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定住,緩緩轉身,指著自己鼻子,不可置信的問:「我?強?暴?你?」
那人媚然一笑,一掠鬢髮,風情萬種的點點頭,順便還把自己撕裂的衣裳展示給鳳知微看:「喏,你還撕破了我的衣服,鐵證如山。」
鳳知微氣極反笑:「就閣下這張老臉,臉上的溝壑足可以栽死人,我?強?暴?你?」
「喂,你有點良心好不好?」那人急了,將一張臉直直送到她面前,「我是老臉?老臉?老臉?」
鳳知微近距離瞅了瞅,不得不承認自己剛才確實是昧著良心說話,這臉若是老臉,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進棺材。
這樣一張俏生生的臉,告人強暴,無論男女,都很有說服力。
當事態不可以躲避,便無須避。
這是剛才那本冊子上的一句隨筆,很得她贊同,鳳知微笑笑,道:「行,救你,你先放開。」
那人斜瞄著她,覺得此人不可信任,鳳知微也不掙扎,就著他懷抱半轉身,先快速打散了他的髮髻。
隨即將自己買的絹花戴了他滿頭。
新買的粉底桃枝繡紋綢布呼啦啦展開,往他肩上一披。
一抬手將瓷罐裡糖藕的赭色醬汁往他臉上一倒,一陣塗抹,玉色肌膚立即成了黃黑膚色。
然後橫肘一頂,將他頂在樹上。
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那人還沒反應過來,鳳知微已經處理完畢,而追兵已經近前。
好兇猛的娘子軍。
當先是一個胖大婦人,左手菜刀右手砧板,左槍右棒,十分威風。
隨後是和婦人容貌相似體態略瘦的一群鶯鶯燕燕,手中凶器花色不一,大到搓衣板,小到鍋鏟,應有盡有。
那群人氣勢洶洶奔來,當先婦人揮刀大喝:「殺千刀的,敢背著老娘偷腥!今兒不閹了你,我姓倒過來寫!」
大腳片子蹬蹬的衝過來,原以為定然能捉到自家那老不修,不想卻看見一個青衣少年,正俯首和一個婦人調笑。
婦人戴絹花,著繡紋羅衫,少年遮住她的身子,女子露出的半邊臉膚色微黑。
聽見人聲,少年回頭,一張陌生而平凡的臉,帶點驚愕和不快。
那戴花婦人看見這麼多人,似羞不自勝,舉袖掩面,怯怯微顫。
眼前這兩人,哪個都和那冤家不搭邊,原以為此來必捉到自家風流鬼,不曾想撞破人家好事,胖大婦人頓時有些訕訕,尷尬一點頭,手一揮,娘子軍頓時呼嘯而去。
鳳知微臂下,美貌大叔吐出一口長氣。
似笑非笑收回臂,鳳知微攔住對方道謝,手一攤,「江南道出產繡紋金花絹布四尺、豐儀齋新進點金粉絹花五朵、四芳齋糯米糖藕一斤,一共十六兩八錢銀子,謝謝。」
那人彎下的腰僵在一半,半晌苦兮兮抬起頭,癟著嘴道:「……可否欠著?」
鳳知微眯起眼:「閣下進院子,居然也不帶錢?」
「用錢漂姑娘算什麼本事?」那人驕傲的一挺腰,「能令風塵女子心甘情願倒貼,方是男兒本色。」
鳳知微上下打量他一遍,若有所悟點頭:「是,就您這姿容,也難說是誰被佔便宜。」
「你……」還沒等對方露出青面獠牙,鳳知微已經快速的道:「夜渡資可以不掏,救命費不可不給——你家夫人還沒走遠呢!」
那人無奈,低頭摸索半晌,遞過一枚小小印鑑,道:「這是田黃石的,值點錢……」
是「值點錢」,市面上手指大一塊成色較好田黃石,價值千金。
鳳知微不太滿意的接過,皺眉:「……還是現銀比較實惠……」順手揣在口袋裡。
那美人大叔一直看著她舉動,突然道:「你是這妓院小廝?你這樣人才,屈身這煙花地兒,實在可惜,要不要換個地方?」
鳳知微沒興趣的擺擺手,「謝了,免了。」
「那你什麼時候改了主意,去城外十里松山找我,憑這印鑑找小辛就成。」
鳳知微很敷衍的點頭,看著大叔「小辛」賊般潛行而去,突然叫住他。
「多嘴問一句——閣下尊夫人貴姓?」
大叔扁扁嘴:「……王。」
「……」
天色已晚,鳳知微從後門進去,先去嫣紅那裡送絹花,剛要推門,門簾一掀,一人快速衝出來,和她撞個滿懷,隨即聽見嫣紅的尖嗓子,大罵:「哪家來的渾小子!一兩銀子也敢要老娘過夜!」
那人滿面羞紅,憤而回頭還嘴:「本少爺看你,半兩銀子也不值!」
鳳知微怔了怔,沒想到躲了這半天,還是和鳳皓撞上,這也太不爭氣,沒出息到妓院來了。
鳳皓倒沒注意到這個小廝,他正氣得渾身發抖,早些日子剛結識了一批體面朋友,帶著他到處遊樂,見識了許多新鮮東西,又慫恿他「嘗嘗女人滋味」,說是一兩銀子足夠,不想今天到這蘭香院,那角碎銀子直接被摜了出來。
門簾一甩,嫣紅柳眉倒豎的出來,手指幾乎戳到鳳皓鼻子上:「窮酸,回你娘肚子上扒著去,想嫖老娘,還早!」
鳳皓從小寵到大,如何受得了這種氣,伸手就去煽嫣紅巴掌:「臭表子!」
一隻手突然橫空出世,輕輕截住他的巴掌。
鳳皓漲紅了臉一掙,沒掙動,這才抬眼看見對面,黃臉小廝靜靜的看著他。
怔了怔,鳳皓認出了鳳知微,「啊」的一聲道:「姐——」
「借錢?沒有!」鳳知微飛快截斷他的話,對嫣紅欠欠身,「嫣紅姑娘,這是我一個老鄉……」
「真是土包子……」嫣紅咕噥一句,揮揮手,鳳皓還要理論,早被鳳知微一把拽了出去。
鳳皓出了院子猶自憤憤不平,大罵:「賤人!只認得銀子!」
鳳知微連教訓他的心思都沒了,娘向來對他一意偏寵,這幾年尤其變本加厲,自己輕描淡寫說上幾句,又有什麼用?
她不和鳳皓計較,鳳皓倒不肯放過她,一肚皮怨氣沒處洩,看誰都不順眼,偏頭斜睨著鳳知微:「姐,你怎麼會在那髒地方?清白大家女子,怎麼可以這麼不知羞?也不怕污了我鳳家名聲?」
鳳知微轉頭,不可思議的看著鳳皓——以前只覺得娘偏寵兒子,對鳳皓未必是好事,卻沒想到,人居然可以被寵到這麼不知好歹地步,別說人品,連良知都尋不著了。
她黝黑的眸子在黃昏中烏光燦然,深淵漩渦一般森冷而幽邃,看得鳳皓縮了縮,隨即聽見他那一向溫柔的姐姐,一字字咬金斷玉。
「我再不知羞,也不會拿母親辛苦積攢的體己錢去妓院遊樂;我再有辱門楣,也不及鳳家唯一男丁,十四歲便騙錢嫖妓。」
「誰騙錢嫖妓了!」鳳皓如同被踩了尾巴般跳起來,唇紅齒白的臉扭曲著,怒不可遏,「你栽贓!陷害!無恥!誣賴!」
鳳知微冷笑,「此道似乎你更擅長。」
鳳皓嗆了一下,想起鳳知微現在的境況,終究有些心虛,半晌吶吶正要說話,忽有一大群人嬉笑著過來,當先一人向鳳皓招呼:「阿皓,玩得可痛快?」
「一兩銀子豪富出手,姑娘們定然搶著自薦枕席?」一個華衣少年擠眉弄眼,神情戲謔。
「那是,皓少爺如果喜歡,便包了人家?一兩銀子,足夠了!」
眾人一陣哄笑。
鳳皓臉色陣青陣白,鳳知微冷眼旁觀,知道這便是先前娘和皓兒對話中說的那一群公子哥兒了,鳳皓出門很少,沒有銀錢,也沒什麼機會行走大戶府邸之間,這些人,他怎麼認識的?
鳳皓年輕氣盛,哪經得起這樣當面諷刺,怒道:「你們以為我真的拿不出值錢的?等著!」
他氣沖沖轉身就走,鳳知微直覺不好,這小子不會憤激之下回家亂翻娘的私藏吧?趕緊拉住他,低喝:「別發瘋!」
鳳皓掙扎:「讓開!讓開!士可殺不可辱!」
鳳知微又好氣又好笑,抬手就把他拽到牆角處,她這段時間給那寬袍人做雜務,不知不覺力氣長進不少,鳳皓竟然掙扎不開,兩人蹩在牆角裡,鳳知微按捺住弟弟,怒道:「你想做什麼?你還嫌不夠丟人?」
鳳皓脖子一梗,繼續發他的大少爺脾氣:「不可辱!」
鳳知微卻在想著今天的事,鳳皓突然交上這群朋友,突然去嫖妓,如今又逼成這樣,不知怎的,總覺得這看似平常的事裡透著幾分詭異,令人不安。
她有些分神,冷不防一柄泥金扇插入兩人之間,剛才先說話的那個少年笑吟吟道:「你倆鬼鬼祟祟在這裡商量什麼?」
他一瞟容貌俊秀的鳳皓,突然神秘兮兮一笑,道:「不就是沒錢被表子趕出來了嘛,不怕,皓哥兒你這麼好模樣兒,我引薦你,隨便哪家王爺府裡陪一夜,出來就夠你包十個表子玩一年了!」
「啪!」
一個尾音還沒結束,半空裡便綻開血花,潑辣辣濺得鮮豔,那少年眼珠子突然直了,短促的「啊」一聲,砰一聲栽倒在地。
同時落地的還有鳳皓手中半塊染血的磚頭。
鳳大少爺,在剛才那一刻,難得那麼迅捷的一磚頭拍開了人家的腦袋。
「殺人啦!」
拍磚聲驚動在牆那邊等待的其他少年,一人探頭過來,看見地下少年,頓時殺雞般驚呼。
變調的驚呼驚醒發愣的兩人,鳳知微心道不好,伸手就去拽鳳皓想拉他一起逃跑,手剛伸出去,鳳皓突然將手中染血的磚頭往她手中一塞!
隨即一個翻身,從身後一堵短牆翻了出去,砰一聲似乎栽在牆那邊,卻停也不停爬起來跑遠。
鳳知微第一反應就是扔掉手中磚,然而已經遲了,那一群富家少年已經湧過來,齊聲呼喝:
「抓住這人,他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