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憶帝京·反客為主

  聲到人到,一抹翠色人影直直跨進門來,是來遲的秋三小姐,比鳳知微小一歲的秋玉落。她可以算是自幼和鳳知微一起長大,卻和她性情南轅北轍,十分倔傲。

  秋玉落直奔入室,看也不看鳳知微一眼,只盯著秋夫人,語氣滿是不可置信,「母親,采葭院當初我要了幾次你都不給我,現在要給一個外人?」

  秋夫人暗暗叫苦,她沒法和女兒說清楚這其中利害,卻又不能任女兒再像以前那樣對待鳳知微一家,十餘年的習慣一朝扭轉,別人還好辦,自己的兒女卻最無法交代,一眼看見鳳知微不出聲不解釋,看好戲似的坐在一邊,更是心中鬱悶。

  鬱悶之中,也有狐疑升起——以鳳知微現在的情形,未必一定要回秋府,她回來,是捨不得鳳家母子?是為了一雪多年之辱?還是有其他打算?

  疑惑一閃而過,秋夫人打起精神,牽過女兒,笑道:「你鳳姐姐終於回來了,還不快去見過?」

  「我姐姐嫁在南海布政使常家。」秋玉落噙一抹冷笑,「這算哪門子的姐姐?」

  她今天原本被囑咐不必去夫人那裡請安,老實在屋內刺繡,不想繡了沒幾針,安大娘求見,鼻青臉腫的嚇了她一跳,她自幼由安大娘照顧長大,情感深厚,聽得安大娘哭訴,頓時怒從心起,丟下繡繃便過來了。

  「玉落!」秋夫人沉下臉,「你太不曉事了!」

  秋玉落將臉一扭,直對上了鳳知微,「她什麼時候去了外公家我怎麼不知道?母親,您可不要被小人給騙了。」

  「府裡的事,本就不用你過問。」秋夫人示意左右扶走小姐,「你年紀不小了,還這麼毛躁,當真要丟我秋府的臉面?還不回去做你的繡活!」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倒更加激起了秋玉落的火氣,她鐵青著臉色,死死揪住榻上細絲龍鬚席,眼裡已經汪上了一泡淚,「做什麼繡活?做什麼繡活?我為什麼要做繡活?」說到最後一遍,聲音已經完全變成哭音。

  秋夫人臉色也變了,暗恨自己心緒不定說錯話,嘆一口氣,正要說句軟話打發走女兒,鳳知微已經笑吟吟站起。

  「三小姐不必擔憂。」她道,「知微怎麼敢住大小姐的閨房呢?我看原先那萃芳齋不錯,空著也是可惜,就那裡吧。」

  「算你識時務!」秋玉落冷冷一哼。

  「那是自然。」鳳知微嫣然道,「姐姐可不敢惹怒三小姐,壞了你心緒,這繡活最要屏氣寧神,不然繡出來不如意,可是姐姐的罪過。」

  「你——」秋玉落氣結,這女人如此可惡!明知道她忌諱這話題,還故意刺她!

  她轉念想起這半年來自己跌宕多折的婚事,想起那日初冬雪後,內院花牆邊那人驚鴻一瞥,曼陀羅淡金妖嬈,回眸一段風流香,想起夢想正一日日離自己遠去,繡著嫁娘的嫁衣,卻嫁不著心中的良人,一瞬間悲從中來,眼淚盈在眼眶,卻倔強的不肯哭,昂頭拂袖而去。

  「落兒真是不懂事……」秋夫人無奈的別開臉,隨即邀請鳳知微,「一起用飯吧。」

  鳳知微看著秋玉落背影,想起燕懷石打聽到的一些消息——秋家小姐原本訂了一門親事,眼看就要下聘,太子逆案爆發,那家人失勢發配邊疆,隨即又訂了英國公家的二公子,沒多久英國公又牽涉上當年的功臣被誣案,婚事又沒成,鳳知微聽燕懷石口氣,秋家自從太子和五皇子之事之後,也有心向如今聖眷正隆的楚王靠攏,秋家大小姐嫁的是南海布政使常家的長子,常家正是五皇子母妃常貴妃娘家,常氏高門巨族,很有勢力,如果秋家幺女嫁了楚王,秋家兩個女兒,分別嫁給兩個派系,也就基本可保在皇權之爭中不倒了。

  然而接連兩次婚事未成,京中好事人等,已經給秋玉落安上了個「妨夫」的惡名,秋尚奇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求為楚王正妃,秋家嫡女也萬萬沒有做妾的道理,這事也就不敢再想,打點精神,給秋玉落訂了中書李學士家的長孫,李家素有清名,這種清貴文臣,放在哪一朝都是君王得用的對象,秋尚奇吸取教訓,這次好像終於沒有選錯。

  只是李公子據說正在外讀書遊學,所以婚期定在了明年。

  鳳知微覺得那名字有點耳熟,仔細一想才想起來——那不是被自己擠了蛋的李公子嗎?

  秋家小姐這個婚姻運,還真是跌宕啊……

  「一起吃飯吧,廚房都備好了。」出神中聽見秋夫人邀請鳳夫人和鳳皓,然後是鳳夫人低聲的委婉拒絕。

  她微微冷笑起來。

  「娘,別走,」鳳知微溫柔攙住了鳳夫人,「這麼久,您不想我嗎?」

  明明告誡了自己,從此冷心冷情,只做表面假文章,不再自尋煩惱,然而這句撒嬌一出口,不知怎的心底便一酸。

  鳳夫人看著鳳知微,抬手撫了撫她的臉,沒有說話,鳳知微嗅見她指間熟悉香氣,心底酸澀越濃,趕緊退後讓開。

  「夫人,娘。」她反客為主淺笑斟酒,「這窖藏的『一斛珠』實在不錯,馥郁醇厚,回味無窮,都來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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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席「接風飯」備得隆重,吃起來卻草草,除了鳳皓鐵青著臉色埋頭大吃,其餘人都各有心思,蜻蜓點水。

  飯後鳳知微便去了萃芳齋,秋府管家很有效率,頓飯工夫已經打掃乾淨,還有些擺設秋夫人說明日送來,又說讓鳳氏母子一起搬過來,鳳夫人卻一口拒絕。

  鳳知微不置可否,關門休息,過了會兒,秋府後院一處偏僻院牆外,燕懷石接到了換裝偷溜出來的鳳知微和顧南衣。

  「有客。」燕懷石簡單通知。

  鳳知微看看他臉色,一笑:「不會是那些貴人吧?」

  「你真是水晶心肝。」燕懷石笑,「想躲?」

  「躲什麼?」鳳知微一笑舉步,直奔自己府門,「早入了泥潭了。」

  「什麼泥潭?魏府亭台雅緻,樓閣玲瓏,若是泥潭,我那王府便可說是羊圈了,哈哈。」一聲長笑,一人龍行虎步,大步迎出。看那姿態,倒像他才是魏府主人。

  鳳知微含笑迎上施禮,「未知魏王殿下駕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受封魏王的二皇子寧昇,大笑著扶住鳳知微不讓她施完禮,神情爽朗,態度親切,只是雙目閃動間,似有不快之色。

  「二哥自謙也不能這麼說。」忽有一人笑意冷峻,緩緩而來,「您那魏王府,異士能人雲集,怎麼能說是羊圈,好歹也是個牛圈。」

  淳于猛立即控制不住,噴的一笑——二皇子寧昇,好武不愛讀書,為此常遭天盛帝斥責,有次曾說他「老二混沌,如土牛木馬。」這事朝中上下都知道,早已引為笑談,如今五皇子當面揭醜,直腸子的淳于猛第一個控制不住。

  寧昇斜眼看著淳于猛,鳳知微上前一步,擋住他的目光,笑道:「五殿下也光降舍間,真是蓬蓽生輝。」

  「魏先生不必和他謙虛。」二皇子寧昇拍鳳知微肩膀,「老五看似冷面,其實心腸最熱,但凡什麼好事兒,萬萬不能錯過的。」

  這是在暗諷五皇子寧研牽涉入前段時間的功臣被誣舊案一事了,鳳知微心中嘆口氣,心想你兄弟水火不容,也不能站在我家門口吵架啊。

  「哥哥們這是在做什麼?堵住人家門口不讓主人進門嗎?」溫和清朗笑語傳來,號稱「七賢王」的七皇子寧羿,很及時的出來打圓場。

  「今天真是好日子。」鳳知微揚眉笑,手一引,「王爺們請。」

  幾位皇子各自一笑,都隨了鳳知微進府去,他們早就有結交鳳知微之意,只是皇子不得隨意結交外臣,不敢輕舉妄動,前幾天御書房父皇查考功課,將他們都教訓了一通,還說了一句「朝中那麼多才貫古今的學士,你們這些蠢貨都不懂請教?」頓時雲開見月明——還有比請教「國士」更合適的嗎?

  於是老二當晚召集自己府中一應美貌姬妾,比較來比較去,挑出最美的,一大早便興沖沖奔來,在東陽大街卻「偶遇」五皇子,美人們只好扔在半路,兩人結伴而行,路過「山月書房」,五皇子卻又說想起有問題要請教魏先生,書卻忘記帶來,不如在書房買了新的帶去,然後再次在山月書房「巧遇」七皇子,兩人行變成三人行。

  二皇子寧昇心中憋屈,見誰都笑得寒光隱隱。

  鳳知微都看在眼底——朝中傳聞,二王烈、五王冷、六王風流七王賢,其實都未必是那回事,二皇子要真是個大炮性子,剛才那話怎麼回得那麼敏捷?皇家子弟,沒一點城府,早就白骨化灰了。

  不過她還是有點慶幸的——最不想看見的那個人好像沒來,真好,真好。

  各自心懷鬼胎的王爺國士四人組一路進府,鳳知微笑道:「這暑熱天氣,屋中怪悶的,王爺們請移步後院攬月亭,也涼快些。」

  「好。」二皇子嘻嘻笑道,「我知道你這原先是右中允老王的宅子,他那攬月亭建在高處,可登高攬月,迎風送爽,算是京城一絕,亭中更有曲水流觴,咱們今兒有得玩。」

  「殿下英氣豪烈,竟也喜歡這些文人小玩意。」鳳知微笑,「我以為橫槊賦詩更適合殿下一點……」

  她的話突然頓住。

  王爺們腳步唰的齊齊停下,仰頭,瞪眼,表情精彩。

  前方白石建就矮山一座,小山之上有亭翼然,簷角下高低錯落垂著玉鈴鐺,風過聲音琳瑯,每隻鈴鐺聲音都略有不同,一起被風吹動時,便如絕世伶人,奏自然高妙琴音一曲。

  亭中有人。

  那人執玉杯,斟碧酒,倚亭欄,月白衣袖繡平金螭紋,明珠金冠束流水烏髮,高亭長風流暢滑過,掠起他鬢髮少許,他伸手輕輕一挽。

  亭中侍女齊齊失了呼吸。

  絕代風華。

  而他閒雅散漫姿態,便如此間主人,一杯盡斜斜一舉,立即有婢子為他慇勤斟上。

  底下眾人都看傻。

  「都來齊了?」他在高亭之巔,反客為主,舉杯含笑邀請,「來,來,小魏家窖藏的『平江春』實在不錯,馥郁醇厚,回味無窮,不用客氣,都來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