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蘇桃的願望

蘇桃趁夜從窗縫中等回了白琉璃。解下他身上的紙條看了又看,末了她效仿電影裡的地下工作者,把紙條塞進嘴裡嚼碎吃掉了。和衣上床躺好了,她細細的思量許久,末了喜滋滋的一笑,閉眼睡了。

到了翌日,她照舊的抄抄寫寫,丁小甜有事出門,順路過來看了她一眼,見她正在伏案學習紅寶書,神情十分沉靜,便是非常滿意。

如此平平安安的混過了一天,到了傍晚,她拉了窗簾,偷偷把白天省下的一個半窩頭用手絹包好,放進了書包裡。又將水壺也灌滿了,她彎腰從床底下撈出了正要蛻皮的白琉璃,讓他與水壺同行,一起到書包裡和窩頭作伴去。

等到夜色濃重了,她關了電燈拉開窗簾,站在暗中靜靜的向外張望。門外的看守剛換班了,新來的一位坐在門外水泥地上,正在低頭點煙。一隻大貓頭鷹無聲的掠過窗前,蘇桃把臉貼上玻璃極力的向外望,只見大貓頭鷹收攏翅膀落在看守面前。看守彷彿是嚇了一跳,可因見貓頭鷹呆呆的站著,並不撲人,才立刻又鬆弛了身心。

蘇桃從昨夜的紙條上得知今晚會有一隻大貓頭鷹出場。她以為憑著貓頭鷹的身量,必把看守啄得抱頭鼠竄,不料看守和貓頭鷹對了眼,互相都是一動不動。正在她焦急之際,一個腦袋忽然從下而上升到了她的面前,隔著一層玻璃窗,她先是驚駭,隨即驚喜——無心來了!

無心看起來頗為嚇人,身體姑且不論,只說曝露在外的頭臉,兩邊耳朵全是血淋淋的,面頰也是遍佈擦傷,彷彿剛從荊棘叢中鑽過。對著蘇桃一舉手中的半截細鐵絲,他開始去撬門外的鎖頭。丁小甜對於蘇桃的本事很有數,並不打算把她當賊防,門外只掛了一枚半舊的小鎖頭,略略心靈手巧的人都能把它捅開。三下五除二的撬了鎖頭,蘇桃挎起書包拉開房門,一大步邁到了門外。

看守還在外面呆坐,對身後的動靜不聞不問。大貓頭鷹已經拍著翅膀飛走了,蘇桃一把握住無心的手,抬眼看著他滿頭滿臉的傷,嘴唇顫了一顫,卻是說不出話。無心把鎖頭重新掛到門上,然後帶著蘇桃撒腿向後就跑。最後衝過後院牆上的一道豁口,蘇桃忙中一瞥,發現豁口外面也站著一名荷槍實彈的守衛。守衛雙眼發直,不知在盯著什麼出神。

出了革委會大院又狂奔了兩里地,兩人漸漸放慢了速度。白琉璃脫離蛇身,成了他們的偵察兵。無心聽到前方將要有巡邏隊經過了,連忙帶著蘇桃往路邊暗處一躲。蘇桃趁機喘勻了氣,又伸手輕輕去摸無心的耳朵,低聲問道:「疼不疼?」

無心夜裡使出吃奶的力氣掰彎了窗上柵欄中的一根鐵條,估摸著腦袋可以伸出去了,他先是脫了衣褲扔到窗外,然後光溜溜的往外擠,幾乎把週身上下蹭去了一層皮。抬手握住了蘇桃的手,他低聲答道:「不疼,皮肉傷,好得快。」

蘇桃想他都想瘋了,如今終於又靠在了他的身邊,真有一種重生的感覺,縱算逃脫不成,雙雙死了也心甘。歪著腦袋靠上無心的肩膀,她忽然一甩辮子,把近一陣子的禁閉生活和丁小甜嚴肅老相的面孔一起甩到九霄雲外去了。

無心警惕的注視著前方,等到前方的白琉璃轉身對他一點頭了,他拉著蘇桃站起了身:「桃桃,快走!」蘇桃連忙跟上了他。兩人摸著黑向前疾行,必要在午夜之前潛入鋼廠。

鋼廠徹底停產之後,廠區已被武衛國改造成了一處要塞。對於無心和蘇桃來講,要塞的壞處是森嚴壁壘,危險性極高;好處是聯指人員有限,不可能像工人一樣晝夜遍佈廠區。深夜時候,定有無人的路可以通行。

兩個人一路走走停停,末了竟是當真平安到達了鋼廠的東大門。東大門不是正門,規模很小,大門是封鎖著的,但是外面也站了兩名全副武裝的聯指戰士。無心讓蘇桃靠著工廠圍牆站住了,自己低頭四處察看。

與此同時,白琉璃已經飄到一名聯指戰士的頭頂,兩條始終盤著的腿放下了,他騎在了人家的脖子上。戰士很明顯的打了冷戰,對面的戰友出聲問道:「哎,你哆嗦什麼?」戰士沒有出聲,因為白琉璃正在用手指輕輕叩著他的天靈蓋。他從頭頂心到喉嚨口一起緊了又緊,竟是已經發不出了聲音。

白琉璃之所以很少在蘇桃面前肆意遊蕩,正是因為知道自己的陰氣會有多重多傷人。彎腰捧住了戰士的腦袋,他閉了眼睛,開始喃喃的唸咒。在他的咒語聲中,無心彎下腰,從牆角泥土中撿起了半截指頭粗的鋼條。無聲無息的走向前方人影,他一邊走一邊舉起鋼條,在所有人都無知覺之時,他一鋼條抽上了聯指戰士的後腦勺。只聽低低的一聲悶響,戰士頭也不回,直接栽倒。

對面的戰士眼看戰友遭了偷襲,可是脖子腦袋全都僵硬,手腳又冷又沉的不聽調動。無心揚起鋼條猛的敲下,鋼條穿過白琉璃的身體,把戰士打得白眼一翻,也仰面朝天的摔倒不動了。從兩名戰士身上搜出了鑰匙和武器,無心打開大門,帶著蘇桃進了工廠。

工廠的圍牆規格並不統一,東大門內可能是貯存了重要的生產資料,所以圍牆高聳,上面還攔了一圈鐵絲網。無心一手領著蘇桃,一手拎著一把精鋼打造的短刀。戰士身上當然也有槍,但是無心認為步槍的動靜太大,一旦開了槍,自己非徹底暴露位置不可,況且自己並非神槍手,有了槍也用不好。

蘇桃看他忽然行忽然止,彷彿能夠未卜先知一樣,心中卻是毫不起疑。她對無心是無條件的信服,無心的一切都合理,合理得讓她根本不必再費思量。無心跑,她就跑;無心停,她就停,不看方向不看前路,單是追著一個無心。

廠區裡有水泥路,有花園式的小樹林。無心頂著無數的蚊蟲開路,最後帶著蘇桃上了一座荒山。說是荒山,其實只是黃土堆成的一個大土包,上面遍生長草,是處無人管理的荒涼區域。帶著蘇桃站在草叢中,他向遠方眺望,只見山下橫著兩道雪亮的鐵軌,一節蒸汽火車頭停在鐵軌上,後面接著短短幾節車廂,全是敞車。蘇桃揉了揉眼睛,和無心一起看清楚了——車裡裝載的竟然是幾門迫擊炮!

無心不知道如今紅總和聯指到底打到了何種地步,可是見聯指已經開始往外運炮,便知戰況一定激烈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火車頭附近也站了幾個人,其中一人挺胸疊肚,正是杜敢闖。杜敢闖一身軍裝,又剪了個偏於男式的短頭髮,看著越發富有豪氣。一手拿著一個紙卷,她對面前幾名器宇軒昂的青年長篇大論了一番,然後在青年的簇擁下轉身離去。餘下幾名工人模樣的人各自上了火車,卻是都聚集在了火車頭,並沒有人往後面車廂去。

無心來了精神,帶著蘇桃小心翼翼的往下走。大半夜的,火車拉起了汽笛,雪白蒸汽騰騰的往外噴。眼看火車即將開動了,無心和蘇桃快跑幾步縱身一躍,輕輕巧巧的扒上了車皮。搖頭擺尾的翻入車廂,兩人抱著肩膀向下一縮,守著一對鐵輪子擠著坐了。

火車越開越快,夜風急急的掠過頭皮。蘇桃望著無心,忽然粲然一笑。無心也是微笑,同時卻又問道:「笑什麼?」蘇桃雙臂環抱了膝蓋,小聲答道:「我們遠遠的逃走,去大西北或者大西南吧!」

無心沒想到她會有如此的遠大志向,不禁繼續追問:「去大西北大西南幹什麼?」蘇桃認真的答道:「當盲流呀!」

無心啞然失笑,聽蘇桃真心實意的告訴自己:「我原來聽爸爸說,有人在內地犯了罪,怕被人抓,就逃去新疆西藏。到新疆可以給人摘棉花,到西藏可以給人放牛馬。地廣人稀的地方,沒人管的。」無心一揪她的辮子:「你才多大,準備去當一輩子盲流啊?」蘇桃雙手握住了他的手:「盲流就盲流唄。盲流也是一樣的吃飯穿衣過日子。」

無心傷痕纍纍的右手被她握著,從手到心,起了一線柔軟的暖意。等到逃出文縣的武鬥戰場了,也許他可以帶蘇桃回大興安嶺避一避。

火車開得很快,蘇桃偶爾抬頭向外望,看到暗影重重的景色一幕幕急速後退。把腦袋又轉向了無心,她低著頭去摸自己的鞋尖:「腳長大了,把鞋面頂了個洞。」無心也用手指一摁她的腳趾頭:「等到安穩了,給你換雙新鞋。」

蘇桃細聲答道:「秋天再說吧,夏天又不冷。」無心拍了拍她的小腿:「不冷也不能露腳趾頭,它又不是涼鞋。」蘇桃縮了縮腳:「就當它是涼鞋穿嘛。」

兩人唧唧咕咕的說起閒話,不知道閒事怎麼會有那麼多,說了一件又有一件。蘇桃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存貨,打開書包掏出一個窩頭遞給無心,讓他快吃。在無心狼吞虎嚥的空當裡,她的嘴也不閒著:「白娘子又要蛻皮了,你不是說蛻皮之前應該讓他泡泡澡嗎?現在可是沒水給他。我身上正出汗呢,把他揣到我懷裡行不行?」

遠在一節車廂之外的白琉璃本是騎在炮筒上,聽了蘇桃的言語,他匆匆的騰空而起,飛快的鑽回了蛇身裡去。等他附體完畢,卻聽書包外的無心滿嘴窩頭,含糊答道:「別理他,他自己也能蛻,頂多是慢一點。」白琉璃氣得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尖,想要一磚拍死無心。

不出片刻的工夫,火車已經出了文縣地界。原來聯指和紅總的陣地如同犬牙交錯,亂七八糟的互相深入。火車道一線是被聯指佔住了的,所以火車可以公然的晝夜往返。出了文縣不久,火車卻是緩緩停了,由於是臨時剎車,鐵軌上火星亂迸。無心和蘇桃嚇得趴伏在車廂裡,一動不敢動。車廂外面起了爭執聲音,彷彿是一隊聯指人馬想要卸炮,可火車上的押運人員堅決不肯,說炮是運往豬頭山陣地的,他們做不了主。

兩方人員都是粗魯的亡命徒,說著說著就動了武。有人開始明搶,攀著車皮往上爬;火車則是自顧自的鳴笛冒氣,正在作勢要繼續開動。忽然起了一聲槍響,遠方有人通過電池喇叭高聲喝問:「你們幹什麼哪?」

此言一出,槍聲響得越發激烈了。而電池喇嘛靜默了半分來鐘,隨即猛的起了高調:「來人啊,有奸細!紅總冒充我們的隊伍搶火車啦!」

此言一出,槍聲立時響成一片,車皮抵擋不住子彈,被打出點點孔洞。無心見狀,索性趁亂下車。自己冒著流彈起身先把一條腿邁出去了,他伸手去抓蘇桃,想要抱著蘇桃向下一滾,就算摔也是先摔自己。蘇桃不消吩咐,心知肚明,彎腰邁步抓住了他的手。可是與此同時,她臉色一變,發現自己的左小腿竟然是卡在鐵輪子裡了。

怎麼卡的,她不知道。她驚惶的拽了又拽,硌得骨頭生疼,小腿卻是絲毫沒有活動的餘地。眼看無心正迎著子彈等待自己,她帶著哭腔喊道:「你先走,我、我……」話未說完,她左臂驟然受了一擊,力道狠狠的直透骨頭。愣愣的低頭一看,她大驚失色,發現自己的衣袖破了一道口子,鮮血正在滔滔的往外湧。

在疼痛來襲之前,她弓起靈活的右腿站穩了,對著無心狠狠一推:「快走啊!」無心身體一晃,側身栽出車外。未等他爬起來,火車向後一退,隨即居然又開動了。

起身追向火車,他拼了命的要去扒上車廂。車廂裡的蘇桃已然覺出了痛苦。盲流暫時是當不成了,忽然想起了書包裡的窩頭和水,她單手摘下書包,咬牙把書包向外一擲。隨即仰面朝天的躺在車廂裡,她在血腥氣中望著天上的星星月亮,懷疑自己是要死了。

後方的無心撿起書包,一躍而起撲向車廂。然而一粒子彈貫通了他的身體,他的方向隨之偏了,張牙舞爪的撲了個空。在劇痛之中抬起頭,他只見火車穿過槍林彈雨,轟隆隆的朝豬頭山方向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