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是老派人物,言談舉止都帶著前清氣息。他口中的「顧大人」,乃是兩個月前帶兵打進文縣的一位顧司令,而在顧司令之前,文縣的主人翁乃是一位丁旅長,當然,也被老頭子尊稱一聲丁大人。
老頭子並非顧大人手下的聽差,在顧大人手下吃飯的乃是老頭子的三兒子。文縣是個富庶繁華的地方,新近建造起了火車站,上了火車就能直奔天津衛和北京城。顧大人佔據要地,十分得意,起了安家的心思,故而在旁人的攛掇下,就買了那處寬闊宅院——說是買,其實是搶,三進的大院子帶東西跨院帶後花園子,一共就給了人家房主一條小黃魚。房主惹不起他,收下小黃魚就拖家帶口的跑了,跑到了哪裡去,沒人知道。而顧大人喜遷新居,沒住幾天就鬧了怪事。
「我是親眼看見的。」老頭子帶著無心和月牙穿大街走小巷,臉上始終是變顏失色:「我一大把年紀了,不會瞎說。」
無心走在一旁:「你看見什麼了?」
老頭子壓低聲音,在烈日之下出了冷汗:「一個女的,頭髮老長,貼著房梁一動不動。」
無心回頭掃了一眼,見月牙跟得很緊,就放了心,繼續問道:「還有呢?」
老頭子像要暈厥似的,半閉著眼睛舉起三根手指:「家裡已經死了三個……哎呀,死的都沒法看哪!」
「顧大人怎麼說?」
老頭子放下了手:「媽了個×的顧大人搬司令部住去了,留下我家老三看房子。我能讓老三送死嗎?我就替他來了。小師父啊,不瞞你說,我現在一到天黑,就到門外坐著,一坐坐一宿,熬的我呀……我都六十七了……」
說到這裡,老頭子停了腳步。無心向前望去,就見前方是處青磚碧瓦的大四合院,院門口站著兩名威武衛兵,想必就是顧大人的司令部。老頭子上前和衛兵辦交涉,月牙得了空,一把扯住無心的袖子,從牙縫裡惡狠狠的擠出了話:「你個傻玩意兒,真是窮迷了心,連大長官都敢招惹!趁著人家沒放我們進去,你跟我趕緊跑!」
無心莫名其妙的看著她:「你不想吃好的啦?」
月牙本來就覺得自己命運不好,如今遇上個二話不說就要捉鬼的和尚,越發的要愁死。鬼,她沒見過,但是她信,也怕。無心貿貿然的就要攬差事,萬一被鬼弄死了,自然是不好;可萬一沒被鬼弄死,而又沒捉到鬼,同樣還是不好。這些年各地都是一撥一撥的過大兵,月牙見得多了,還沒遇過講理的丘八。顧大人統領上萬的人馬,堪稱丘八之王,更是不知道要囂張成什麼樣子,興許都能活吃人了!
月牙不想讓無心被鬼或者丘八宰了,寧可餓著,也不想讓他去冒險。然而未等她闡明利害,前方衛兵已經放行了。
無心隨著老頭子向院內走去,忙裡偷閒的回頭又對月牙一笑。月牙認了命,但是沒理他。
四合院內青磚漫地,十分整潔。正房傳出絲竹之聲,正是一派吹拉彈唱的好氣氛。一名副官上前挑起簾子,老頭子立刻恭而敬之的把腰彎成九十度,四腳著地的就進去了。不過三言兩語的工夫,樂曲歌唱一齊停止,老頭子從門口伸出一張老臉,對著無心連連招手。而無心像怕月牙逃了似的,拉著她一起進了門。
門內窗明几淨,傢俱華麗,有點小公館的意思,並沒有司令部的風格。無心向前一望,就見迎面一張大太師椅上,坐著個器宇軒昂的魁梧軍官。此軍官濃眉大眼高鼻樑,兩條大腿分開來,被兩個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分別盤踞。對著無心一揚下巴,他大喇喇的問道:「你就是會捉鬼的法師?」
無心臉色一正:「你就是顧大人?」
軍官一晃腦袋:「對,是我,怎麼的?」
無心凜凜然的又問:「顧大人見沒見過鬼?」
軍官搖了搖頭:「我倒真是一直沒見過,就聽別人說來著!」
無心垂下眼簾,發現顧大人面前擺著個小茶几,茶几上面全是瓜果點心。不動聲色的嚥了一口唾沫,他的聲音輕了些許:「顧大人殺氣太重,鬼也怕你!」
軍官當即仰天長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你這話說得很準,老子憑著刀槍打天下,的確是殺人如麻!」
無心聽出顧大人是個難纏的貨色,故而開動腦筋,沉默片刻後才又說道:「顧大人陽氣重,殺氣更重。想要除了惡鬼,顧大人非得和我一起回趟宅子不可!」
軍官登時不笑了,望著無心反問道:「啊?還得讓本司令親自出馬?」
無心正色答道:「對,顧大人是萬里挑一的人中龍鳳,想要引出惡鬼而又不為惡鬼所傷,非顧大人不可。」
隨即他注視了軍官的眼睛:「莫非,顧大人怕了?」
軍官冷笑一聲,眼睛瞪起來了:「我怕個屁!就算真有死鬼,老子也會讓它再死一次!」然後他推開大姑娘站了起來:「現在就去?」
無心答道:「現在就去!」
顧大人向前邁了一步,這才發現無心身後還躲著個月牙。平心而論,月牙現在灰頭土臉,沒什麼看頭,不過身段裊裊婷婷的,讓人一見便有印象。顧大人認為無心作為和尚,應該不能公然帶著個大姑娘滿街跑,於是就想不通了,笑嘻嘻的開口便問:「喲,這又是哪位仙姑啊?」
無心把月牙拽到了自己身後:「我妹子。」
顧大人出了司令部大門,騎著一匹菊花青往家走,無心和月牙合乘了一匹棗紅馬,緊緊的跟在後面。四周全被顧大人的衛隊包圍了,月牙心如死灰的垂了頭,心想我反正也是沒活路,索性跟著傻和尚混吧,就算沒有傻和尚,吃完剩下的一個窩頭之後也是餓死。
片刻過後,這一行人趾高氣揚的回到了黑漆大門前。老頭子一路隨行,這時便上前打開門鎖。衛士用力推開兩扇黑漆大門,只聽一陣生澀的吱吱嘎嘎,門外明明是艷陽高照,門內卻像暗了一層似的,雖然也是花紅柳綠,然而大概是無人的緣故,風景寂寞鮮艷的堪稱刺目。
顧大人昂首挺胸,首當其衝的跨過門檻。無心跟在一旁,且走且對月牙低聲說道:「你在我的後面,我走你走,我停你停。」
月牙當著許多大兵的面,不敢多說,一邊點頭一邊跟在了無心的正後方。而顧大人抬手向前一指,開口說道:「一個月不到,家裡死了仨,倆娘們兒一個半大小子。全不是好死,不知道讓什麼東西給撕了個碎,就只有腦袋是囫圇的。結果還嚇瘋了我一個姨太太。」
穿過兩進院子,第三進院子院門緊閉。老頭子又上來開了大鎖。這回院門一開,月牙就覺得脊背一涼,從心裡往外滲出了一層寒氣。偷眼窺視了身邊衛士的反應,衛士們都是年輕小伙子,其中有幾人也是皺了眉頭。
老頭子開了門就退下去了,而顧大人若無其事的走進院內,對無心說道:「師父,看看吧,看夠了再去跨院瞧瞧,後面還有個大花園子呢!」
無心沒言語,轉身把月牙推到衛士堆裡,然後取出手帕,把眼睛又蒙上了。顧大人站在門口,就見他靠著四邊套廊緩步前行。忽然蹲下來,他對著地面便是一掌。
隨即起身再往前走,他第二掌拍在了一根廊柱上。
顧大人微微變了臉色,然而一言不發。而無心停下腳步,最後一掌拍上了套廊扶欄。抬手解下手帕,他轉身望著顧大人問道:「是不是?」
顧大人走上前去,一手按著腰間的手槍皮套。用馬靴靴底蹭了蹭無心拍過的地面,他抬頭說道:「師父,要是提前沒人向你通風報信的話,你就真是有兩下子。那三個人,的確是死在了這三個地方。你看這磚縫裡面,還幹著黑血呢!」
無心慢吞吞的往東南角走,東南角有一口井,井台四面圍著矮矮的小欄杆,旁邊還扔著個挺新的小鐵桶。院子裡挖井是有講究的,若論風水方位,這井並無問題。手扶井台探頭下去,眾人就見他越來越深入,最後竟然連肩膀都沒入了井口。月牙怕他掉下去,正想上前揪住他的後襟;不料顧大人先行一步,直奔他而去。可是未等顧大人出言提醒,他慢慢抬頭,離開了井口。只聽「呸」的一聲,他往井裡啐了一口唾沫。
一轉身坐在井台上,他面向前方開了口:「三人臨死之時,飽受折磨,然而有身難動,有口難言。先被剝皮,後被拆骨,挖眼摘心,無所不至。」
顧大人在他面前蹲了下來,鬼鬼祟祟的低聲問道:「師父,你認準了……真是鬼?」
無心不看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比鬼厲害,是煞。鬼無形,煞有形。」
顧大人雖然自詡剛猛,可是聽到此處,也有些膽寒:「反正我知道人死了就變鬼,變煞的可是沒聽說。煞是個什麼東西?」
無心答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七魄便是人的光芒。人死如燈滅,三魂七魄消散開來,一生的愛恨也就煙消雲散。顧大人,魂魄本來不滅,可若是你的三魂加上我的七魄,湊出的新靈魂卻和你我都無關係。所以世間千百萬人,大多是不知前世,只知今生。非得存有執著的信念,死後魂魄也不消散,依然是個完整的靈魂,且又不肯附在新生命上轉世投胎,才能成為世人眼中的鬼。」
顧大人眨巴眨巴眼睛:「哎喲,當鬼也不容易啊!」
無心深以為然的一點頭:「誠然,做一時的鬼容易,做一世的鬼,沒有毅力是不行的。」
顧大人跟著他點頭:「你接著說,惹上鬼了我該怎麼辦?」
無心毫無預兆的笑了,一邊笑,一邊側身拍了拍井欄:「先吃午飯,吃飽了再說。辦法不在你手裡,在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