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明躡手躡腳的穿過院子,穿過了一樓半開半掩的大玻璃門。一樓大廳的噴泉早停水停電了,他怕乘坐電梯會有聲音,所以想要繞過噴泉,走正前方的主樓梯步行上樓。微微彎腰踮了腳尖,他無聲無息的走到了樓梯口。一隻腳剛要踏上第一級台階,他忽然聽見身後起了「嗤嗤」的水流聲音。
他停了腳步,一邊回頭一邊心想:「莫非噴泉的水管子漏水了?」
一樓沒開燈,三樓住著半仙,或許該有光亮的,然而亮度有限,決計照不到樓下。藉著玻璃門外的月光星光路燈光,李光明伸著脖子瞇著眼睛細瞧,先沒瞧出什麼,隨即感覺空氣變了味道,血腥氣漸漸的濃了。
「怎麼回事?」他心裡打了鼓:「莫非我還趕上了兇殺案?不會飛哥把大師宰了吧?媽呀,飛哥精神病,殺人不犯法,大師白死了!」
正胡思亂想之際,狀如蓮花的噴泉底部忽然「咕咚」一聲冒了泡。隨即蓮花之中充當花蕊的一束水管汩汩的開始向外噴湧液體。液體流淌得沉重而又平穩,不像水。李光明奓著膽子轉了身,走上前去想要細看。然而未等走近,他忽然腳步一頓,感覺自己已經看明白了。
噴泉之中,正在噴血!
李光明站在原地做了個深呼吸,並且狠狠的嚥了口唾沫,順便把快要蹦出口的心臟一併嚥入肚中。解開制服衣領扯了扯,他露出脖子後面的撒旦紋身,緊接著雙手合什對著噴泉低聲說道:「神仙鬼神,不管你什麼吧,總之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咱們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不耽誤你鬧,你也別耽誤我偷。好不好?實不相瞞,兄弟我十三歲混社會,江湖上人送外號賽撒旦,一貫心狠手辣狼心狗肺。和我合作只有好沒有壞。你自己想想吧,我先走了。」
話音落下,他硬著頭皮做了個向後轉,明明兩條腿都硬了,可還堅持著往樓上走。樓裡鬧鬼,據說,也不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他今天不下手,明天再來恐怕也沒有好果子。擇日不如撞日,既來之則安之吧!
抬手抓住樓梯扶手,他走不動了,想要借力把自己往上拽。樓梯扶手木質的,手觸之處一片光滑。握著扶手合攏手指,他手臂剛一運力,手指卻一滑。扶手在他手中蜿蜒的動了,他扭頭一看,嚇得險些把眼珠子瞪出眼眶——不知何時,扶手上竟然纏滿了蛇!
他猛的收回了手,同時發現在無數下垂蠕動的蛇尾之中,隱約仰著一張蒼白的大臉。此臉闊大如盆,一時間也看不清五官。對著李光明張開了嘴,大臉露出一口鋸齒獠牙,顆顆都青中透紫,齒間還掛著黏涎。
李光明大叫一聲,慌不擇路的撒腿狂逃。因為樓下正有一座血噴泉,所以他索性頭也不回的衝向了上方。腳下的地板變成了粗糙骯髒的崎嶇土路,他連哭帶叫的一路往上跑,跑著跑著忽然腳下一滑。腦袋「光」的一聲磕上地面,他痛得眼冒金星,彷彿腦漿都被震成了碎豆腐腦。暈頭轉向的爬起身,他眨巴眨巴眼睛,又一怔——土路沒了,燈光有了,看著雪白牆壁上的指示牌,他發現自己已經上了三樓。手扶牆壁起身低頭再瞧,他登時苦了臉——怪不得滑了一跤,原來一腳踩到屎了!
他想不出誰能在走廊裡大便。白大師風度翩翩,沒有在走廊裡方便的可能性;無心應該也不會,憑著他能把史高飛騙得團團轉,他的智商也不該低到隨地大小便;唯有史高飛最可疑。現在樓裡沒有勤雜工了,如果有了大事小情,全得由保安負責,比如處理一堆屎。
李光明拚命的蹭了蹭鞋底,上樓不敢,下樓也不敢。思來想去的,他決定還暫時終止行動,找個人類陪伴自己等天亮。他知道白大千等人所住的客房號碼,一邊試試探探的往前走,他一邊左思右想:「我找誰比較好呢?照理說應該去找飛哥,可現在大半夜的,萬一他和騙子正在互爆菊花,我在一邊看還不看?不看的話不自然,看的話又太尷尬。雖然我外表狂野,但內心還很清純的。」
思及至此,李光明決定去白大千的房內躲一夜。白大千氣度不凡,又一身溫文爾雅的派頭,必能大發善心收留他。
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白大千的客房前,他本來想要敲門,可後脖頸忽然掠過一陣陰風,嚇得他慌忙抬手推門。一推之下,他發現門沒有鎖,只虛虛的掩上而已。
一隻腳邁入門內過道,他為了顯得自己有禮貌,故意輕聲呼喚:「白大師,睡了嗎?你別怕,我不壞人,我樓下的保安哪。」
房內沒有開吊燈,只在衛生間裡亮著一盞小燈。過道牆壁上釘著幾枚衣鉤,其中一枚鉤子上掛著個錦繡燦爛的布口袋。李光明抬手捏了捏口袋一角,感覺裡面裝的彷彿都書籍一類,不有錢的樣子。往前再走幾步,他發現大床上一片狼藉,並沒有人,心中不禁又生了邪主意。暗想大師吃得好穿得好,必定窮不了。悄悄轉身走到電視機旁的立櫃前,他想要在大師身上發點小財。
手指剛剛攥住立櫃的門把手,李光明還未用力,耳朵卻聽到走廊外面有了門響。他嚇了一跳,本意想放手,然而手比心快,居然先人一步的拉開了櫃門。端端正正的面對了立櫃裡面,他倒抽一口冷氣,只見立櫃內的一層擱板之上,正放置著一隻半腐的人頭。
人頭披頭散髮,眼睛似閉非閉,屋中黑暗,越發顯得人頭膚色泛青,嘴唇卻鮮紅,兩道眉毛也黑得奇異,竟像死後多時重新出了土,又被人粗略的化了個妝。收回開門的手送到嘴邊,李光明咬著手指,轉身要逃。與此同時,白大千摸摸索索的從外面走入過道,正要抬手去摘他的布口袋。兩方來了個頂頭碰,未等李光明出聲,白大千先嚎叫了:「嗷!」
然後他拎著布口袋轉身衝出門外,走腔變調的高喊:「來人啊!救命呀!有個鬼要用板磚拍我啊!」
隔壁房門一開,無心伸頭攔住了他:「鬼在哪裡?」
白大千一側身,「刺溜」鑽進了無心的房內。李光明緊隨而至,嘴裡還咬著自己的手指頭,嗚嗚嚕嚕的說不出話。無心莫名其妙的將他打量了一番,然後問道:「你拿板磚了?」
李光明瘋狂的搖頭。
白大千聽無心語氣淡定,忍不住轉身走回了門口。上一眼下一眼的看了李光明半天,他恍然大悟:「哦……我看錯了。他臉方,我還以磚呢!」
李光明求援心切,所以特別自覺。在門口把踩過屎的皮鞋脫了,他光腳擠入房內,一邊擠一邊哭哭啼啼:「飛哥,不得了,白大師的櫃子裡有個人腦袋!」
白大千提前經過了一場風浪,所以倒比李光明鎮定許多:「我知道,昨夜我已經見過一次了。」
李光明問白大千:「大師,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白大千長歎一聲:「唉……我想回家。」
為了防止再次墜入幻境,四個人盤腿坐上了床,分別面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史高飛正對著電視機——牆壁上的血字無端出現又無端消失了,他解釋不了,也懶得深想。
緊挨著他的無心,無心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不知道如何出手才既能助人,又不暴露自己的秘密。
無心的另一邊坐著白大千。白大千把他口袋裡網購的紙符以及圖解易經全擺到了床上,想要找到速成的驅鬼大法。而李光明一言不發,只勻速的打著哆嗦。
如此過了良久,史高飛忽然大叫:「媽的!又在我的牆壁上亂塗亂畫!」
無心回頭狠捶了他一拳。他後背一痛,定神再瞧,牆壁上的血字果然不見了。十分得意的笑出了聲,他扯著大嗓門叫道:「誰要再見了鬼就出聲,我兒子會把人打清醒!」
此言一出,李光明顫聲哼道:「蛇來了!」
無心回身對他也一拳。李光明被他打得向前一栽,眼前的蛇隨之暫時消失了。
白大千察覺到了問題,轉過臉問無心:「你沒有幻覺?」
無心一臉茫然的搖頭:「我……我什麼都沒看到。」
然後他又用胳膊肘一杵白大千的肋下,抬手捂了嘴嘁嘁喳喳的耳語:「白叔叔,活不好幹,你該讓黃經理加錢了。」
白大千驚訝的壓低了聲音:「你認為我還有實力把活幹完嗎?實不相瞞,我現在看你只女鬼的造型,只因為不想挨打才一直沒出聲。」
無心沒打他,只在他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來都來了,空手回去多不合算?」
白大千來了精神:「你有辦法?」
無心對他伸出一隻手掌:「我不會被鬼迷,肯定比你們有優勢。我可以幫你的忙,但賺了錢我們得五五分。」
白大千揉著胳膊,心中算了筆賬,末了認為五五分也行,五五分總好過一分沒有。
一夜過後,天光大亮。史高飛等人東倒西歪睡成一團,只有無心依然坐著。
無心知道史高飛真沒用,而自己既然做了他的兒子,少不得就要為他負起責任。活了無數年,好像還真沒給誰當過兒子,無心發現父愛也挺動人,如果能夠平平安安的當上幾十年兒子,倒不失為一段幸福生活。
然後他又想起了史丹鳳。史丹鳳一身熟透了的女人味,從波浪捲發到高跟涼鞋,無一不美。無心抱著肩膀笑了一下,忽然渾身骨頭做癢,想跑到史丹鳳面前討好賣乖的賤一賤。可惜在史丹鳳面前又暴露的太早了,給了她一個奇醜無比的第一印象。無心感覺史丹鳳好像一直不願意搭理自己,雖然還給自己買過好幾條粗糙的便宜內褲。
坐在清晨第一束朝陽光芒之中,無心盤算著自己的小心事,想得津津有味。還人間好,他想,在山上隱居了四十年,他幾乎活成了一塊石頭。好些驚心動魄蕩氣迴腸的往事,都被他一點一點的忘懷了。
他的歷史無人記誦的,忘了,就沒有了。即便有過,也像沒有過一樣了。
白大千本來沒把無心當人看,不過不由自主的,他還聽從了無心的建議,跑去找了黃經理抬價錢。他別的本事沒有,唬人的派頭卻天生就的,死的能說成活的,有的能說成沒的,何況這回不信口胡說,他當真受了大驚。
黃經理決定同意他的要求。並且兩人正式簽了合同。而在白大千運動三寸不爛之舌時,無心帶著史高飛在樓內散步,史高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樓上樓下的走來走去,不過兒子要走,他身為父親,自然應該跟著。無心一邊照顧著他,一邊獵犬似的到處又看又嗅。最後停在了樓下的乾涸噴泉前,他抬手拍了拍大蓮花瓣。
午飯過後,黃經理帶著一隊工人趕來了E區。一樓大廳變成了烏煙瘴氣的工地,工人各顯其能,想要把噴泉拆掉。黃經理站在院子裡,問白大千:「大師,問題真出在噴泉下面嗎?」
白大千也上午受了無心的攛掇,此刻答得並無底氣:「到時便見分曉。黃經理,你剛才說你也不知道噴泉的來歷……」
黃經理答道:「你們外人不知道,度假村的名字雖然十幾年沒變,其實裡面人事變動很大,都被轉賣過好幾手了。我去年來的,來的時候E區已經動工了,聽說前一任錢不夠,把E區蓋成了爛尾樓。現在的董事長看樓還不錯,所以把工程承包出去,接著先頭的基礎,把樓蓋完了。誰知道白搭錢,蓋了一座凶樓。我們用的圖紙,都原來的老圖紙,格局和噴泉都沒變,只把裝修的風格換了一下。」
白大千點了點頭,然後趁著黃經理不留意,他火速找到無心,把黃經理的話複述了一遍。不知不覺的,他把無心當成主心骨了。
到了傍晚時分,一樓大廳的噴泉已經無影無蹤,光亮的地面被鑿出了一個黑漆漆的大坑。噴泉下方縱橫的水管該截的截該堵的堵,也都收拾利落了。從黃經理到工人一起垂手肅立,對著大坑發呆——修噴泉不複雜工程,尤其裝飾性的室內小噴泉,何至於還要在地下挖個無底洞?
黃經理最先清醒了,聽到白大千問自己:「黃經理,你原來不知道噴泉下面有洞嗎?」
苦思冥想的沉默良久,黃經理最後搖了頭:「爛尾樓到我們手裡時,噴泉已經修好了。我們當時還以為佔了便宜——」
話未說完,他繼續搖頭,顯然知道自己徹底吃了虧。
白大千剛才又受了無心的囑咐,所以此刻胸有成竹:「黃經理,不要驚慌。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我想洞內必有玄機,但親自下洞的話,未免風險太大……」
他沉吟不語,同時肋下被無心捅了一下。不動聲色的抬眼望向黃經理,他搖了搖頭,一臉悲天憫人的莊嚴相:「黃經理。」
黃經理正在感受洞內噴出的陣陣涼風:「大師,怎麼?」
白大千笑而不語。
黃經理明白了,大師又要加價了。
黃白二人忍著一洞的陰風,非常含蓄的討價還價。末了兩人都把話說到山窮水盡,總算勉強達到了雙贏的局面。先給工人全下了班,黃經理帶著李光明等保安留在了現場,倒要看看白大千的本事。
不料白大千做佛陀狀,脫了鞋在樓內尚存的前台桌子上盤腿打坐。他的兩個徒弟卻一人腰間繫了一根繩子,一前一後的下洞了——依著無心的本意,不讓史高飛插手。但史高飛哪能允許兒子單身赴險?
洞口小肚大,要說深也不很深,坑底積著淺淺一層水。史高飛落地之後兩眼一抹黑,什麼也看不見。在他伸手摸索之際,無心已經彎腰開始動了手。手掌沒入積水,他開始去刨水下的稀泥。等到史高飛漸漸適應眼前的黑暗了,無心已經水淋淋的抱著一捆東西直起了腰:「爸,上去了!你先上,別礙手礙腳。」
史高飛小聲問道:「當著黃經理的面,我可以叫你寶寶嗎?」
無心答道:「不可以。等黃經理走了你再叫。」
史高飛失望的「哦」了一聲,拽著繩子開始往上爬了。
史高飛一露頭,白大千立刻下了桌子。走到坑旁向內一望,他打了個激靈,懷疑自己看到了一條搖頭擺尾的大蜥蜴。摘了眼鏡揉揉眼睛,他定睛再瞧,蜥蜴沒有了,只有無心帶著一身淋漓的泥水,抱著一堆白骨爬上了地面。
把骨頭往地面一放,無心坐在地上脫了鞋,倒出了兩鞋的積水。黃經理大驚失色:「白大師,這怎麼回事?這都什麼骨頭?」
白大千被他問了個啞口無言,只好背著手歎道:「天機不可洩露。趁著太陽沒落山,黃經理,請你速速退下,免得惹火燒身!」
黃經理一聽這話,嚇得屁滾尿流,也不客氣了,帶著保安即刻撤退。樓內瞬間恢復寂靜。白大千站在夕陽餘暉之中,怯怯的把目光投向地上的骨頭。骨頭長而筆直,類似動物的腿骨,然而表面凹凸不平,彷彿淺淺的刻了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