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憶帝京·請允我偷看

  四面寂寂無聲,她彷彿是對空氣說話,鳳知微不急不躁,微笑如前,果然下一刻,花叢搖動,那人端著酒杯,施施然行來。

  「為什麼每次看見你,都有好戲發生?」斜飛的眉青若剔羽,眉下那雙眼,深沉黝黯,不被日光照亮。

  「倒不如說好戲常發生在閣下身周。」鳳知微回身一笑,有些驚異他每次都能認出自己偽裝,是不是這黃臉太有標記性了?

  哎,下次扮個漂亮少年,也許他就認不出?

  頑皮的心思一閃而過,少女的眼眸因此流波躍彩,鮮活如春,引得男子更深的看她,眸中光芒微閃,卻看不出真實思緒。

  他目光落在她掌心,眼神似笑非笑,幾分驚異幾分古怪,鳳知微這才想起手中的蛋包,有點尷尬的笑了笑,下意識想藏,最終卻選擇將蛋包抓得更緊。

  「我見你三次,兩次你都在殺人。」男子抿一口酒,目光遙遙落在雲天之外,「你真當天下無王法,我管不得此事麼?」

  「下次你遇見我,我一定不殺人。」鳳知微肅然答。

  手頓了頓,男子啞然失笑,再次仔細的看她一眼,眼前少女依著花叢,身姿單薄,眉宇間卻氣度開闊,日頭有些烈,她曬出一點薄汗,肌膚便泛起晶瑩的水色,被那迷濛目光一襯,生出幾分楚楚韻致。

  當然,這楚楚感覺,是在沒有看見那蛋包的前提下。

  輕輕轉著手中酒杯,男子似乎在為某事沉吟不決,突然道:「你不回秋府?」

  「要回的。」鳳知微答得很老實,「龜奴不適合我做。」

  「那你為何要托庇於妓院?」男子轉目四顧,「這種骯髒地方,以後你要怎麼回去?」

  「於不可能中尋找可能。」鳳知微無奈笑笑,「秋府再怎麼想,也想不到我會來這裡,反而比在外面拋頭露面討生活被秋府抓了把柄要好,再說風塵女子多義氣,反比一般人可靠。」

  「你可以去尼庵暫住。」

  「閣下也是京師人士,難道不知道尼庵也不過是富貴人家後花園?」鳳知微唇角一抹淺淺笑意,「藏污納垢,不遜於妓院,一旦去了,也許我終身都再走不出。」

  她輕嘆一聲,道:「我一介弱女子,命若飄萍,最大的本事也就是護自己周全而已。」

  男子不答,只靜靜看她,他的眼神落進她眼神,於那少女收斂的鋒芒裡,看盡她難掩的智慧。

  四面不知為何一直沒有人來,連一直啁啾不休的鳥鳴聲也不聞,風吹得凝重,花開得靜寂,呼吸……屏息至無聲。

  良久之後,男子一抬袖,飲盡杯中酒,對她一笑。

  他一笑若日光初升彩霞蒸騰,明豔不可方物,風突然悠悠流動,花於是開得燦爛,她的呼吸,終於流水般放了開來。

  然後聽見他淡淡道:「帝京居,大不易,希望下次見你,你能安分些。」

  她躬身,凜然受教。

  低垂的視野裡,看見那一角月白清雅錦袍,不疾不徐離去。

  鳳知微沒有動,卻輕輕抖了抖後背衣服。

  背上,衣服已被汗濕,黏得發癢。

  剛才那一剎間,他和初次相遇一樣,再次露出殺氣,甚至比第一次更濃。

  她知道自己運氣不好,兩次對人動手都在他眼皮底,兩次殺傷人,對方都似乎和他有關聯。

  她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只隱約覺得,她也許壞了他的事?

  就算沒有什麼內情,如他那樣的人,定然會對自己這樣的人感覺危險;如他那樣的人,定然也不願被人看出他背後的鋒芒,而解決這些危險的最好辦法,就是殺了她。

  她剛才拚命表白自己,就是為了告訴他,她無意介入,也對他沒有危險。

  有那麼一剎,她覺得自己沒有打動這個外表清雅美麗,內心冷若鐵石的權貴。

  然而最終,他又放了她一次。

  鳳知微怔怔站在迎春花叢前,金黃的花朵映著她微有些蒼白的唇色,而四面暮色漸起,黃昏將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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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知,多帶幾朵花來,我晚上要用!」

  「哎!」

  蘭香院裡每日的對答仍在繼續,那天之後,鳳知微順利取回了銀票,也聽說了李學士的獨孫出京遊學的消息,她很小心的等待了一陣子,卻發現一切都已經恢復了平靜,看起來沒有留下任何的不妥。

  因為幫媽媽和蘭香解決了危機,鳳知微現在日子挺好過,只是每日,她還堅持出門幫姑娘們採買。

  正午時分,是帝京天水大街最熱鬧的時辰,店舖琳瑯滿目,客商絡繹不絕,疾馳而過的馬車鑲著明晃晃的玻璃,招搖過市的貴族少年扛著精緻的雙管火槍。

  富盛風流。

  天盛,如今是天下第一大國,疆域南起金沙海疆,海疆島國俯首稱臣;北至呼卓格達木雪山山脈,桀驁兇猛的呼卓十二部盡收羽翼;東瞰肅蒼高原,萬里青莽放牧著星辰般的羊群;西控昌河古道,金髮碧眼的異域行商,頻繁叩響城關。

  自南向北,快馬奔馳,一年難至。

  這般強盛廣闊,來源於大成皇朝六百年積澱,大成皇朝風標獨具的神瑛皇后孟扶搖,女帝出身,江山為嫁,與驚才絕豔的大成開國皇帝號稱絕代帝侶,兩人琴瑟和鳴,共享國事處決之權,在位期間,發展工商,開闢海市,改革貨幣,優化官制,推廣文教,鼓勵農耕,國力一日千里,領先西夷上百年。

  然而天下無鐵打江山,大成一統天下後,六百年國祚,三十二帝,前期大多是英主,直到十九代以後,子孫不肖,國內紛爭不斷,國力在內耗中日漸消退,到第三十代厲帝,更曾閉關鎖國,終在兩代之後,亡於外戚寧氏之手。

  寧氏建天盛皇朝之後,加強中央集權,拉大等級差距,增加關口稅收,控制對外通商,由於內鬥太狠,朝廷對外藩控制也遠不如當初大成,如今的天盛皇朝,富盛仍在,卻再無大成建國時的自由蓬勃氣息,反而從骨子裡,透出蒼老陳舊的腐朽味道。

  正如那玻璃,原本可以推廣全民,卻被朝廷人為控制,成為貴族的奢侈品。

  鳳知微就著街邊一輛馬車的玻璃,理了理髮髻,她不會易容,卻天生對此道很有悟性,扮起少年來似模似樣,連耳洞都小心的用淡黃胭脂配合膠泥給填過。

  然後她繞過馬車,轉入一個七拐八彎的巷子,在一間破舊房門前停住。

  她伸手去推門,探出的手指穩定而慎重。

  「咻!」

  門開一線,一道烏光激射而出直奔她面門,鳳知微百忙中扭身錯步頭一偏,烏光夾著勁風險而又險的從她耳側擦過,帶落幾縷鬢邊髮絲。

  注視著髮絲悠悠落地,鳳知微苦笑一下——原來今天是飛劍。

  只是這一閃間,她體內時刻熬煎著經脈的灼熱氣流,突然微微涼了幾分,透骨的舒適,鳳知微眯著眼,感受那難得的輕鬆。

  門裡傳來輕咳聲,似是不滿她反應太慢,鳳知微這才進門,黑暗撲面而來,屋內無燈無光,角落裡坐著寬袍黑衣人,戴一張烏木面具,整個人和黑暗融為一體,別說不辨男女,連想看出那裡有個人都很困難。

  見鳳知微進來,那人抬手,對屋角一個爐子指了指,鳳知微二話不說,認命的去提水燒水。

  她淪為這人的「傭僕」,說起來頗有些奇特,她初到蘭香院,一次出門採買時,無意衝撞了一位富家少年,被那人指使家僕好一陣暴打,她逃入這條巷子,慌不擇路間踢翻一個熬製草藥的爐子,結果被這屋主人衝出來再次暴打一頓,這人順便把那群追逐她的家丁打走,卻勒令她賠償他的「九洲十地大羅金仙回生丹。」

  九洲十地大羅金仙回生丹——名字很唬人,實質很欺詐,白痴也看得出,陋巷破屋爛泥爐,熬著甘草五加皮,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練出什麼「回生丹」的。

  不過鳳知微也只有捏著鼻子認了,她不怕強權,她怕強拳。

  自此賣身做苦力,日日來報到,以求早日償還「巨債」,來了沒幾天,她就深刻認識到此間主人性情之惡劣,行事之離奇,實在令人髮指——叫她抹桌子,桌子四角能迸出機關,叫她洗衣服,衣服洗完她就開始渾身長斑,三日後才消褪,害得她那幾日只好捂得密不透風,陪他吃飯,他面前菜香四溢,她面前難以下嚥,更過分的是,每天她開門時,必有暗招伺候,或無聲無息一指,或風聲虎虎老拳,或寒光閃爍長劍,或神出鬼沒暗器,就沒重複過。

  一個人怎麼會這麼多進攻招數?鳳知微不解,不過一日日閃躲下來,她發覺自己竟然漸漸身體輕便,動作靈巧,而且體內那股灼熱氣流,似乎也有歸順之勢。

  有了這種感悟,鳳知微才心甘情願被奴役,每日出門採買完,必來報到。

  提了一桶水,倒進爐子中,爐子裡的草藥散發著奇異的氣味,鳳知微自幼便由鳳夫人親自教導,醫理也多有涉獵,熟知人體經脈穴道和各式藥物,卻也辨不出這爐子裡熬的是什麼東西,事實上,除了第一天的甘草五加皮大羅金仙回生丹,後來每天熬的草藥,都無法辨明是何物。

  鳳知微耐心的調控著爐火,時不時開蓋看看火候,接受那難聞藥味的沖面洗禮——這也是這人的古怪要求之一。

  微紅的霧氣從壺中散發,撲到臉上,竟然是微微的涼,帶點辛澀味道,鳳知微不知不覺吸一口氣,覺得心神舒爽,體內熱流突然歡快的流轉起來,卻不復以往的灼燙,溫存而熨帖。

  她沉迷於這奇特感覺,一時捨不得離開,冷不防那寬袍人一抬手,惡狠狠將一個東西砸過來,鳳知微一讓,一回頭看見黑衣人目光閃爍,眼神頗有幾分古怪。

  她愣了愣,這才低頭去看手中東西,卻是一個破爛得連封皮都掉了的冊子,打開看,是一本雜記,作者字寫得不怎麼樣,筆意卻飛揚睥睨,用詞新奇有趣,不同於當今語言,內容囊括武學、遊記、政治、經史各方面的感悟,寫得雜亂隨意,卻字字珠璣,鳳知微隨意翻閱,越看越心驚,目光突然在某一頁上凝住。

  那頁頁頭,突然出現另一人筆跡,骨秀神清鐵畫銀鉤,寫著:「卿卿,請允我偷看。」

  接著是原作者的筆跡,寫得劍拔弩張,看起來很有幾分惡狠狠:「偷窺者恥!」

  下一行,漂亮的筆跡答:「告而窺之,不為恥。」

  原作者更加惡狠狠:「責而繼續窺,更恥!」

  鳳知微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覺得這對真是妙人,不知怎的,她就感覺到,這留下筆跡的兩人,一定是一對男女,而且,是心神契合的愛侶。

  然而眼光掃到下一行,她突然驚掉了手中的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