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丹鳳在批發市場裡精挑細選,給自己置辦了一身職業裝。職業裝被她帶回家中又洗又熨又剪線頭,末了穿上身一看,倒也頗能對付一陣子了。
批發市場成了她的樂土,因為天氣越來越涼了,所以她又給史高飛買了一件略含幾根羊毛的羊毛衫。給史高飛買了,自然也得帶上無心的一份。好歹他個人樣子,史丹鳳不好不把他當人看待。回家把羊毛衫給了史高飛,史高飛嗤之以鼻:「姐你又買便宜貨,我不穿!」
史丹鳳氣得開始嘮叨,冷不防無心走了過來,:「姐,爸不穿,我穿。」
史丹鳳立刻得到了一點安慰。等到無心把自己的一件羊毛衫穿好了,她圍著他扯扯領口拽拽袖口,嘴裡嘀嘀咕咕:「這不挺好看的嗎?」
史高飛大喇喇的答道:「好看什麼呀!你把我兒子都打扮成小老頭了!」
無心沒言語,只對著史丹鳳微笑搖頭,又無聲的做了口型:「好看。」
史丹鳳看了他的言談舉止,心中不知怎的,竟然一酸——在個雞飛狗跳的家庭里長到三十歲,沒被人疼愛過,疼愛別人也沒得到過回報,未曾想弟弟從土裡刨出的小怪物卻知道哄人,乖巧得讓她百感交集。
史丹鳳恨起了史高飛,綿裡藏針的甩閒話:「人長得好,穿什麼都好。吧無心?」
無心點了點頭:「嗯。」
史高飛沒能領會到史丹鳳的語言鋒芒,自顧自的穿上外套:「寶寶,走,白大千要帶我們去工地。」
出了寫字樓,四面八方全工地,工地之間夾著幾條剛剛竣工的水泥路。白大千的新客戶位建築公司老闆,老闆聽黃經理對白大千百般推崇,故而恭而敬之的來請他出山。白大千為了保持神秘形象,所以也無須對方陪同,自己一路溜躂著走去了工地。
工地距離寫字樓並不遠,已經起了幾幢高高矮矮的樓,將來會一所大學的分校校園。墳地上建學校,本來最平常不過的事情,十分合理。然而如今出了意外之事,導致施工無法繼續進行了。
白大千進入工地範圍,先不驚動旁人,只問無心:「你看看這片地方,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
無心東張西望,然後答道:「沒看出什麼不對勁的,隻鬼多。」
白大千打了個冷戰,不知道他實話實說還開玩笑:「鬼多?」
無心百無聊賴的踢開了腳下一塊碎磚:「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反正它們也不害人,多少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白大千轉而又問史高飛:「史老弟,你看見鬼了嗎?」
史高飛一搖頭:「看不到,我可能真的退化了。」
白大千停了腳步,伸手一指前方的大坑:「你們看到沒有?整座工地一起開的工,別的樓都起了好幾層了,只有這一片地方,連地基都打不成,一動土就出事,前些天還死了個小工。」
無心聽了,仰頭看了看天上的大太陽,隨即答道:「現在正中午,陽氣太重。我們回去吧,夜裡再來一趟——我自己來。」
三人大白天的無計可施,只好班師回了公司。人在歸途,白大千起了閒心,笑容可掬的問史高飛:「老弟啊,你姐姐一個人跑到我們這裡上班,你姐夫放心嗎?」
史高飛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我姐沒結婚。」
白大千的臉上刮起了春風:「喲,沒結婚?怎麼沒結婚呢?」
史高飛心不在焉的答道:「因為我們鎮上的人都說她生的孩子會得精神病,沒人肯娶她。」
白大千聽得心潮澎湃,心想史丹鳳的問題到了自己這裡,全都不成問題,自己已經有了佳琪,並不想再要小孩子。可史丹鳳沒了問題,自己倒又有了問題——雙方年齡似乎相差的略大了一點,當然,年齡的差距可以用金錢來彌補,然而自己的事業剛剛處在起步階段,雖然有心彌補,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
無心瞥了白大千一眼,心中暗暗說道:「別和我搶,你搶也搶不過我。」
白大千回了寫字樓,進入辦公室時正好和史丹鳳打了個照面。史丹鳳無所事事,正在讀一本過了期的《讀者》。見白大千回來了,她起身笑著打了個招呼,叫老闆不合適,叫經理也不對頭,於她自己忖度著喊了一聲:「白大師。」
白大千走得衣角飄飄,眼鏡片也光芒閃爍:「我們個小公司,關起門就算一家人,你不要客氣,叫我大千就好。」
史丹鳳只笑,萬萬不肯直呼他為大千。隨後史高飛晃著大個子進來了,吊兒郎當的喊了她一聲:「姐。」
史丹鳳看了他的德行,懶得理他。
最後出現的人無心。進門之後他直接走到了史丹鳳身邊,低頭解拉鏈脫外衣。史丹鳳若有所思的望著他,忽然想道:「如果他也我的弟弟就好了,他比小飛通情達理得多。我要有這麼個好弟弟,也算我沒有白白的當一輩子好姐姐。」
目光追著無心的背影走,史丹鳳又想:「土裡刨出來的……老天保佑,可千萬別讓他再變化了。」
她正浮想聯翩,不料無心忽然回了頭。雙方毫無預兆的對視了,史丹鳳不假思索的問了一句:「冷不冷?」
無心笑著搖頭:「不冷。」
然後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史丹鳳旁邊,又拿了史丹鳳的舊雜誌低頭翻看。史丹鳳沒有攆他的打算,屏風後面的白大千卻有點坐不住——無心有前科的,他敢狗膽包天的去騷擾對面公司的盧,孰知不會糾纏本公司的史呢?
隔著一座屏風,白大千開了口:「無心,你下樓去買三杯珍珠奶茶,一杯給我,一杯給丹鳳,另一杯送上樓給佳琪,記得我那杯不要珍珠喲。過來,我給你錢。」
屏風後面響起了無心的回答:「我不去。」
白大千碰了個硬釘子,顏面盡失,氣得咬牙切齒,又不敢耍出老闆的威風,因為無心屬於公司的骨幹,而且再過幾個小時,自己還要派他去夜探工地呢。
無心在史丹鳳身邊坐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時分下班了,他還陪著史丹鳳去了附近的農貿市場。史丹鳳花錢如放血,在市場裡來回走了幾圈,最後只買了一堆醜陋的蘋果。
蘋果拿回家裡,被史丹鳳狠狠的洗了一通。無心一直等著要吃,可直等到天黑要出門了,史丹鳳才把蘋果徹底洗好。用乾淨毛巾擦出兩個相貌最美的蘋果,史丹鳳對無心說:「給你,路上吃。」
無心答應一聲,把蘋果往外套口袋裡揣。然後趁著史高飛未察覺,偷偷的出門走了。
夜風很涼,幸而他在山裡野人似的熬了四十年,已經熬得寒暑不侵。多少年沒穿過毛衣了?他簡直想不起。掏出一個蘋果啃了一口,他忽然很想念白琉璃。他想告訴白琉璃自己在人間找了個爸爸,還想告訴白琉璃人間有個漂亮芬芳的女人,給自己買了內褲,買了毛衣,還有蘋果。她好像總在為自己擔著心,偶爾還摸自己的頭。為什麼要擔心?也許因為自己的來歷。所以自己很小心的接近著她,要讓她知道自己不妖怪,和人一樣。
無心在心裡默默的和白琉璃說話,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了大貓頭鷹。心底驟然泛起一股子怒氣,他恨不能把大貓頭鷹拔毛扒皮,烤了吃掉。
走過一條名為天仙東路的嶄新大道,他到達了目的地。廣袤的工地並未趕夜工,此刻四面八方基本全熄了燈,夜色一片深深淺淺的黑。一隻小鬼圍著無心轉了一圈,因為力量太弱,所以只轉成了一道模模糊糊的鬼影。
無心拿著大半個丑蘋果,繼續往前方的大坑走。小鬼不轉了,開始在他面前張牙舞爪,彷彿要作勢阻攔。他只作不見,一邊吃蘋果一邊前進。及至將要靠近大坑之時,小鬼停了動作,開始慢慢的向後退。
因為剛剛動土就出了人命,所以此地暫時停工,挖出的大坑也不算深。無心停在了大坑邊沿,發現沿途雖然鬼魂眾多,然而鬼魂們的陰氣加起來也沒有此刻坑中的陰氣重。可奇怪的坑裡乾乾淨淨,並未見到力量異常強大的遊魂。沿著大坑邊沿兜了圈子,無心白天對此處只遠觀,看得不清不楚;如今身入其境了,才發現這地基實在打得太匆忙,遠的不提,大坑附近便有幾座未遷的孤墳。孤墳大概無主的,因為地面遍佈了連環陷阱,可見有主的墳都已經早被遷走,所以會留下無數未填的深淺土坑。
高抬腿跨過一片腐朽的棺材板子,無心在一處坑裡發現了一隻圓圓的紅蘿蔔。遷墳的規矩處處不同,也許此地的習俗就要在舊墳坑裡留個蘿蔔。無心看著蘿蔔,下意識的想要撿起來吃。然而拿著蘋果的手指動了動,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今非昔比,不能像隻野獸似的見什麼吃什麼了。
一大步跳過墳坑,無心又咬了一口蘋果。正打算找塊石頭坐下來歇一歇時,他眼前一亮,卻見到一隻鬼魂從暗處倉皇飄出。那鬼魂個老人家的模樣,衣著穿戴堪稱古色古香,顯然已經死得有年頭了。這樣的老鬼都該有些本領,不知為何會被人攆成兔子。無心正要看個究竟,哪知一堆沙子背後忽然金光一閃,那老鬼嚎了一聲,登時消失無蹤。
無心含著一口蘋果張了嘴,不知道沙堆後方埋伏著何方神聖,對於老鬼居然能夠說吃就吃。躡手躡腳的向前邁了一步,他發現沙堆後方像著了火似的,金光越來越盛,光芒之中一個大腦袋猛然向上一竄,無心登時傻了眼——骨神!
骨神飄在沙堆之後,也沒想到自己剛一亮相就能遇見熟面孔。此刻逃來得及,不過未免偏於丟人現眼。蒙著一層光暈越升越高,他故態重萌的向左一轉眼珠,又向右一轉眼珠。看清無心單槍匹馬了,他居高臨下的探了頭,聲音很柔和的說道:「小巫師,你好呀!」
無心彎腰撿起了一塊稜角尖銳的碎石,隨時預備著給自己放血。和初次相見時相比,骨神的形象樸素了許多,起碼不再朝陽似的發出一身刺眼光芒。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拿著石頭,他頗有底氣的問道:「你還沒死?」
骨神咧嘴一笑,笑出一口方方正正的大白牙:「我已經死過一次了,你還想讓我怎麼死?」
無心上下打量著他,有感而發的說道:「你很厲害嘛,不會真和白琉璃有關係吧?」
骨神倏忽間飄到了他的眼前:「你想不想知道我和白琉璃的關係?」
無心連忙點頭:「想!」
骨神在半空中盤腿坐好了,然後俯身對他說道:「其實,白琉璃我兒子!」
話音落下,他笑微微的俯視著無心。眼看無心驚訝的睜大眼睛了,他忽然揚起雙手狠狠一拍膝蓋,同時仰天長笑:「哈哈哈,我騙你的!」
隨著他雙手的起落,週遭的土木砂石瞬間暴起,如同遭了龍捲風一樣急速盤旋飛昇,劈頭蓋臉的盡數砸向了無心。不過一剎那的工夫,骨神消失在半空中,地面則多了一座一人多高的小垃圾山。
天地恢復黑暗寂靜,只偶爾有風掠地而過。不知過了多久,垃圾山頂忽然伸出了一隻血淋淋的手。手本攥成了拳頭,直直的在風中伸了片刻,手指一鬆,攥在掌中的石頭滑落到了垃圾山上。小臂像蛇一樣動了動,那隻手開始搬運壓在山巔的一小塊水泥板。及至水泥板被掀開了,無心在一團鐵絲之中抬起了頭。
一根手指粗的鋼條扎進了他的左眼,鮮血順著他的面頰往下流,一直流到了下巴尖。抬手握住鋼條,他用力向外一拽。鋼條被他拔出來了,上面穿著他的眼珠。沒了眼珠的眼窩空空蕩蕩,顯得眼眶很大很深。無心把鋼條橫著送到嘴邊,用牙齒咬住了自己的眼珠。晃著腦袋一抽鋼條,他把自己的眼珠咽進了肚子裡。
閉了眼睛歇了歇,他掙扎著繼續向外爬。垃圾山隨著他的活動漸漸瓦解,他最終蠕動著得了自由,從頭到腳已經灰濛濛的骯髒成了一色。另一隻手裡的蘋果早沒了,手背上的皮也被蹭掉了厚厚一層,露出了幾根雪白的掌骨。
艱難的站起了身,無心怒不可遏的睜大了完好的右眼。骨神實在太過分了,他現在簡直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去見史高飛和史丹鳳。
週身的劇痛讓他戰慄不止,他一邊抹著臉上的血,一邊隨著直覺跑向前方——今夜他饒不了骨神!反正骨神能看見他,他也一樣能看見骨神,雙方勢均力敵,非常適合決一死戰。
骨神躲在坑邊一座空板房裡面,極力想要隱藏自己身上的金色光芒。他沒想到無心居然沒死——再高明的巫師也**凡胎,他沒料到無心會個例外。
外面響著無心的腳步聲音,遠一陣近一陣的,表明他正在瘋跑。骨神上次在度假村裡已經傷了元氣,如今沒有力量痛打落水狗,只能縮成一團小太陽暫避風頭。如此避了良久,腳步聲音卻不知何時消失了。骨神聽了又聽,始終只能聽到風聲。忍不住把個腦袋穿牆而出,畢竟耳聽為虛,他想要眼見為實。哪知伸頭這麼一看,他雖然個鬼,竟然也嚇了一跳。
他看到無心趴在了坑底正中央,一個腦袋正在往土裡鑽。長條條的身體如蛇一樣盤旋扭曲,末了他竟向地下扎入了一米多深。短暫的停頓過後,他開始緩緩的向上退。最後雙膝跪地直起了身,他的頭臉全被泥土糊住了,兩隻手卻捧了一隻小陶壇。低頭和陶壇貼了貼臉,他彷彿怔了一下,隨即大頭衝下的重新入了土,把陶壇又送回了地下。
最後將出入的孔洞填埋了,他起身爬出大坑,低著頭往遠走,一邊走又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隻蘋果,個邊走邊吃的樣子。
骨神縮回了腦袋,認為自己逃過了一劫。
無心沒有地方可去。等到吃完了一個蘋果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不由自主的走回了寫字樓下。城郊荒涼,連路燈都隔三差五才亮一盞。無心的左眼窩還在針扎火燎的疼著,有心找個地方躲幾天,可兩隻腳釘在路面上,他真捨不得離開史高飛。
十分鐘後,他上四樓進了家門。屋子裡一片漆黑,該睡的都睡了,只有史高飛的房間開著門。史高飛盤腿坐在床墊上,聽見門響,連忙伸了腿找拖鞋:「寶寶,你回來了?」
無心鑽進了衛生間裡:「爸……你睡你的,我要上廁所。」
史高飛答應一聲,轉身爬到床墊子上展開棉被。無心關嚴了門,打開電燈細看自己——臉真沒法看了,左眼的眼皮都被被鋼條扎豁了。
他窸窸窣窣的洗漱了一番,然後用貼身的襯衣包住了腦袋,只露出一隻右眼。手背的傷一時處理不及了,他索性不管,又把髒衣服全扔進了一隻大盆裡。
無聲無息的回了房,他鑽進了被窩裡。史高飛朦朦朧朧的看著他,十分好奇:「你怎麼了?」
無心背對著他躺下了,不知道明天如何見人,又恨骨神恨得要死:「爸,我受傷了。現在……現在看起來不大像地球人,我怕你見了會怕。」
史高飛連忙欠身要去看他:「受了什麼傷?讓我看看!」
無心猶豫了一下,仰面朝天的抬手解開了頭上的襯衫:「爸,你給我一點時間,我還可以再長一隻眼珠,長好之後就和原來一樣了。」
史高飛看清了無心的空眼窩,登時倒吸一口冷氣,眼睛鼻孔和嘴巴一起張大了。
無心面對著他這副見了鬼的神情,心中幾乎怕了:「爸,眼珠那麼小,長起來很快的,一個禮拜就夠了。你別怕我,大不了我這一個禮拜躲起來不見你。還有……爸你多給我一點東西吃,我吃得多就會長得快。你別不要我,也別告訴姐,好不好?」
史高飛依舊瞪著他不言語。
無心真恐慌了:「爸,原來我做毛毛蟲的時候你都不嫌棄我,現在我只少了一個眼珠而已,總比毛毛蟲強吧?我已經在工地找到鬧鬼的線索了,我們又可以賺到錢了。我不要錢,我把錢全給你和姐,好不好?」
史高飛氣息一顫,終於有了反應——他沒頭沒腦的死死抱住無心,張著大嘴嚎道:「嗷……我的寶寶啊……哪個狗養的欺負了你……爸爸要去殺了他……」
無心伸手摀住了他的嘴,急得小聲說道:「你別嚷,再嚷全屋子的人都醒了……求你別哭了……你藏到被窩裡哭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