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千在度假村裡過了一夜,翌日中午啟程渡江,不料剛剛上岸便趕上了初冬第一場雪。雪是大雪,落地即融。天地之間一片茫茫,路面又是水又是冰又是泥,交通一下子就堵塞了。
白大千瑟瑟發抖的在外面奔波了小半天,到達城郊寫字樓時,天色已經見黑。逆著下班的人流往樓上走,剛到二樓周圍就沒了人。袖著雙手低著頭,他忽然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鼻孔之中一陣奇癢。張大嘴巴正是要打噴嚏之時,他偶然向上一抬眼皮,噴嚏立時沒了。
他看見了一雙腥紅的光點。
光點懸於天花板下,藉著樓道中黯淡的燈光,他認出了那光點的主人——怪嬰!
怪嬰的身體貼在天花板上,只將一個腦袋大頭衝下的後仰著垂了,一雙紅眼睛定定的盯著白大千。它眼睛大,白大千的眼睛更大,幾乎快要瞪出眼眶。嘴唇顫抖著張了張,他最後只呻吟似的「啊」了一聲。
他以為自己今夜是必死無疑了,佳琪唯一的出路也只能是當姑子去了。下腹一鬆褲襠一熱,他叉著雙腿站在樓梯上,情不自禁的尿了一泡。天氣冷,穿得多,他的內褲,秋褲,毛褲立刻全濕透了。兩條腿各自為政的顫抖著,已經快要支撐不起他的身體。
正當此時,怪嬰動了。
它的胸腹彷彿帶了吸盤,能夠穩而迅疾的在天花板上移動。四腳著地的驟然爬到了白大千上方,它忽然抬起兩隻小手用力一拍天花板,小身體應聲而落,直直的掉到了白大千懷裡。白大千下意識的一抬雙手,正把怪嬰托進了自己的臂彎。頸關節吱嘎作響的低了頭,他近距離的面對了怪嬰。怪嬰扳起一條短短的殘腿,張大嘴巴吮吸著少了腳丫的光禿腳踝。一雙大眼睛正視著白大千,它從喉嚨裡發出了一陣嘰嘰咕咕,類似一串僵硬的笑聲。
白大千晃了一下,先是放了個響屁,然後身體橫著一栽,暈倒了。
午夜時分,白大千悠悠醒轉。
身下起伏堅硬,硌得他從頭到腳一起疼痛,兩條腿也是冰涼的,冷到了徹骨的地步。哼哼唧唧的抬起頭,他發現自己正趴在樓梯上。
冷不丁的打了個寒戰,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胸後背,沒有摸到怪嬰。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他發現此刻已經是十二點多了。連滾帶爬的站起身,他單手扶著牆壁,東倒西歪的開始向上瘋跑。及至到了四樓回了家,他哆嗦著敲開了史高飛的房門:「完了,完了,我告訴你們,我被那東西盯上了!」
史高飛開了臥室電燈,然後哈欠連天的發出疑問:「啊?」
白大千用力推開了他,直奔房內床墊上的無心。一把掀開無心身上的棉被,他強行把無心拽了起來:「我剛遇見它了,它像蟑螂一樣可以到處爬,還掉到我的懷裡要我抱。嚇死我了,媽的,嚇死我了!」
無心穿著史丹鳳買給他的老頭汗衫和三角褲衩,因為房裡暖氣不熱,所以凍得抱了肩膀:「它沒傷害你?」
白大千重新將自己審視了一番,隨即惶恐答道:「目前看來好像是沒有。它那麼小,想必也不會趁機非禮我。」
無心嗤之以鼻:「那你真是想多了。」
白大千無暇和無心鬥嘴,忙忙的又問:「我放在辦公室裡的殺蟲劑,你們拿上來了沒有?」
這話倒是提醒了無心,盤腿坐直了身體,無心問白大千道:「你大哥不是一位得道高僧嗎?他有沒有什麼辟邪的法器?我們借來抵擋幾天也是好的。」
白大千一揮手:「別求他,他屬於腐朽落伍學院派,除了唸經什麼也不會。」
無心抬手敲了敲腦袋,想要撿起自己那點畫符施咒的學問,然而絞盡腦汁,硬是回憶不起來。怪嬰其實已經不能算是鬼魅一類了,倒像是被巫師炮製成的妖魔一流。對待妖魔應該怎麼辦?他搜索枯腸想了又想,末了感覺自己在過去的四十年裡活成白癡了。
他一時沒了辦法,只好轉移話題:「你在度假村裡都打聽到了什麼消息?」
白大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黃經理告訴我,說上一任董事長是個南洋華僑。歲數不小了,想要回國投資發大財,可惜經營不善,大財沒發成,最後只好撤資走了。」
無心沒想到他如此言簡意賅:「就這些內容?沒了?」
白大千連連搖頭:「沒了,黃經理只知道這麼多。據說那華僑就是個挺普通的老頭,還總往南洋跑,一年在中國住不了幾個月。」
無心聽了,感覺白大千是白跑了一趟。忽然皺起眉頭抽了抽鼻子,他滿含疑惑的上下審視了對方:「你怎麼這麼臭?」
白大千聽聞此言,當即起身逃跑,在床墊旁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個潮濕的屁股印記。
史高飛關了房門和電燈,睡眼惺忪的鑽進被窩繼續睡。無心也躺回了原位,但是沒有睡,手指一直在枕邊畫來畫去。末了一掀棉被又坐起來了,他小聲對史高飛說道:「爸,我下樓去公司拿殺蟲劑。」
史高飛打著小呼嚕,根本沒聽見。這倒是正合了無心的心意。穿好衣褲推了門,他無聲無息的溜入走廊,躡手躡腳的直奔三樓。
在距離三樓還有幾米遠處,通過兩扇玻璃門,無心看到了隱隱的金光。停在原地愣了一下,他隨即反應過來——形象如此光輝的鬼魂,他只見過骨神一位!
他不聲張,一邊掏鑰匙一邊繼續前進。及至走到門外了,他驟然出手打開暗鎖,一陣風似的衝進了辦公室內,正和骨神打了個照面。骨神懸浮在牆角落裡,彷彿先前正在研究身下的一架大地球儀。地球儀乍一看像是銅製的,其實是座以假亂真的塑料品。猛的抬頭面對了無心,他一挑眉毛,週身全是七長八短的光焰。
無心立刻把手指頭塞進嘴裡去了,嗚嗚嚕嚕的問道:「你來幹什麼?」
骨神的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我一直很惦念你,想來看你的傷好了沒有。」
無心暫時吐出了手指頭:「你當初傷我太重,現在我陽壽無多,已經快死了。」
骨神把兩道濃眉全揚起來了:「真的嗎?」
無心把手指頭又含進了嘴裡:「嘿嘿嘿,騙你的。我已經去通知了白琉璃,他很快就要過來和你敘舊了。」
骨神的眉毛快要飛出去了:「真的嗎?」
無心的舌頭和手指直打架:「哼哼哼,騙你的。說實話,你到底來幹什麼?」
骨神心神不定的向下指了指地球儀:「我想回家去報仇,可是又不認識路……」
無心走過去撥了撥大地球儀:「你家在哪裡?」
骨神看他手上沒有見血,這才放心大膽的告訴他道:「我一直四海為家,不過近幾十年一直住在這裡——」他用一根燦爛的手指頭指向中泰邊境:「這裡的人把我當成金光佛來崇拜,讓我感覺十分溫暖幸福。為了回饋他們的好意,我也經常顯靈讓他們樂一樂。」
無心帶著口水的手指穿過了骨神的指尖,向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線:「那你為什麼會被人埋到了這裡?」
骨神的金色面孔登時顯出了沮喪神情:「嗚,別提了,一個陰險狡詐的老巫師捕獲了我和我的手下,還把我封進了一根人骨頭裡。你知道,像我這樣偉大的鬼魂,如果常年生活在陰氣太重的地方,力量會越來越強的。」
無心好奇的看著他:「那你住在度假村裡不是正好?」
骨神一撅厚嘴唇:「可我是個熱愛自由的靈魂。奴隸再強也是奴隸,那老巫師很會折磨我呢!而且骨頭裡的生活很寂寞,雖然度假村裡也經常有些鬼魂慕名前來膜拜我,但是——」
話說到此,骨神扭頭望向窗外,語氣蒼涼的唱了兩句閩南語老歌:「心事那沒講出來,有誰人會知。有時陣想要訴出,滿腹的悲哀……」
無心一句也沒聽懂,雙手合什對著骨神拜了拜,他很怕骨神會抒情不止:「唱得好,我很理解你的心情,真是舉頭望明月,高處不勝寒。不過我想順便問一句,度假村裡鬧鬼的事情,和你有沒有關係?照理你當時被人封在了骨頭裡,應該不能興風作浪才對。」
骨神一聳肩膀:「和我沒有關係。是那些鬼魂感知到了我的存在,不由得有些亢奮。這就是領袖的魅力,我也沒有辦法。」
無心聽他一味的自吹自擂,不禁暗暗的有些鄙視。不過他作為一隻鬼魂,本領的確是出乎其萃、拔乎其類,而且閒得要死,看他身上的光明程度,似乎元氣也已經恢復了。略略的思忖了一下,無心轉而問道:「骨神,我把你從骨頭裡放了出來,你卻恩將仇報,幾次三番的想要殺我。你說你對得起我嗎?」
骨神很痛快的搖頭:「對不起,只是我現在見了巫師就生氣,十分想擰斷你的細脖子再吃了你的靈魂。聽你的意思好像是不打算找我報仇了,怎麼?難道你是想讓我幫你去殺那個小崽子?」
無心仰頭望著骨神:「你全都知道了?」
骨神微微一笑:「我閒來無事,也經常到這座大樓裡逛一逛,找個陰氣重的地方,悠閒的度過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
無心忽然警惕了:「你一般都在什麼地方?」
骨神答道:「女廁所。」
無心點了點頭,心中暗罵:「媽的,姐姐肯定被他看光光了。我還沒有看過呢,他先看了。」
骨神一邊說話,一邊用手輕輕去拍膝蓋,拍一下,地球儀轉動一點。對著地球儀瞧了半天,他皺著眉毛自言自語道:「我還是應該去找一張地圖看一看。」
無心用手指摸著地球儀的表面,心裡的念頭一個接一個的亂轉,同時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一句:「其實也不用地圖,你直接往南飄就可以了。」
骨神饒有興味的問道:「從這裡往南飄,第一站會是哪裡?」
無心隨口答道:「城郊廢品收購站。」
骨神的手指頭在膝蓋上來回敲起了鼓,猶猶豫豫的想要教訓無心一下,然而無心忽然倒吸了一口氣,隨即蜷縮著蹲在了地球儀旁。斜著眼睛望向窗外,他看到了一隻倒吊著的腦袋。
骨神也扭頭向窗外看了一眼,隨即口中「喲」了一聲,彷彿是被怪嬰貼在玻璃上的面孔嚇了一跳。隨即轉向無心,他滿不在乎的開了口:「這東西的怨氣好重。」
無心怕被怪嬰發現行蹤,閉了嘴不肯說話。而怪嬰向室內窺視了良久,末了用兩隻小手拍上玻璃,揚起腦袋向下爬去。
無心閉了眼睛,感覺它真是走遠了,才開口去問骨神:「你知道它是什麼嗎?我認不出。」
骨神也特地思索了片刻,然後才答道:「想要養出這麼一個小妖怪,必須先找一個有六七個月身孕的孕婦。這孕婦不能是壯年婦女,要麼極老,要麼極小,如果是**所懷之子,就更好了。找到孕婦之後,就要剖開她的肚子取出胎兒。如果胎兒見了天日之後死了,還是用不得,非得活的才行。這就很難,也許剖了許多肚皮,也未必能找到一個活胎。」
無心開了口:「你這話我聽著很耳熟。接下來是不是要用人血代替母乳,把嬰兒餵養到足月?」
骨神點了點頭:「是的。」
無心徹底明白了——這種炮製胎兒的方法,還是白琉璃無意中講給他聽的。總而言之,繁冗非常,把一個嬰兒改造成非人非鬼的毒妖怪,幾乎是件碰運氣的事情。而巫師一旦成功,這小妖怪也足以供巫師使用幾十年了。
無心又問:「它現在算是死了,還是活著?」
骨神莫測高深的答道:「半死不活。」
然後他告訴無心:「在我的領地裡,如果人們捉到了這種東西,一定要先請**師念三天經,再挑個好時辰在太陽下把它燒成灰。燒過它的地面,幾年之內不生寸草。」
無心聽到這裡,越發感覺事情難辦。攏了攏身上的外套,他站起身,對骨神說道:「你和我回家吧,我穿得少,現在好冷。」
骨神沒意見,一馬當先的往前飄:「我還沒見過像你這麼嬌氣的巫師。除了冷,你還怕什麼?」
無心翻出殺蟲劑,一路輕輕的往外走:「你上次把我打出了後遺症,現在我不僅怕冷,還怕渴怕餓,怕疼怕累。脾氣也變壞了,總想放了自己的血和別人同歸於盡。」
骨神冷笑一聲,心想你還敢恐嚇我,可隨即回味起對方鮮血的滋味,他又有些毛骨悚然。直接向上穿透樓板到了四樓,他一邊高昇一邊丟下一句話:「小巫師你不要胡說八道了,沒有信任的友誼是不會長久的。」
無心凍得臉都青了,一邊拎著殺蟲劑跑樓梯,一邊暗想誰和你是朋友?你若不幫我把怪嬰收拾了,我非把你打成魂飛魄散不可。
無心回房之後,先把殺蟲劑放好了,然後脫了衣服鑽進熱被窩。史高飛照例睡成一把大剪刀,兩條長腿左一條右一條的叉開來,佔據了整張床墊。無心在他身邊縮成一團,然後對骨神招了招手。
骨神一歪身,也在半空中擺了個側臥的姿態,毫無預兆的問道:「白琉璃現在怎麼樣了?早死了吧?」
無心先是一點頭,隨後壓低聲音說道:「他做鬼做了幾十年了,住在一片與世隔絕的山林裡,和一隻妖精一起生活。」
骨神一笑:「哈?是什麼妖精,居然願意和他一起生活?」
無心嘁嘁喳喳的告訴他:「是一隻猥瑣醜陋齷齪的貓頭鷹。」
骨神被他說愣了,想了又想,想像不出貓頭鷹精的真面目:「嗯?到底是什麼模樣的妖精?」
無心一提起貓頭鷹,就氣得腦筋要短路:「懶得說,反正看著和我差不多。」
骨神笑了:「你太謙遜了。」
無心開始語無倫次的罵街:「謙遜個屁!我要睡了。你不嫌冷就出去找妖怪吧,如果找到了,別忘了拍拍大腿替我弄死它!」
然後他縮進被窩,一頭拱到了史高飛的肋下。史高飛在夢裡哼了一聲,抬手夾住了他。
無心一覺醒來,骨神已經無影無蹤。
他把殺蟲劑給了史丹鳳,想讓她以後不要在三樓的公共衛生間裡上廁所,可是這話又不好出口。史丹鳳始終是不知道他們在鬧什麼,大冬天的白得了一瓶殺蟲劑,也算不得佔便宜。
四個人在客廳匯聚一堂,照例是捧著煎餅果子大嚼。客廳里拉了一根繩子,上面晾著白大千的內褲,秋褲,毛褲,外褲,襪子,鞋墊。史丹鳳看了白大千的裝備,忍不住在吃飽之後,伸手去摸了摸無心的腿。
無心坐在暖氣管子旁邊,還沒有吃完。史丹鳳摸過之後問道:「冷不冷?」
無心對她一點頭:「冷。」
眼看白大千走去衛生間了,史丹鳳低低的對史高飛說道:「你要養他就好好的養,不想養了就早早挖個坑把他埋掉。大冷天的,你忍心讓他這麼凍著?」
史高飛怔了怔,隨即一把將無心扯過來摟進了懷裡:「我忘了!姐,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感覺好冷哦!」
此言一出,衛生間裡忽然響起了白大千的大叫:「啊呀!無心你快來看,你貼的五行八卦福裂開了,是不是那東西夜裡又來了?」
未等無心回答,白大千驟然換了話題:「天哪!快來看呀,樓下又來警察了!」
寫字樓內的保安們集體提出了辭職,因為一名保安昨天夜裡死在了一樓走廊中,死狀與三樓公司中的職員是一模一樣。
消息並未立刻擴散出去,起碼是沒有上報紙。白大千嚇得抱著腦袋不敢出門,倒是史丹鳳跑去看了熱鬧——屍體已經被抬走了,半條走廊都是乾涸的血。
把熱鬧看完了,史丹鳳上樓回了公司。白大千不肯下樓,公司裡就再沒了別人。她守著電話和雜誌,正是百無聊賴之際,玻璃門忽然開了,走進了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子。史丹鳳抬頭一瞧,發現來者看著是三十歲上下的年紀,頗有一點自家弟弟的意思,不但有副人高馬大的好身材,面貌也堪稱端莊英俊。
此人對著史丹鳳一笑,開口說了話:「請問,白大師在嗎?」
因為美男子當前,所以史丹鳳不由自主的要臉紅:「白大師……我可以馬上去聯繫他。請問您找白大師是有什麼事情?」
美男子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而史丹鳳一邊說話,一邊抄起電話打給了白大千。白大千正在裹著棉被發抖,只說自己身體有恙,連生意都不肯做了。史丹鳳無可奈何的掛斷電話,還覺得自己挺對不住美男子:「白大師有事外出了,今天可能都不會回來。要不然您——」
未等她把話說完,美男子從懷裡摸出了一張名片放到了桌面上:「既然白大師不在,那我就先告辭了。明天我還會再來——或者今晚等白大師回來了,你按照名片上的電話通知我也好。」
史丹鳳接了名片,一團和氣的目送美男子離去,然後低頭一瞧名片,登時啞然失笑,原來美男子姓丁名丁,名叫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