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桃心無雜念,說睡就睡。而無心等到她的氣息沉穩悠長了,便輕輕的抽出手臂,塞了個小包袱給她做枕頭。趴在獸皮褥子上抬起頭,他笑嘻嘻的對著白琉璃搖頭晃腦。白琉璃從貓頭鷹的大翅膀下伸出了腦袋,虎視眈眈的對他怒目而視。
無心滿心都是幸災樂禍的痛快,對著白琉璃先是一挑眉毛,隨即一擠眼睛,最後一伸舌頭。貓頭鷹作為一隻小小的妖精,對於妖氣十分敏感,本來就要嚇暈了,此刻欣賞了無心的鬼臉,越發的要站不住。而無心又對著帳篷外指了指,對著白琉璃做口型:「她來啦。」白琉璃一扭頭,心想她來不來的關我屁事!
帳篷外面起了輕輕的響動,無心眼望白琉璃,同時抬手一指蘇桃,又對帳篷外面一歪嘴巴。眼看白琉璃盤成一堆八風不動,他轉而採取懷柔政策,對著白琉璃雙手合什拜了拜。白琉璃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然後騰空而起竄出了蛇身。貓頭鷹一哆嗦,被一股子陰森的鬼氣狠狠一激,舒服死了。
無心沒哆嗦,他爬到帳篷邊沿,把帆布獸皮掀起一線,偷偷的向外窺視戰情。白狐狸果然來了,變了個一身白旗袍的美女樣子,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忽然向上一抬頭,她彷彿是見了什麼稀罕物件,轉身追著快走幾步,她隨即改走為跑,一溜煙的沒影了。
無心知道是白琉璃把她引進了林子裡。坐在獸皮上想了想,他靈機一動,把貓頭鷹抱到懷裡低低的囑咐了幾句,然後一掀簾子出了帳篷,一路尾隨著觀戰去了。
再說白琉璃把白狐狸引到了林子深處。林中荒涼,陰氣最重,正是妖魔鬼怪活動的好地方。白狐狸已然修煉出一雙陰陽眼,此刻亭亭玉立的站在一叢荒草之中,她舉目向前一望,就見白琉璃清清楚楚的飄在空中,果然是個如假包換的死鬼。上上下下的將白琉璃打量了一番,白狐狸心中有了自信,當即抬手指向白琉璃,口中罵道:「賤人!敢和姑奶奶搶無心!」
白琉璃又羞又愧的低下了頭,沒想到自己居然淪落到要和一隻狐狸爭風吃醋的地步,爭風吃醋的目標還是無心。一輩子的臉,現在一瞬間全丟光了。白狐狸雙手叉腰,繼續大罵:「臭不要臉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披頭散髮的死樣子!你要身段沒身段,要線條沒線條,側面像門板成精,正面像吊死鬼落地,憑你這種姿色,也敢在姑奶奶面前作亂?」
白琉璃沒有受過如此猛烈的抨擊,幾乎被罵昏了頭,但是沒有生氣,因為對於自己的形象不甚在乎,像門板也好,像吊死鬼也好,都沒關係。
他不言語,導致白狐狸以為他城府極深,是位勁敵。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白狐狸發動了第二輪攻擊:「小婊子,不許裝聾作啞!信不信姑奶奶暴脾氣,打散了你讓你去投個豬狗胎?老狐不發威,當我是病貓!連我的男人也敢搶,今夜姑奶奶非讓你再死一回不可!」
話到此處,白狐狸妖氣大盛,一雙眼睛也隱隱的泛了紅光。白琉璃先前生生死死幾十年,只和貓頭鷹打過交道,所以對於妖精的手段很不瞭解。莫名其妙的抬起頭,他一臉好奇的望向白狐狸。而白狐狸和他對視片刻之後,眼中的紅光忽然退了——在動武之前,她忍不住還想再罵幾句:「瞧你這副德行,越看越像個男人,一點兒女人氣都沒有,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勾搭上的無心!我聽無心說你什麼美什麼高,好的了不得!我倒想知道你哪裡美哪裡高?我怎麼就一樣都沒看出來呢?」
白琉璃很認真的思索了一番,末了開口答道:「我也不知道。他大概只是隨口一說,他是個騙子,經常說謊。」白狐狸後退一步,高聲叫道:「哇操!你聲音好粗,越來越像男人了!」白琉璃有些窘迫:「我的確是個男人。」
此言一出,白狐狸張大了嘴,足足安靜了十分鐘。十分鐘後她做了個深呼吸,對著白琉璃怒道:「既然你是個男人,為什麼不守男人的本分?」白琉璃很懵懂的歪著腦袋看她:「男人的本分……是什麼?」白狐狸不假思索的答道:「男人的本分就是離無心遠點兒!」白琉璃想了想,隨即一本正經的搖了頭:「不。」
白狐狸沒想到他敢公然違令,當即怒不可遏的向前一躍,在半空之中恢復原形,抖擻著一身雪白皮毛落到白琉璃面前。雙眼亮成兩顆剔透的火紅珠子,她開始對著白琉璃發狠,口中一呼一吸,噴出的全是青色毒霧。而白琉璃緩緩飄落到一棵老樹下盤腿坐了,彎腰垂頭閉了眼睛。
無心躲在遠處的草窩子裡,目不轉睛的靜靜觀戰。他只盼著白琉璃給白狐狸一個下馬威,讓白狐狸自己知難而退。然而術業有專攻,白琉璃的本領顯然不適宜刀光劍影的真戰場。普通的樹枝石頭傷不了白狐狸,而在白琉璃喃喃唸咒的空當裡,白狐狸仰頭對著夜空張開大嘴,慢慢吐出了自己的內丹。
妖精的靈性出於日積月累,法力則全是憑著勤修苦練。軀殼為鼎爐,精神為藥物,妖精無論大小,只要是真成了精,體內都藏有一顆修煉而得的內丹。此刻白狐狸吐出一團鮮紅的煙霧,霧中一枚圓珠光芒閃爍,幾百年的修為都凝結在丹中。白琉璃若是被她的內丹傷了,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白琉璃的咒術是個慢功夫,白狐狸內丹已出,卻是隨時可以給他迎頭一擊。無心大驚失色,起身就往前跑。跑了幾步之後他一轉身上了樹,猴子似的抓著樹枝向前悠蕩。眼看就要到達戰場上空了,一個黑影在他頭頂盤旋一周,「嗥」的發出了一聲貓頭鷹叫。
貓頭鷹是留在家裡坐鎮的,如果沒有意外情況,絕對不會冒險溜出帳篷尋找無心。無心分身乏術,只能先救眼前的急。眼看白狐狸的內丹距離白琉璃越來越近了,他一狠心縱身一躍,想要從天而降壓住白狐狸,暫時阻止她的攻勢。不料樹枝都被凍脆了,不能由著他拉扯借力。張牙舞爪的從天而降,只聽「撲通」一聲,他擦著白狐狸的鼻頭著陸,把半空中的內丹給拍到土裡去了。
雙手撐地猛一抬頭,他大聲喊道:「白琉璃快回家,家裡可能出事了!」白琉璃一閃身,登時飄了個無影無蹤。而白狐狸猝不及防的受了一驚,此刻用兩隻前爪捂著鼻頭,望著無心直發呆。無心把手伸到胸前一抓,抓到一枚熱騰騰的渾圓珠子。攥著珠子一躍而起,他一轉身,也撒丫子跑了。
白狐狸不怕他跑,可是內丹還在他的手裡,如果丟了內丹,她幾百年的修為就算是餵了狗,恐怕連變個人形都有困難。兩隻前爪保護著受了傷的鼻頭,她邁動兩條後腿,體態修長的追著無心也跑了。
無心的速度比野兔還快,不出片刻的工夫,已經回到了村子。村子裡面沒有燈火,然而無人入睡,全惶惶然的站在木刻楞外竊竊私語。無心再一細瞧,發現各家連行李都收拾得了,是個隨時要走的模樣。
他在帳篷門口找到了蘇桃,蘇桃挎著書包,抱著背包,一見他出現了,她當即狠狠一跺腳:「大半夜的,你上哪兒去了?」無心回答不出,只接過了她的背包背上,又低聲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蘇桃方才等他等得心急如焚,簡直隱隱的快要就地發瘋。如今吐出了一口氣,她在劫後餘生的輕鬆中小聲答道:「有人說縣革委會要派民兵來搜山,要把山裡的人全都抓住遣回原籍。」
無心一聽,連忙又去找了旁人細問。原來此言並非空穴來風,長白山下的原始森林裡,如今已經有了好幾處盲流聚集點。入夜之後他們剛得的消息,說是昨天夜裡,真有民兵襲擊了距離此處一百多里地遠的一處盲流村,抓了好幾百人。幾百人中溜出了幾條特別機靈的漏網之魚,其中一條魚逃來此處,讓村裡的人馬上做出逃亡的準備。
無心打聽清楚了,鑽回帳篷看到了貓頭鷹和白琉璃。白琉璃已經附回了蛇身,正在貓頭鷹的翅膀下東張西望。無心把他抻出來往懷裡一塞,然後扯起獸皮褥子把貓頭鷹一裹,抱孩子似的抱在胸前。鑽出帳篷拉住了蘇桃的手,他算是把家裡的活物都帶齊了。
全村的人像樁子似的在外面站了一夜,隨時預備著往山林裡逃。白狐狸此刻沒有內丹,法力消失了十之八九,導致她現在有點兒缺乏自信,一見人多,竟然沒敢貿然進村。捂著鼻頭在林子邊緣也陪站了一宿。
好容易熬到了天亮,民兵並未出現,村子裡隨之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生機。眾人不敢生火做飯,怕炊煙會引起民兵的注意,只用炭火對付著煮些稀粥。小全看無心抱了個毛茸茸的兔皮襁褓,大吃一驚,以為蘇桃生了孩子。湊過去一瞧,他登時笑出了聲,原來襁褓之中躺著個大貓頭鷹。貓頭鷹值了一夜的更,此刻閉著眼睛,竟是已然入睡了。
帳篷裡的火塘是晝夜不息的,上面總吊著一壺熱水。無心和蘇桃鑽回帳篷對付著吃喝了,無心看蘇桃臉上灰蒼蒼的,幾乎帶了病容,就安慰她道:「民兵來了也沒事,至多是把我們遣回文縣。回文縣就回文縣,大不了到文縣我們買張火車票,照樣是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蘇桃處在崩潰與麻木之間,要說怕,也沒感覺很怕。自顧自的倒了一杯熱水,她疲憊的嘀嘀咕咕:「住到山裡了還不得太平,那些民兵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無心仰起頭,從帳篷的孔洞中看天色:「好像要下大雪了。一旦下了大雪,大雪封山,我們就安全了。」
無心這話說出不久,外面果然飄起了小雪。小雪落在地上就不化,慢慢的越積越厚。及至到了傍晚,無心和蘇桃吃過晚飯,眼看天色越來越暗,蘇桃便把獸皮褥子重新鋪好,無心則是鑽出帳篷,把小帳篷上的積雪掃了掃,免得帳篷被雪壓塌。
下雪的時候,天氣往往不冷。無心把帳篷掃乾淨了,回到火塘邊烤火。正是愜意之時,帳篷簾子忽然動了動,同時一個聲音模仿了敲門的聲音:「咚咚咚。」無心望向門簾:「誰啊?」外面有人斯斯文文的回答道:「嗷,我是大白呀。」
無心摸著棉襖兜裡的圓珠子,發現這大白狐狸沒了內丹,倒是變得文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