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貓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那麼多糧票,本地的全國的都有,是五顏六色的一沓子。無心看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剛下火車,沒有理由會存著一大把黑龍江糧票,心中就起了狐疑:「你是從哪裡過來的?」小丁貓掀起寬寬展展的軍裝下擺,因為身體已經瘦到抽像,所以衣服特別的像旗幟:「我們是從齊齊哈爾過來的。」
無心懷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問起:「你去齊齊哈爾了?」小丁貓從耳朵上取下了煙卷,叼到嘴上掏火柴:「我去?我是住!你不知道吧?我下鄉了。」
舊報紙捲成了煙卷是個圓錐形,上寬下窄沒有指頭長,根本不禁抽。小丁貓三口兩口吸到了頭,扭頭啐出了被唾沫浸濕的煙蒂,他吊兒郎當的笑嘻嘻,繼續熱情邀請無心和自己合作下館子去。嘴上說著話,他一雙眼睛躲在眼鏡片後,不住的去瞟蘇桃。
蘇桃倒是很坦然,因為知道他是自己的手下敗將,顧基雖然個子大,但也未必是無心的對手。作為佔據上風的一方,她有種王者般的寬容。小丁貓看她,她不在乎;如果小丁貓敢蹬鼻子上臉,她想像了一下,耳朵裡起了「砰」的一聲空響,是她的雙拳擊中了小丁貓的兩扇瘦排骨。
無心和蘇桃沒有戶口,最缺糧票。小丁貓熱情洋溢巧舌如簧,把他說動了心。轉身從推車後面的大嬸手裡買了一根奶油雪糕,他決定和小丁貓合作一次,打一頓牙祭。
奶油雪糕凍得梆硬,為了彰顯高級,外面還包了一層半透明的蠟紙。蘇桃揭了蠟紙,在舔雪糕之前先舔了蠟紙上的殘餘奶油。無心掃了她一眼,看她舔得津津有味萬分珍惜,於是第一次感覺蘇桃變得像個野丫頭了。
蘇桃並沒有留意到無心的目光,對她來講,吃雪糕是種難得的享受,她小心翼翼的左舔一口右舔一口,無論如何捨不得真咬,一邊舔一邊又東張西望的跟著無心走,因為無心正在和小丁貓尋找飯館。小丁貓顯然不是第一次來哈爾濱,輕車熟路的走出火車站地界,他不吃則已,要吃就去大館子裡開齋。
三個人跟著他一個人走,先是步行了長長一段路,又乘了一段公共汽車,末了他們一起擠下汽車,到達了中央大街。中央大街是過去的老名字了,文革開始之後已經更名為反修大街。小丁貓興致勃勃的踏上大街,把身後三人帶到了一家大餐廳門前。
此餐廳本名叫做華梅西餐廳,如今順應潮流,改名叫做反修飯店。名字改了,體面的外表可沒改,無心隨著小丁貓往裡走,懷疑這小子是要趁機吃大戶。錢要是自己的,他就不說什麼了,小丁貓要吃就讓他吃去;可錢是蘇桃的,花一個少一個,他可不能拿著蘇桃的小財產胡亂大方。
四個人撿了一處僻靜位子坐下,小丁貓依舊是百事通,大刀闊斧的點了一桌子中餐。等到服務員走了,他才壓低聲音說道:「現在這裡的好廚子都被打成蘇修特務了,西餐味道不行,還是來幾樣炒菜合算。」隔著一張桌子,無心向他伸出了腦袋:「你說你下鄉了?」
小丁貓翹著二郎腿,一手插在褲兜裡。腦袋向後一仰,他枕著椅子高高的靠背點頭微笑:「沒錯,我下鄉了,現在就在那個——」他轉向顧基:「叫什麼名字來著?前幾天不是剛有了個新名字嗎?」顧基似乎是對於自己的存在深感不安,聳頭聳腦的不看人:「生產建設兵團。」
小丁貓的細脖子在破爛了的領圈裡轉了轉:「對,其實就是開荒種地。我剛去了沒幾天,可是你看我的手。」話音落下,他把一隻蒼白的巴掌伸到了無心和蘇桃面前。巴掌薄薄的,掌心結著幾片鮮紅的血痂。「你看我是幹活的人嗎?」他搖頭歎息:「可憐我這一身細皮嫩肉啊,媽的全葬送在扁擔上了。」
無心捻了捻他的手:「你幹什麼活?」小丁貓翻了個白眼:「挑大糞。」無心盯著他看,滿臉的不相信。顧基忽然機靈了,甕聲甕氣的為小丁貓作證:「他真是挑大糞,我也挑大糞,我天天幫他挑,他沒勁兒,挑不動。」無心登時笑了,一雙眼睛瞇成細長:「真挑大糞啊?」
小丁貓收回了手,以一種很欣賞的神情審視著自己的掌心:「你控制一下,不要當著我的面幸災樂禍。」無心勉強正了正臉色,然後告訴小丁貓:「好,我盡量控制……嘿嘿嘿嘿嘿!」小丁貓聽了他的笑聲,登時抬手摀住了眼睛:「哎呀媽呀。」
顧基看了無心的反應,十分不忿,還要辯解:「現在挑大糞是好活兒,比種地強。挑大糞能偷懶,挑到半路還可以找地方休息。」無心忍住了笑,繼續又問小丁貓:「文縣的事業完了,你還可以回保定嘛!你當初不就是從保定來的嗎?」
小丁貓清了清喉嚨,又見神見鬼的環顧了四周,見天下太平,才嘁嘁喳喳的講述了自己這下鄉的原因。原來在他去年逃出文縣之時,保定的聯指總部也受到了新一輪的衝擊,罪名是一號勤務員反對林彪。聯指在幾次三番的風雨中一直屹立不倒,可是如今這頂帽子實在太大,終於把他們壓趴下了。
聯指總部中的十常委,被解放軍抓走了五個,其中就包括了小丁貓和杜敢闖。餘下的五名常委之中,除了一號二號跑了個無影無蹤之外,餘下三人一直存著外心,此刻當即宣佈和聯指決裂,重起爐灶另開張,並且搶走了聯指的大批軍火。
這三人風雲再起,姑且不提,只說落網的五常委算是倒了大霉,大熱的天被關進倉庫,吃喝拉撒都在裡面,生活環境還不如蛆,而且天天挨揍。小丁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一打就服,讓交待什麼就交待什麼,毫無保留的把罪行全推到了旁人身上,並且宣稱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
軍方的人萬沒想到聯指十常委中還藏著一個精神病,當即對此展開調查,把小丁貓的父母拘了來。小丁貓的父母都是工人,出身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家裡除了小丁貓這個長子之外,還有個胖墩墩的次子丁小熊,嬌滴滴的三女丁小鴿。惶惶然的坐在專案組人員面前,丁家父母有一說一,不敢隱瞞:在自家老大剛上初中的時候,他們的確是帶著孩子去過醫院,診斷結果也真是精神分裂症。不過老大越長越大,越大越正常,他們還以為孩子已經自動痊癒了。
專案組裡的軍人擦亮雙眼,追著問道:「丁小貓平日有什麼異於常人的特點嗎?」小丁貓的母親是個瘦長條的婦人,滿臉都是心力交瘁賢良淑德。悠悠的歎了一口氣,她開口答道:「哎呀媽呀,這孩子小時候可□人了,一點兒孩子樣也沒有,就像讓鬼上身了似的,剛上小學就學會抽煙喝酒了。反正我和他爸都不愛管他,我們把他養大成人就算對得起他了。」
專案組沒能從丁家夫婦身上打開突破口,轉而去審問初中生丁小熊和小學生丁小鴿,也依舊是一無所獲,因為他們的大哥一直不愛搭理他們。再去傳喚了丁家的左鄰右舍,他們所得的信息全都十分有利於小丁貓——老鄰居們統一的認為小丁貓是個怪坯。
專案組幾乎相信了小丁貓的病情,然而無論他是否真瘋,事實擺在眼前,他的確是聯指中的三號人物,對於文縣大血戰,他是要負責任的。然而就在專案組將要給小丁貓定罪之時,變故又發生了。
杜敢闖突然站了出來,表明小丁貓只在聯指成立初期活動過,從去年年初開始,他就因病不再參與聯指事務了。從六六年夏天到現在,小丁貓沒有動手打罵過任何人,沒有單獨組織過任何一場武鬥。至於文縣大血戰,陳大光應該負主要責任。是陳大光先動手,她才著手籌劃反攻的。
情形陡然發生變化,讓專案組措手不及。杜敢闖那一身橫肉快速的熬干了,年輕的臉皮因為毫無準備,所以顯出了鬆垮的老相,一顆顆痘子卻是暴得此起彼伏,是一種髒兮兮的灼灼其華。醜陋而又堅定的站立在審訊室裡,她調動出了最後的精氣神,大包大攬的承擔了所有罪名。雖然小丁貓不在場,可是她鏗鏗鏘鏘的高談闊論,又是一次颯爽英姿五尺槍,又是一次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擋在小丁貓的前面,替他往死路上走去了。
在這一年的冬天,小丁貓回家了。落網的五常委中,只有他一個得了自由。他瘦得像個鬼一樣,狼吞虎嚥的霸佔家中有限的糧食。丁小熊是個老實孩子,大哥既然想多吃一口,他就毫不計較的少吃一口。丁小鴿則是對大哥有些崇拜,認為大哥是個落了難的革命英雄。至於丁家的老兩口子,則是別有心腸。自家的兒子自家清楚,想起小丁貓的所作所為,他們算是怕了長子。長子要吃,就讓他吃吧。
小丁貓在家裡養了一個冬天和半個春天,養出了一身薄薄的膘。新的一年有了新的聲音,上山下鄉的號召漸漸響亮起來。小丁貓在保定一直活得心驚肉跳,生怕自己的老底不知哪天會再被人翻出來。所以躺在家裡思索了幾日幾夜,他一挺身下了地,宣佈自己要下鄉當知青了。此言一出,老兩口子登時樂翻——小丁貓早走早好,他們實在是供不起大兒子的煙酒糖茶了。
小丁貓主意一定,當即開始行動。聽聞上海已經走了幾十萬人,山東的青年也是成千上萬的往邊疆去,他在家裡對著地圖盤算了一番,認為自己是早走早好,越遠越好,能和保定一刀兩斷才妙。於是在這一年的春末時節,他作為一名知識青年,披紅掛綵的來到了北大荒。
在和往昔歲月一刀兩斷的同時,他和大糞結下了新的情緣,並且意外的遇到了顧基。自從聯指覆滅之後,顧基便一個人四處流浪。文縣他是不想回了,街里街坊都知道他一槍斃了他父親,雖然現在子女和父母決裂是潮流,可是人人心裡都有一桿老秤,秤上的準星並不會隨著時代輕易變化。
家鄉沒臉回,衣食住行也都沒著落,他和小丁貓一樣,迫切的要逃。在千里之外的異鄉驟然見到小丁貓,他百感交集六神無主——照理,他現在滿可以一拳捶死這個滅他滿門的仇人,可他把小丁貓當慣了主心骨,見了小丁貓,他一顆心都落了地。
顧基沒法子清清楚楚的去恨,只好糊里糊塗的去愛。和小丁貓在一起,他永遠不吃外人的虧;而小丁貓一邊保護他一邊使用他,彷彿他是一匹好驢好馬好騾子。
第一道菜上來了,小丁貓夾了一筷子肉往嘴裡送:「無心,我不能總和大糞較勁。我得改變現狀。」無心正在思索蘇桃是否擁有上山下鄉的資格,思索到了最後,他認為就算是有資格,也不能讓蘇桃去。他不能讓蘇桃挑大糞,也不能讓蘇桃幹農活。與其讓她去賣苦力,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邊,自己至少還能給她一個自由自在。
「你怎麼改變?」無心先給蘇桃夾了菜:「不挑大糞,改挑別的?」小丁貓不置可否的笑了一聲,起身走到服務員面前要了一瓶白酒。咬開瓶蓋倒了一杯,他吱嘍一聲抿了一口,然後咂了咂嘴,頗為銷魂的長吁了一口氣:「我吧,就是不安於現狀,明白嗎?」無心看著蘇桃吃菜,蘇桃每吃一口,他心裡就舒服一下:「明白。你要是能夠安安生生的挑大糞,才叫奇怪。」
第二個菜也上來了,小丁貓伸長筷子,高興的笑道:「哈哈,蔥爆裡脊!吃了一個多月的窩頭鹹菜,我掉了三斤肉,不過吃粗糧也有一個好處,就是讓我拉得痛快!」無心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是不是離了大糞吃不下飯?好不容易下次館子,你說你——」
小丁貓滿不在乎,連湯帶水的往嘴裡填肉:「吃不下沒關係,我替你們吃。老實告訴你,我現在是有點兒後悔,我不該往北走,我應該南下去雲南的。」無心來了興趣:「南下幹什麼?你們不是到哪裡都得種地嗎?」
小丁貓伸手一指顧基,彷彿是要讓他給自己作證:「我弄到了一台收音機,可以聽到外國的電台……」他把聲音壓成了耳語:「緬甸那邊的華僑學生也在鬧革命,反正我在國內也是擔驚受怕,不如往遠了跑。在聯指混了兩年,我也積累了許多經驗,如果讓我重新再來一次,我肯定不能弄得這麼一敗塗地。」
無心聽了他的話,感覺是在聽天方夜譚:「你就不能安穩幾天嗎?」小丁貓一攤雙手:「我穩不住,我就喜歡玩人。如果這次鬧革命還是不成,我想南洋那邊又不破除封建迷信,憑我的本事,怎麼著都能混口飯吃。」
無心吃了一口肥嫩的裡脊:「你是挑大糞,還是鬧革命,還是挑著大糞鬧革命,我都沒意見。」小丁貓對他眉飛色舞:「你跟不跟我走?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無心大搖其頭:「我不跟你走。你我志不同道不合,萬一走到半路打起來了,也不好收場。老實告訴你,在外面混了一年,我也積累了許多經驗。我當盲流當得挺舒服。」小丁貓用筷子一指他和蘇桃:「你倆一起過上了?」無心搖了搖頭:「我倆相依為命。」
第三道菜上來了,是白菜炒木耳。小丁貓見它是道素菜,便沒急著去吃:「挺好,我和顧基也是相依為命。你有沒有興趣和我換一換?顧基一身的力氣,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顧基充耳不聞的咯吱咯吱嚼白菜。
無心挑了一塊碩大的木耳給了蘇桃:「少和我扯淡。咱們今天吃過這一頓飯,往後還是各走各路。我看你天生就是個惹是生非的貨,怪不得你上輩子——你身上還有多少本地糧票?賣給我幾十斤好不好?」
小丁貓端起玻璃杯,美滋滋的喝了一口白酒:「別提賣,我白給你。另外你再考慮考慮,反正你也沒地方去,不如和我一起走。蘇桃,你說呢?」蘇桃沒理他。
小丁貓是以看病為名請假跑來哈爾濱的。肥吃海喝的混了個醉飽,他心滿意足的出了飯店,還要在街上來回散一散步。無心領著蘇桃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低頭清點糧票。正是入神之時,一輛吉普車忽然在前方剎住了,車窗打開,一個四五十歲的軍人腦袋伸了出來:「是蘇平平嗎?」
此言一出,小丁貓和顧基不以為意,無心和蘇桃卻是一起釘在了原地——此時此地,怎麼會有個陌生軍人知道蘇桃的學名是蘇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