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蹲在石洞的邊沿,右臂新生的一層粉紅肉膜在方纔的攀爬之中磨破了,淡紅色的血水順著胳膊肘向下滴答。他伸長了被草汁染綠的舌頭,輕輕去舔自己的傷口。夜色之中有不知名的大鳥掠過,當空的大月亮已經有了西沉的趨勢。
他舔了良久,直到疼痛的感覺漸漸鈍化了,他才放下手臂,四腳著地的爬向了洞內深處。洞子的入口堪稱乾淨,內中則黑沉沉的深不可測。他抽了抽鼻子,忽然隱隱的嗅到了一股子惡臭。
於他不動了,靠著石壁蜷縮成了一團。洞子不算寬敞,大概一人來高一人來寬,不知自然形成的,還人工開鑿的。無心閉了眼睛,有氣無力的摸索著週遭——他想藏到地下去,先避一陣子再說。然而他現在虛弱之極,沒有立刻上天入地的力量了。
他不敢回到地面上去,只想找個隱蔽地方,能容許自己慢慢的往土壤裡鑽。可洞中石壁堅硬,連滴水都不能輕易滲入。
夜風從洞口灌了進來,正吹在了他的後背上。他覺出了冷,於瑟瑟發抖的繼續往洞裡爬。洞子起初一段筆直的,地面也平坦,然而越往裡越崎嶇曲折,冰冷潮濕的空氣也漸漸升了溫度。無心小心翼翼的貼著一側石壁向內行進,忽然半路停了動作,他那殘缺不全的右手猛然在空中晃了一下。一瞬間的工夫,他已經從石壁上方摘下了一隻大蝙蝠。
不假思索的,他把大蝙蝠填進了嘴裡。「咯吱」一聲牙關緊咬,溫暖的鮮血立刻溢滿了他的口腔。他大口咀嚼著蝙蝠細脆的骨頭和柔軟的皮肉,舌頭嘗不出味道來,完全出於本能在吃。在成長期間,他總瘋狂的索求著營養。
吃掉了大蝙蝠之後,他繼續前進,從靠近石壁的地面上蹭了一身的蝙蝠糞。不知拐了幾個彎,他開始聽到了隱隱的水聲。嶙峋的洞壁滑溜溜的,也凝結著一層水珠。無心的精神當即一振——他需要水。
進了肚的大蝙蝠給他增添了一點體力。他覓著水聲又爬又跑又跳,末了在一面傾斜的石坡上打了滑,「咕咚」一聲跌落進了一處水潭之中。水潭的水並不很涼,他一邊下沉一邊咕咚咕咚的痛飲,一直漲出了個大肚皮。水潭底部也石頭起伏,他在漆黑的深水中長長的伸展了身體,腦袋忽然甩出一道暗流,他用牙齒咬住了一條擦肩而過的水蛇。
雙手抓住扭曲盤捲的蛇身,他仰面朝天的把自己陷在了一處石窩子裡。石窩子向上開口,宛如人的臂彎,穩穩當當的托了他的後背和大腿。他專心致志的吮吸著蛇血,吮著吮著,忽然感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在不久之前,或者很久之前,也曾有人這樣托抱著他,給飢餓的他餵食。
蛇血從他的嘴角散逸開來,混於水中。無心正放鬆愜意之時,心中無端的一凜,卻生出了不祥的預感。他此刻已然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下意識的縱身一躍鳧上水面,他嘴裡叼著死蛇,手腳並用的爬上了岸。結果未等他在岸上蹲穩,水聲由遠及近的激烈了,面前的水潭中驟然崩出了一朵巨大水花,不知什麼東西正在水下翻江倒海。
無心連連的後退,一直退到了角落裡,嘴裡還叼著死蛇。原來水潭也不他的安身之處,他可不水中那大傢伙的對手。至於大傢伙到底什麼,那他還不能確定,希望魚,因為魚不能上岸。
無心有些怕,沿著原路往外退。退著退著,他抱著腦袋躲到了一塊突出的大石後面。與此同時,洞外起了鋪天蓋地的異響,正無數大蝙蝠趕在黎明之前回洞了。
蝙蝠密密匝匝的往洞子深處鑽,洞內直亂了一個多小時才恢復了太平。無心不敢和蝙蝠大軍抗衡,只能被蝙蝠擠到了洞口去。天還黑,月亮也落了,簡直黑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無心倚靠著石壁坐好了,茫茫然的用牙齒撕扯蛇肉。想要做人,至少得有個人模樣,人模樣連著他的人心。如今他不很有人模樣,連著的人心就也不知丟去了哪裡。現在他的腦子裡只有兩件事,第一吃,第二躲。
天邊顯出了一線魚肚白,把群山與叢林映襯成了起伏的剪影。無心小心翼翼的從洞口伸出了一張紅白相間的花臉子,眨巴著大眼睛往遠方眺望。他吃飽了,肚子舒服了,然而心中依舊難過,彷彿在思念著誰,可到底在思念誰呢?不清楚了,不知道了。抬手輕輕撓了撓生著白毛的半邊面頰,他感覺新生的嫩肉有一點癢。歪著腦袋在肩膀上又蹭了蹭臉蛋,他垂下眼簾,看向了自己搭在大石頭上的雙手。手很瘦也很髒,指甲縫裡凝結著乾涸了的蛇血。右手的一半塊粉紅畸形的肉,手指的骨骼藏在肉裡,還未生長成形。
他呆呆的直了目光,右眼的睫毛挑著一縷灰塵。末了向著前方一抬頭,他迎著地平線上噴薄而出的漫天朝霞,微微的張開了嘴。
他想呼喚,呼喚一個名字。名字什麼,名字誰的,他全不知道。他只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孤單,他想在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另一個人認識自己,關懷自己。
否則,自己怎麼會在最痛苦的時候,感到委屈?
無心躲在洞口橫生的一塊石頭後面,靜靜的回想著那個名字。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於最後他垂下眼簾,默默的向後縮,一直縮進了洞中黑暗處。清晨的風在洞口盤旋而過,帶著冰霜的涼和草木的香。無心冷了,有意往深處躲,可深處住著蝙蝠的大家族,上面黑壓壓,下面臭烘烘,讓人不能輕易安身。腦子裡一片空白,那個名字依然想不起來。忽然咧嘴笑了一下,給自己笑的,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吧,他安慰自己,哄著自己,極力想要壓下自身的野性,既然無論如何都死不了,那就還得好好的活。
洞口暗了一下,一隻大貓頭鷹斜斜的滑翔而過。險伶伶的在石壁前方做了個急轉彎,小貓緊緊的閉了尖嘴,強忍著沒有叫出聲音——他看到無心了,並且被無心的模樣嚇壞了。
在遮天蔽日的山林裡,他收攏翅膀落在了一棵矮樹上。樹下坐著白琉璃,垂頭發話問他:「有線索了嗎?」
小貓的小腦筋轉了又轉,隨即扯著啞嗓子答道:「沒有。」
白琉璃喃喃的又說:「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算了,讓丁思漢去找。」
然後他歎了口氣:「可惜我死了,很多法術,我沒有辦法再用。」
把胳膊肘架在兩邊大腿上,他俯身閉了眼睛,一動不動的沒了聲息。他在巫術方面本來堪稱全才,可惜如今沒了身體和法器,他滿心的花骨朵,硬開放不出幾朵來。以他為中心,週遭幾米之內的花草樹木全靜止了,連小蟲子都停了鳴叫。
與此同時,遠在幾里地外的丁思漢,面孔忽然黑了一下。
他在家裡實在坐得心煩意亂,寧願辛苦了老胳膊老腿親自出馬。一張紙符燒成灰敷上了膝蓋傷處,倒也壓制住了那一片烏黑。他和鬼打了幾輩子交道,還沒遇見過這麼厲害的鬼爪子,算他一時大意,老馬失蹄。
他提起了精神,決定從此開始謹慎行事。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他又低頭看了看掌心,人老手不老,他感覺自己的雙手一直還算嫩,然而此刻粉白的掌心上卻籠罩了一層依稀的青氣。用泛了青的手再摸摸臉,他明顯覺出了異常——自己的皮膚在硬化!
他嚇了一跳,當即從懷中摸出一張紙符點了火。紙符陰燃出了淡淡的煙霧,被他拿著滿臉滿身的熏了一遍。這一遍用來祛陰氣的,如果體內體外附了蠱蟲一類,蠱蟲大多屬陰,經了這麼一熏,必定也該有所反應了。
可直到紙符緩緩的化為了灰燼,他的週身還不痛不癢。仰起臉承接了茂密枝葉之中透下的細碎光斑,他慢吞吞的抬起手,很輕巧的打了個響指。
瑪麗蓮應聲出現在了他的身邊,受寵若驚的喚道:「主人,有什麼吩咐?」
丁思漢低聲答道:「附近藏了一位鬼巫師,去找到他。」
瑪麗蓮也看出他臉色有異了,不禁回想起了昨夜的奇遇。沒敢當著主人的面提起米奇,她管住了自己的嘴,一路飄遠找鬼巫師去了。
丁思漢帶著兩名背著獵槍的保鏢繼續走,一股子涼氣如影隨形的糾纏了他,一波接一波的衝擊骨縫關節。丁思漢頂了片刻,感覺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便咬緊牙關脫了外衣,又用刀尖刺破手指,龍飛鳳舞的在外衣背後畫了一道淡淡的血符。雙臂打著顫重新穿好外套,涼氣的勢頭果然立刻減弱了許多。
「這什麼招數?」他一邊走一邊開動了腦筋。鬼上身不這個感覺,況且也不會有鬼敢上他的身;可若不鬼上身,又什麼?他玩了幾輩子鬼,玩得自己都成了人不人鬼不鬼,不過話說回來,術業有專攻,他也只會擺弄小鬼。
血符用來驅邪祟保平安的,符的圖案很常見,符的力量卻取決於畫符人的本事。點了一根香煙叼在嘴上,他探頭做了個側耳傾聽的姿態,原來瑪麗蓮回來了——她沒有找到鬼巫師,但在附近一條河邊見到了史家姐弟。
史家姐弟對於丁思漢來講,堪稱一文不值。於他一揮手趕走了瑪麗蓮,雙手插兜繼續走。
沿途不住的有小鬼給他通風報信,所以他也並非亂走。末了停在一面峭壁之前,他仰望向上,口中輕聲問道:「在這裡?」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嘁嘁喳喳:「主人,我在洞口看到了他。」
丁思漢又問:「為什麼不進去?」
那個聲音含羞帶愧的說道:「我……不敢。」
丁思漢盯著上方那開在一具腐爛懸棺旁的洞口,洞口距離地面足有二三十米高,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黑洞洞的莫測高深。很不最自在的聳了聳肩膀,他問身邊的保鏢:「我們能上去嗎?」
保鏢摸著下巴仰著頭,很慎重的考慮了一分多鐘,末了才答道:「能!」
丁思漢點了點頭:「我們回去準備一下,設法進洞。」
丁思漢帶著保鏢回了家。上樓進了他的臥室,他急急的從床下箱子裡翻出一沓紙符。紙符前任丁思漢的存貨,前任丁思漢倒個樂觀的過日子人,攢鈔票,攢房產,甚至連鬼都攢。關閉門窗坐在了地面中央,他急急的將八張紙符在自己面前擺成了八卦形狀。另取一張黃紙點燃了,他咬牙切齒的輕聲念道:「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速逮去,不得久停,急急如律令!」
話音落下,他手腕一轉,八張紙符一起經了他手中之火,瞬間噴出一圈光焰。封在紙符中的凶鬼惡靈被他打成魂飛魄散,陰邪之氣隨之爆發向了四面八方。而一直追隨著他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子寒意驟然受了零碎魂魄的衝擊,及至陰氣散盡了,寒意果然也跟著消失了。
丁思漢緊緊的一閉眼睛,又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他想自己真得盡快找到那名鬼巫師了,治標之法不能持久,自己須得把那巫師打成灰飛煙滅才行,否則,怕要出大麻煩。
這時,保鏢已經準備好了登山的設備。丁思漢起身出去一看,發現他們居然只帶了一卷尼龍繩子和幾隻髒兮兮的登山鎬。一個黝黑的小子笑道:「我們先爬上去,進了洞再用繩子拽先生。」
丁思漢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想起無心,心中一陣悸動,可想過之後他的思維分了叉,把才纔瑪麗蓮提供的消息又撿了起來:史家姐弟來幹什麼?來找無心?他們怎麼知道無心會在這裡?莫非白大千當真有些神通?白大千來了沒有?
丁思漢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結結實實的吃了幾大塊巧克力。最後對著保鏢們一揚手,他率先走出樓門,且走且伸了舌頭,很費力的舔著粘在牙齒上的巧克力。
樓內除了死了的巖納之外,一共還有八名保鏢,跟著他的四名,餘下四名留下看家。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們抵達了峭壁之下。
在丁家的保鏢向上攀爬之時,幾十米之外的大樹上,史高飛瞇著眼睛,將他們的行蹤看了個一清二楚。自從昨夜眼睜睜的看著無心逃走之後,他和史丹鳳先沮喪了一場,隨即重新振奮了精神——原來還試探摸索著想來碰運氣,沒想到一切都真的,無心也的確在這一片山林裡,既然如此,他們找人的決心反倒更堅定了。
回頭望向樹下,他小聲喚道:「姐,我看見鴨子他爸了!在那邊的石頭山底下,正往上爬呢!」緊接著他對史丹鳳居高臨下的又招了招手:「你那邊看不見,你到我這邊往前看!」
史丹鳳擰著眉瞪著眼,蓬頭垢面的站在三米開外:「你沒拉完,我能過去嗎?」
史高飛雙腳叉開,蹲在兩根平行伸出的粗樹枝上,一個光屁股撅出老遠:「我也迫不得已,地上的蟲子咬我的蛋!」
史丹鳳沒有好氣:「別廢話了,你快點兒!蟲子怎麼不咬我呢?」
史高飛答道:「因為你女的,沒有蛋。」
史丹鳳聽到這裡,又頗想掐死他了。
三分鐘後,史高飛提著褲子下了樹。因為肚子裡鬆快了許多,所以他立刻又向他姐要了一包乾脆面。史丹鳳動作緩步伐慢,但更有韌勁。在他卡嚓卡嚓大嚼之際,她含了塊水果硬糖,決定依從弟弟方纔的指示,前去看看丁思漢到底在搞什麼鬼。
丁思漢的保鏢們,無論年齡大小,全野小子一流,登高上遠他們行家。洞口既然不封閉著的,想必裡面也不會存著有害的氣體。兩個輕巧的小個子先爬進了洞口,沒敢貿然往裡走,而把粗糙的尼龍繩子垂了下去,讓下面的兄弟用繩子把丁老先生纏綁幾圈。丁思漢生怕自己體力不足,路上又吃了不少甜食,被奧利奧糊出了一張黑嘴。這時他一邊由著保鏢給自己五花大綁,一邊專心致志的舔牙齒舔嘴唇,越舔越黑。
然後像要上吊似的,上面的保鏢開始把丁思漢往上拽。繩子綁得不妥當,丁思漢剛一離地就感覺不對勁——身體快被繩子勒斷了!
於他落了地,讓保鏢給自己重新綁,怎麼綁都不舒服。及至他終於舒服了時,已經到了傍晚時分,天光從明亮轉為了黯淡。
心驚膽戰的上了洞子,丁思漢因為恐高,所以嚇得雙腿軟成了麵條,坐在洞口喘息不止。保鏢為他解了繩子,把一端繩頭順手綁在了洞邊突出的一塊大石頭上——丁老先生值得他們費一費力氣的,而下面兩位大個子兄弟,就無須他們親自去拽了。
兩位大個子並沒有全上來,留下了一個殿後。丁思漢見自己一方的人員已經齊了,便扶著石壁站起身,一邊從褲兜裡摸出一支小手電筒打開了,一邊囑咐保鏢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想一想巖納怎麼死的!」
保鏢一起答應了,知道無心個厲害的傢伙。同樣拿出小手電筒打開,三個人各自抽出短刀,一步一步的試著往裡走。
丁思漢加了十分的小心,小心翼翼的抬腳落步。如此走了沒有多遠,他和保鏢一起停了腳步,只感覺洞子深處起了可怕的騷動,並且由內向外鼓出了一股子惡臭。
他疑惑了,回頭去問保鏢:「怎麼回事?不洞裡有野獸?」
保鏢側耳傾聽,一臉的糊塗相:「先生,聽著不像大野獸,倒像……」
話音未落,洞子深處驟然刮出一陣黑風。丁思漢大叫一聲臥倒在地,後方的三名保鏢也驚呼哀嚎著滾作了一團——傍晚時分,洞中的大蝙蝠傾巢而出,成群結隊的覓食去了。
一個小時之後,大蝙蝠散盡。丁思漢以及他的保鏢們覆著一身的蝙蝠糞,東倒西歪的站起了身。眾人抬手摸了摸臉,保鏢們全受了皮肉傷,齜牙咧嘴的倒也罷了。丁思漢抬手一抹眼鏡片上的蝙蝠糞,卻把腰一彎,哇哇的大吐了一場。
吐過之後抬起了頭,他抬袖子一抹嘴,細著嗓子呻吟了一聲。保鏢陪著小心問道:「先生,還往裡走嗎?要不然,您今晚回家休息一夜,明天再來吧!」
丁思漢幽幽的歎了一聲,花白頭髮散了滿額:「走走吧,能走多遠算多遠。否則白天蝙蝠回了洞,裡面的路更難走。」
保鏢們相視一笑,認為先生這句話說得嬌聲嫩氣的,像個挺小的小姑娘。而丁思漢下意識的對著前方擠眉弄眼了一下,又抬手摸了摸臉——臉不舒服,皮膚發硬發緊,四肢百骸也像灌進了涼風,冷颼颼的難受。太陽落山了,陰氣隨之濃重了,他硬撐著向內又走了兩步,末了停在半路,他感覺自己又有了要中招的意思。
「不行!」他突然說道:「我們下去回家,明天天亮再來!」
在遠方史高飛和史丹鳳的注視下,保鏢們齊心協力,把一臉黑氣的丁思漢從洞口吊向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