包裡。混混沌沌的隨著無心站起身,她揉著眼睛環顧四周,發現天邊已經隱隱透了光明。「天快亮了。」她小聲問無心:「我們接下來往哪裡去啊?」
無心摸著腦袋,知道聯指的人是撤到鋼廠裡去了,可是他和蘇桃都不知道鋼廠的具體位置,想緊隨大部隊都不能夠。想要趁機脫離聯指,也不可能,因為文縣火車站早被聯指的人馬封鎖了,文縣目前已經成了個半癱瘓半封閉的狀態。
一手把蘇桃拉到身後,他沿著牆根慢慢的往外走。躡手躡腳的出了胡同上了大街,正是心驚膽戰之時,遠方亂七八糟的跑來一隊人,領頭一位頭破血流,正是背著步槍的武衛國。武衛國猛的見了他們,也是一愣,隨即腳步不停的一揮手:「走走走!」
無心帶著蘇桃一路奔跑追上了他:「現在打的怎麼樣了?」武衛國顯然是累極了,喘息著拖起兩條腿,根本無暇理睬無心。穿過兩條大街之後,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座大鐵門,正是鋼廠到了。
鋼廠院內一片混亂,小丁貓一手叉腰,一手夾著煙卷,正在側耳傾聽陳部長講話。細細長長的馬秀紅拄著一桿細細長長的步槍,橫眉冷目的守在一旁。武衛國氣喘吁吁的衝到小丁貓面前,極力控制著氣息說道:「建設大街失守了,他們火力太猛,我們頂不住!」
小丁貓吸了一口煙,然後平平淡淡的說道:「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馬上集合全部人員和車,我們撤出文縣,上青雲山。」武衛國心裡服他,而且知道他有後手,杜敢闖和李作誠帶著隊伍在外頭,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捲土而歸。一言不發的扭頭便走,他調集了全部人員,開始著手進行大撤退。
無心和蘇桃擠上了一輛破卡車。卡車剛要哼哼哧哧的開動,一名青年發了瘋似的跑進大院嚷道:「田小蕊她們讓紅總活捉了!」小丁貓不為所動的上了吉普車,留下陳部長站在原地吼叫:「誰讓她們出去打仗的?她們會打個屁呀!」
想到美麗的田小蕊被俘虜了,陳部長對她死了的心,痛得當場復活:「你們傻啊,讓她們往前邊亂跑?男人打仗,一幫騷×跟著湊什麼熱鬧?」青年被他吼傻了,怔怔的答道:「田小蕊說她會開槍,能頂一陣子。」
陳部長心裡明鏡似的,所以啞著嗓子吼得十分痛楚:「她會開她媽了個×!」李萌萌站在一旁,知道陳部長見了漂亮的就害單相思,故而伸手狠狠一拽他的袖子:「別吵吵了,趕緊上車!」陳部長使勁一揮手:「你給我滾一邊兒去!」
青雲山位於文縣與長安縣之間,既不算雄,也不算奇,但是山清水秀的挺美。幾十年前,山後開過一座金礦,據說礦主中有一位就是顧基的爺爺。
金礦很小,挖了幾年就山窮水盡了,礦場遺跡早被草木遮蓋。山頂上還有一座道觀,名叫青雲觀,舊社會時乃是一處豪華風雅的場所,按照資產判斷,住持道長們全可算作是大地主。如今道士們早被革命小將攆下山還俗了,青雲觀就成了一處空殼子。
聯指的隊伍倉皇離開文縣,一路直奔青雲山避難。汽車停在山下,眾人排著隊伍往山上走,武衛國一邊走一邊留意身邊地形,設下關卡。山上的道觀非得用人和錢供著,才能體面;一旦沒人管理了,就顯出一副衰敗的荒野相,幸而房屋還算結實,足能遮風擋雨。
蘇桃跑了一夜一天,沒吃沒喝,實在是支持不住了。無心背著她往山上走,起初一段路還走得很穩,及至經過了第一道山門,蘇桃發現他的身體在微微的顫,便掙扎著要下地:「無心,你是不是也累壞了?」無心一晃肩膀,兩隻手托住了她的腿:「我不累,你趴著吧。」蘇桃小聲說道:「你都打顫了。」無心側過臉:「真不累,累了我就不背你了。」
進入道觀的青石板路已經殘破不堪,路邊的野草生長得蓬蓬勃勃,披頭散髮的蓋住了路面。道觀之內也是了無生機,大殿內的神像全被打碎了,也分不清神仙們誰是誰。馬秀紅擦出一張桌子讓小丁貓坐了,武衛國走到小丁貓身邊說道:「你說得對!青雲山的確是易守難攻。只要糧食充足,紅總他們一輩子也別想打上來!」
小丁貓的娃娃臉看起來蒼白鬆弛。抬手扶了扶眼鏡,他疲憊的答道:「我們也不會在山上守一輩子。馬上派個通信員下山去長安縣,聯繫杜敢闖和李作誠,讓他們相機而動,自行制定作戰計劃。」
武衛國答應一聲,自去安排。陳部長為了田小蕊心痛一路,此刻剛剛有點過了勁,便張羅著埋鍋造飯。正張羅得頭頭是道,他心中一緊,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寡婦媽——自己是跑了,媽還在縣裡呢!自己在紅總的黑名單上肯定是有一號的,文縣落到紅總手裡,媽會不會受連累?
陳部長的黑臉顏色不定。背著雙手來回的走了兩步,他有點慌,又想起自己的媽平時只顧著攢錢,不給自己好吃不給自己好喝,自己出來干革命,回家還要背著「瞎胡鬧」的罪名,被她拿著笤帚疙瘩追著打。抽著鼻子嗅了嗅飯香,他嚥了口唾沫,硬著心腸想:「革命免不了要有犧牲,我還是先吃飯吧!」
聯指的人馬東倒西歪,一個個全累得直不起腰。小丁貓坐在供桌上望著部下們,感覺此情此景著實狼狽。而無心從書包裡取出大飯盒,滿滿的盛了一飯盒米飯,又要了一些鹹菜絲,隨即帶著蘇桃往後方僻靜處走去。
蘇桃和他手拉著手,有點縮頭縮腦:「後面還有房子哪?」無心笑了一下:「走著看吧,前頭太亂。」蘇桃跟著他走,一路偶爾看到五彩斑斕的殘破神像,就感覺怪□得慌。
末了他們進了一處小院,院子裡有個大花壇,裡面野花野草生得密密匝匝,小院四周還帶著一道精緻的遊廊。房門洞開著,玻璃全碎了,可見房內空空蕩蕩,只有一張大羅漢床。可能是沒人意識到紅木羅漢床的價值,也因為大羅漢床太沉重太結實了,除了床圍子被刀砍斧剁出了纍纍傷痕之外,羅漢床本身居然還算完整。
無心和蘇桃坐在遊廊低矮的欄杆上,分食一飯盒的米飯和鹹菜絲。蘇桃吃了幾口,抬頭說道:「幸虧把飯盒也帶上了。山裡沒食堂,它就是我們兩個的飯碗和水杯了。」然後她探頭細看無心的面孔:「你怎麼了?不高興了?」
無心搖頭笑了一下:「我是看到道觀的樣子太淒慘,又想起它當年應該也是興盛過的,就有些……」他欲言又止的不說了。蘇桃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也是一陣慼慼然。
到了夜裡,眾人各找地方安身,無心和蘇桃就悄悄睡在了房內的大羅漢床上。床上什麼都沒有,無心伸了胳膊給蘇桃當枕頭。蘇桃輕輕的枕了他的手臂,脖子緊張著,總怕壓了他。無心側身轉向她,伸手一摁她的腦袋:「桃桃,睡吧。」
蘇桃閉了眼睛,漸漸的枕踏實了。面前忽然有了風聲,她睜眼一瞧,是白琉璃游出書包,長條條的伸在了兩人之間。一個圓腦袋搭上無心的手臂,他順便又貼上了蘇桃的鼻尖。
蘇桃摸了摸他的後背,無心也彈了彈他的腦袋。然後兩個人一起安心的閉了眼睛,只有白琉璃依舊圓睜二目——他是條蛇,沒有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