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此事重大,燕懷石只留了哨子派那老頭帶路,他們自然也不用走密道,只要在出口等了便是。
宮門外等是不可能的,唯有在靜齋。
鳳知微並不打算從太子手中要回那對兄妹——他們和太子沒有利害關係,太子出逃也不會帶這兩個累贅,聰明一點,都能自保。
生於皇家又受盡寵愛,如果沒有自保本能,下次依舊會死,她何必多事?
何必拼著要和寧弈完全走上敵對面?
寧弈是一定要殺了韶寧的,這麼個受盡寵愛的太子胞妹留在陛下身邊,其危險性不下於太子仍舊活著。
鳳知微不願為虎作倀,卻也不想故意作對,跟著,只是想掌握事態而已。
天盛皇宮是在大成皇宮舊址上改建的,靜齋是早年大成的一位太妃靜修的處所,因為偏僻,很少人來。
內院也有座小樓,帳幔垂地,鳳知微到的時候,太子的人還沒過來,顧南衣站在黑漆堂柱旁,不知為何在出神。
他突然抬手去撫摸柱子,這人一向除了必要的動作外絕不多動一下,這舉措突兀頓時令鳳知微轉過頭來。
然而顧南衣手指已經從堂柱上落下,落下的時候,一大塊黑漆表皮隨之剝落。
顧少爺太閒了,剝柱子玩呢?
鳳知微注視著地面的那塊漆皮,落地便成了灰,什麼痕跡也尋不著。
底下突然傳來腳步聲,幾人閃身躲在門後。隨即一隊遍身染血的侍衛衝了上來,四面張望了一下,拖出佛龕下的一個大箱子,接著步聲橐橐,太子等人上樓來。
女裝宮裙的韶寧正在人群中間,卻不如十皇子寧霽被看守得那麼嚴密,她歪著半個髮髻,滿臉寒霜,冷冷道:「大哥你什麼意思?你真以為你能和父皇對抗?那麼你現在是準備要殺人滅口?」
「小妹說得哪裡話。」太子回過頭來,奇怪的竟然神色平和,「本宮怎麼可能殺你?」
韶寧翻了翻白眼,卻聽下一句太子怪笑,「本宮還需要你代本宮,在父皇面前晨昏定省呢。」
「什麼意思?」那笑聲如梟,聽得人人起栗,韶寧狐疑的轉過眼來。
太子笑而不語,目光在人群中一人身上滑過,隨即示意侍衛都先下去,只留下他和韶寧,寧霽,和一個黑袍人。
他先前的目光,正是落在這個黑袍人身上,此時只留他一人,頓時吸引了鳳知微的注意力,一瞟之下,心中微微咦了一聲。
這人的身形,怎麼覺得有幾分眼熟?
那人修長的身形靠在門邊,面上戴個做工粗劣的面具,擺明了告訴你,他就是不想給你看見臉。
太子附在韶寧耳側,低低說了幾句。
「你瘋了!」還沒聽完,韶寧便一聲大叫,卻被太子捂了嘴,隨即陰惻惻道:「虎毒不食子,他怎樣對我的?他做得了初一,我便做得了十五!」
韶寧啪的一巴掌打開太子的手,怒道:「不行!」
「哥哥能否翻盤,此番盡在於你。」太子語氣突轉哀求,「哥哥遭人陷害,一錯再錯已入絕境,你不幫,哥哥當真死無葬身之地!」
「我早勸你跟我回去!陳情階前,誠心向父皇請罪!」韶寧怒道,「你便知道虎再毒,不食子!竟然冒出這等大逆念頭,還想拖著我和你一起萬劫不復!做夢!」
「便是做夢又如何?」太子突然冷笑,「我是陷入死局,卻有承天之運,天無絕人之路自有高士來助,馬上我等來接應的人,從東華門出皇城,自城東汴河口水路南下直入江淮,江淮總兵劉成錄早年是我們外祖門下,母后雖早薨,常氏家族卻還沒倒!當真以為我沒有一拼之力?」
他語氣突轉誘哄,「韶寧,所謂天下無一定死局,單看有無破天之力!哥哥是真命天子,危難時自有英傑來投,天下大業,必在我手,如今只要你我兄妹同心,你在內,我在外,到時候……哥哥便帶兵入京呼應於你,以哥哥皇族嫡脈地位,大位捨我其誰?到時,封你柱國長公主,食邑十萬戶,永享無上尊榮!」
韶寧不為所動:「誰當皇帝,我都是長公主!」
「那也是永無自由皇家金玩偶!」太子冷笑,「拘著你言行,困著你年華,在合適年齡配個你都沒見過面的駙馬!也許老,也許殘,也許喜歡玩孌童!你隔著簾子看丈夫,他跪在階下見妻子,一個月只能宣一次,宣多了你便被責不知廉恥——這樣的長公主,你願意?」
韶寧臉色變了變,太子放緩語氣柔聲道:「不要以為父皇寵你,你便能例外,你仔細想想,父皇再寵你,什麼時候越過祖宗禮法去?父皇大去換了新皇,能有你今日之寵?誰會為你著想一分?老二?老五?老六老七?你看,可能?」
韶寧沉默,太子瞟她一眼,笑道:「你喜歡那個魏知吧?但你也知道,他一個出身微末的小臣,父皇萬萬不會把他指給你……韶寧,你不想嫁真心喜愛的良人?和他琴瑟合鳴,攜手一生,過世間所有女子最嚮往的生活?」
室內沉默了下來,隱約有人呼吸急促,月光清冷的透過來,照見韶寧耳廓薄紅,然而她剛才的凌厲和憤怒卻漸漸消失,空氣中迤邐著羞澀甜蜜而又嚮往的氣息。
……鳳知微在帳幔後,啼笑皆非。
什麼時候,自己居然成了皇家博弈的誘餌?
好吧她知道韶寧是有點那個……那個那個……不過她也只認為那是孩子好奇心性而已,眾星捧月慣了的嬌女,難得遇見一個人不含糊自己,自然要感興趣些,不想……居然情根深種的模樣?
連太子都看出來了,還拿她來誘惑韶寧!
鳳知微汗顏。
韶寧突然轉了個身,從背對著鳳知微轉為靠著窗櫺沉思,月光斜斜打過來,鳳知微的啼笑皆非立即變成目瞪口呆。
那張臉……
身側顧南衣突然偏了偏頭,對著某個方向皺起了眉,鳳知微一驚,注意力剛剛轉移,忽聽韶寧一聲驚呼:「大哥你幹什麼——」
鳳知微霍然回首,便見寒光耀眼,太子獰笑著,手執不知什麼時候抽出的長劍,直劈寧霽!
十皇子寧霽一直沉默站在一邊,這一劍突如其來,他卻似乎早有防備,身子一轉躲過。
一轉間韶寧已經撲了過來試圖去擋,太子執劍去追,厲聲道:「他必須死!」
一瞬間鳳知微恍然大悟,太子說這些不避寧霽,原來早已下了滅口之心。
「他是你弟弟!」韶寧急叫。
「什麼東西?」太子冷笑,「不過老六一條狗!」
「我不許你殺!」韶寧臉色鐵青,她和寧霽一直隱瞞身份在青溟就讀,這個最小的哥哥對她照顧有加,兩人情誼不錯,自然不會允許太子下殺手,「你喪心病狂,竟至弒父弒弟,我絕不應你!」
「不應我?」太子轉臉,眼色血紅,「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韶寧擋在寧霽身前,頭髮散亂卻不改顏色,「你如此涼薄殘忍,將來我就算幫了你,你也不會厚待我!」
她死死擋在寧霽身前,面對同胞長兄寒芒閃爍的長劍,從鳳知微的角度,卻突然看見在寧霽腳下,有一道亮光一閃。
此時月色朦朧,室內一切都籠罩在模糊之中,一道月光從年久失修的窗櫺縫裡透進來,正照著面對窗子的寧霽腳下方位,地面一片淡灰顏色,那點明光就越發耀眼。
窄而長,薄而亮,三指寬的,光影。
鳳知微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刀!
那被月光反射出的,是寧霽掩藏在袖子裡的刀!
太子沒說錯,他是寧弈的人,他就是寧弈藏在太子身邊的後手之一!
此時韶寧正毫無防備的將後背交給他!
鳳知微手按地板,掌心濕涼,這寧氏皇族人人機關算盡,個個用窮心思,到頭來不知道誰是螳螂誰是雀!
她看著寧霽衣袖微微顫抖,似乎也在猶豫不決,地面明光閃爍,說明刀顫不休。
鳳知微正待出手。
太子突然獰笑:「不幫我!都不幫我!好!」
他長劍一抖,直戳韶寧前胸,一擊含怒而來,看那雷霆來勢,竟要把韶寧穿在劍上!
剎那間鳳知微撲了出去。
剎那間寧霽突然抬手,手中明光一閃,鏗然一響中已經架上太子長劍,但是因為匕首太短,抵不住下劈之力,他靈活的一牽韶寧便轉出了劍光,撲向門外走廊,一邊撲一邊伸手入懷。
他這個動作一出來,一直站在窗邊的那戴面具的黑衣人立即抬手,一股勁風出來,立即逼得寧霽動作一緩。
而韶寧被甩得收不住慣性,撞上走廊,這樓年久失修,欄杆立即裂開,韶寧尖叫一聲下落,此時鳳知微已經撲了出來,那黑衣人看見她,抬起的袖子突然一收。
鳳知微沒空理他,撲過去就去拽韶寧,韶寧拚命伸手死死拽住她,用力之大險些將鳳知微拉脫臼,鳳知微忍痛,正要將她向上拉,忽覺眼前大亮,鼓噪聲起,隨即一道火箭如紅龍跨越長空,帶著呼嘯的風聲,直撲她身後。
隱約身後有人短促的「啊」一聲,隨即有黏濕的液體噴上她後頸,什麼東西重重傾倒撞過來,頓時將剛拉起韶寧一點的鳳知微撞下欄杆!
一切只在剎那間。
鳳知微只來得及抱緊了韶寧。
而四面風聲呼呼,光影迷亂,顛倒的光影裡,鐵甲如流,王旗招展,那人策馬而來,錦袍月白金冠閃耀,注視著護持韶寧落下的鳳知微。
一笑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