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憶帝京·論情

  鸞佩落下,滿殿寂靜中聽見清脆的珠玉撞擊之聲。

  無數人的小心臟,怦怦怦的跳了起來。

  楚王風流滿帝京,然而他的風流十分的具有外延性,對向內發展似乎興趣不大,閒雜人等可以不斷聽說他在哪家青樓楚館為哪位花魁一擲千金,但卻不容易看見他納妾娶妻,至今他的王府,姬妾也就兩三位,還是皇帝賞的,太子送的,兄弟們塞的。

  據說原本姬妾隊伍還要龐大些,但是隔上一陣子,總會那麼恰到好處的死上一兩個,如今碩果僅存的那幾位,都小心的把自己活成了文物,楚王不來挖土,堅決不打算見天日。

  很多人以為他是不是不小心把鸞佩給搞丟了,這輩子不打算拿出來亮相了。

  今兒可算終於盼著了。

  「弈兒今日好興致。」天盛帝眼底掠過一絲驚異,目光特地在所有閨秀臉上轉過一圈,他是有點瞭解這個兒子的,如果座中沒有他感興趣的人,他絕不會掏出鸞佩。

  當然,每個人都看過了,唯獨漏掉了鳳知微。

  「有夫之婦」,既醜且瘋,關她什麼事。

  「往年都是些詩詞玩意兒。」常貴妃和皇帝商量,「今天不妨來點新鮮的。」

  「問問孩子們都有什麼好主意?」皇帝含笑吩咐。

  「陛下,娘娘。」一個黃衣女子當仁不讓的立起,先亭亭四面一福,姿態優雅,眾人都讚一聲,好風姿!

  再看臉,柔婉姣美,宮樣娥眉,是名滿帝京的才女,吏部尚書之女華宮眉了。

  都覺得合適,除了她,還有誰配出這個頭呢。

  華宮眉明眸一掃,很滿意自己的眾望所歸,神態更加雍容,語聲更加溫柔,含笑道:「陛下,娘娘,諸位殿下,臣女有個淺薄主意。」

  「說來。」常貴妃神色淡淡的,有點惱她搶了自己侄女風頭。

  「我朝如今正有戰事,萬千將士前方殺敵,雄姿如鐵旌旗如林,身為閨中兒女,雖不能親隨戰場,卻也心嚮往之。」華宮眉微笑,「臣女提議,今日仿照沙場捉對廝殺,任意自請挑戰,再以戰鼓之擂定下時辰,擊鼓三聲而文出,超過時辰者敗,謹以此,表達對前方將士浴血為國的敬意,並為我天盛完勝大越助威,不知貴人們意下如何?」

  這是既考能力又考捷才了,互相挑戰,擊鼓三聲便要答出,其難度比起慣常的出個題每個人慢慢寫,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

  常貴妃皺皺眉,自家侄女文采是有的,但是敏捷不足,正想怎麼否決,身邊天盛帝卻已揚眉笑道:「好,這個法子好,且看擊鼓三聲,眾女相爭,新鮮有趣,就這樣吧。」

  常貴妃暗嘆一聲,心知天盛帝心懸戰事,華宮眉這說法算是投了他所好,只好含笑吩咐眾人去取鼓,不多時在韻律司取了鼓來,便在前堂階下架了。

  「不知道臣女們有沒有這面子,請楚王殿下親自擊鼓?」華宮眉瞟著寧弈,笑意盈盈。

  寧弈舉起酒杯,輕輕沾唇,抬目對華宮眉一笑。

  華宮眉一喜。

  「沒有。」

  ……

  華宮眉尷尬的怔在那,一旁的七皇子已經笑道:「六哥怎麼能去擊鼓?這萬一要是偏心了誰家小姐,那鼓擊得拖泥帶水遲遲不落,可怎生是好?」

  滿堂大笑,頓時化解了華宮眉的窘境,那女子也十分厲害,藉機一笑道:「是,多虧王爺提點,是小女子思慮不周。」一句話輕輕帶過,隨即向首座躬躬身,「還是請陛下親指擊鼓人吧。」

  「相煩赫連世子。」天盛帝目光一轉,覺得赫連錚是外客,比起其他人來少了牽扯,他來最合適。

  赫連錚老大不樂意,咕噥:「我擊鼓就得是上戰場,要我為一群娘們擊鼓玩樂算個啥。」

  鳳知微瞟他一眼,提醒,「世子,您身邊正坐著個娘們。」

  「您是小姨。」赫連錚毫不臉紅,「小姨是尊長。」

  「去吧。」鳳知微推他,「為這小事抗旨不值得。」

  赫連錚抬手喝完杯中酒,捋起衣袖大步過去,一邊走一邊還不放心的回頭囑咐:「你可別參加,人家娶老婆,沒你事兒。」

  「怎麼會。」鳳知微趕他,「誰娶老婆都不關我事。」

  她斟一杯酒喝了,心想玩什麼玩?天盛帝明顯屬意於華宮眉,這麼難的方式,不是放水給她贏?也是,華家雖然身居高位,但是家族勢力單薄,天盛帝肯定不願寧弈娶個勢力雄厚的世家女再如虎添翼的。

  赫連錚坐在鼓下,金柄鼓槌在手中拋來拋去,華宮眉昂首含笑立在人群中央,目光緩緩在眾席面上掠過,接觸到她目光的女子們都有些不安,下意識的縮了縮,怕被她邀請挑戰,華宮眉因此笑得更加得意。

  終於有人不甘被宰割。

  「陛下,臣女有異議!」站起的紫衣女子,嬌小清秀,風姿纖弱,語聲卻有幾分鏗鏘之意,「文才有高下,文思敏捷卻也未必就代表才能出眾,這種比法,有失公允!」

  天盛帝怔了怔,常貴妃認出這是次輔胡聖山的孫女,立即笑道:「胡小姐有什麼好法子,但說不妨。」

  胡家小姐胡靜水福了福身子,朗聲道:「既然是為前方將士助威,此事人人都應參與,臣女的意思,是世子擊鼓三聲,每人寫出自己的題目交上,然後由陛下娘娘按難度,點選出題目前三甲,由臣女們自請答題,不過點選出的三甲題,在有人自請應答前,只報出題者名字,不告知題目內容,由臣女們自請挑戰題目,另外,出題被陛下評為前三甲者,必須自請答題。陛下以為如何?」

  胡靜水心裡明白,一旦讓華宮眉那樣隨意挑戰,其他人氣勢首先就弱了幾分,與其讓她一人大出風頭,不如拉所有人下水,說不定能冒出個可以壓服她的,就算沒人能壓住她,選出前三甲,也可以避免讓她獨佔鰲頭,成為楚王妃當仁不讓的人選。

  這種國宴點選,本來就只是不成文的規矩,是一個意向確定,沒有規定說必須第一就是王妃,畢竟立妃是大事,需要考慮的地方很多。

  她自認為就算拿不到第一,前三甲也是沒問題的,而華宮眉自負太過,難保不在哪個問題上鎩羽而歸。

  鳳知微淡淡喝酒,心想這位胡小姐心計很足,這種比法,就算後面的答題不出彩,只要題目出得好被評為前三甲,也掙回了足夠的面子,總比被壓得死死的好。

  華宮眉也無所謂,法子變來變去又如何?能改變她帝京第一的事實嗎?

  天盛帝沉吟了一下,他雖然有心放水,但也不好做得太過,當下應了,內侍給除了皇子之外的所有客人,都發了紙筆。

  寧弈突然笑道:「這法子好,各位小姐辛苦,小王先敬各位一杯。」

  他飄身下階,團團一敬,自己當先飲盡,流彩光燦的眼眸一掃,眾人紅霞上臉,趕緊都喝了。

  鳳知微舉起杯子,杯子裡浮著個蠟丸。

  就在剛才,寧弈趁所有人都仰首喝酒的時候,彈了個蠟丸在她杯子裡。

  鳳知微不動聲色將蠟丸取出,在袖子裡碾開,一張小紙條上寫著:「平藩之策。」

  這是在作弊嗎?鳳知微將紙條揉碎,若有所思——天盛朝只有一位異姓藩王,便是封在西平道永寧王,當年開國之臣中,老永寧王幾乎助天盛帝打下了半壁江山,說句誇張點的話,當時老永寧王就是自己做皇帝也是當得的,最終卻讓了天盛帝,所以建國後封賜極重,但帝王就是這樣,送給你的遲早要拿回來,讓你吃下的遲早要你吐出來,再加上繼位的小永寧王擁兵自重,對朝廷陽奉陰違,他的屬地裡的官員都是自選,朝廷干涉不成,所以這些年天盛帝看似聲色不動恩寵猶在,但內心裡,一定已經將這事惦記上了。

  寧弈的意思,是要她用這題目來爭奪前三甲嗎?

  用這個題目?

  鳳知微笑笑,笑意帶點譏嘲,抬眼看看,斜對面的華宮眉,不知為何突然喜上眉梢,臉上激動得泛出暈紅,連眼眶都似泛了淚意。

  這是怎麼了?喝多了?

  赫連錚早已不耐煩,大喝:「擊鼓!」

  小姐們趕緊唰唰的鋪紙濡筆。

  「咚——咚——咚——」

  鼓聲很慢,然而再慢的鼓聲也有停止的時候。

  鳳知微一直在漫不經心喝酒,直到第二聲鼓聲將歇,才懶洋洋寫了幾個字。

  紙卷封好交上去,天盛帝一一閱覽。

  紅燈淡淡的光芒映在他臉上,四面寂靜只聞紙張簌簌翻動之聲,所有人屏息靜氣,緊緊盯著天盛帝臉上神情。

  只有兩個人,依舊神態自如。

  一個是寧弈,好像現在選的不是他的妃子一樣,沒完沒了看春宮。

  一個是鳳知微,偷偷將隔壁桌上因為緊張而一口沒動的「古月醇」給穿越到了自己桌上。

  她不是饞酒啊,真的,只是可憐赫連世子到現在還沒喝上幾口呢。

  燈光明亮,照得天盛帝神情纖毫畢現,大多數時候是平靜無波的,突然輕輕「咦」了一聲,拿起一份紙卷,看了看。

  有人攥緊了手絹。

  有人坐直了身子。

  天盛帝看了看,又放下,眾人發出不知是失望還是欣喜的長氣。

  天盛帝越翻越快,眾人的小心臟也如被翻來翻去,攪擾得不知上下,突然天盛帝停了手。

  他取出那份紙卷,看了又看,突然噗嗤一笑。

  身邊的常貴妃好奇的看了看,一把抽出手絹,捂了嘴。

  眾人面面相覷十分好奇,韶寧公主仗著嬌寵,蹬蹬蹬奔上階,探頭一張,哈哈哈捧著肚子下去樂了。

  寧弈一直淡定看春宮,終於有點忍不住,放下春宮圖回頭望瞭望,七皇子已經起身過去,一眼看過,臉色古怪的下來,一看那神情,就知道憋笑憋得很辛苦。

  寧弈抬眼望他,七皇子不說話,斜眼瞟他,左瞟一眼右瞟一眼,寧弈重重放下酒杯,啪一聲酒水四濺。

  七皇子嚇了一跳,知道這人已經被撩撥到了頂點,趕緊湊過去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寧弈臉色鐵青。

  仔細看,他握在手中的純金酒杯似乎有點變形。

  鳳知微同情的瞅著那隻酒杯,覺得呆在楚王殿下身邊的東西都好可憐。

  天盛帝笑了半天,將那紙卷放在一邊,第一個的位置。

  常貴妃又去捂手絹,韶寧剛剛直起腰又彎下去了,七皇子在和王妃咬耳朵,王妃忙著找手絹,其餘皇子紛紛好奇的湊過頭去,然後哄一下再各自找地方去笑。

  寧弈手中的酒杯已經成了薄金片片兒。

  他抬眼,目光一轉,落在了鳳知微身上。

  鳳知微對他露出一臉無知的天然呆神情——模仿顧少爺的。

  寧弈怔了怔,目光倒有些狐疑了,此時天盛帝已經將題目三甲全部選出,又將那三甲題目看了看,一瞬間臉色有些複雜,隨即笑了笑,道:「今兒這題目倒都不錯,我天盛皇朝世家之女,倒多才女。」

  華宮眉神色得意,開始整肅衣服,準備領賞。

  「就這三個吧。」天盛帝將三個紙卷各自拴了金銀白三色的絲帶,示意內侍宣佈。

  眾人坐直身體,目光灼灼。

  內侍取出第三個紙卷,先報探花名字。

  「吏部尚書女,華氏。」

  眾人嘩然,華宮眉臉色慘變。

  怎麼不是狀元卷!

  華宮眉的題目只得了個第三,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大家呆了半晌,大多數人又覺得歡喜起來。

  秋玉落才學不行,自覺三甲無望,看華宮眉失魂落魄,又覺幸災樂禍又有些擔心,忍不住問她:「怎麼辦?我那瘋子姐姐會不會拿第一?」

  華宮眉的心思並不在鳳知微身上,呼卓世子的未婚妻,不是她的競爭對手,只是不忿她如此出風頭罷了,此時聽見這句,冷笑一聲道:「全天下人都死光了,也輪不上你姐姐!」

  「榜眼卷,」內侍報,「乾元閣大學士胡聖山孫,胡氏。」

  胡靜水露出微笑,卻又有些微微失望和驚異。

  她有備而來,題目是經過指點的,怎麼還會有人超過她?

  「狀元卷。」內侍的聲音拖得長長,眾人目光灼灼望過去,屏住呼吸——最優秀最有才名的兩名女子不過屈居第二第三,還有誰能超過她們?

  小姐們面面相覷,看誰都覺得可能,也都覺得不可能。

  還是沒人多看鳳知微一眼。

  寧弈自斟自飲,神態已經恢復了悠然自得,還有點小小幸災樂禍的樣子。

  赫連錚百無聊賴玩著鼓錘,反正也不會是鳳知微,她不會在這種場合故意去爭王妃之位的,這女人,心大著呢。

  鳳知微自斟自飲——反正也不會是她,就她那題目,不氣死人就不錯了。

  內侍尖利的嗓音,在極度靜寂中,穿透了整個寬闊廣場。

  「鳳知微!」

  驚呼。

  騷動。

  無數人唰的站起,再發覺失禮趕緊坐下。

  都坐下了,才發覺還有人呆呆站著,完全反應不過來,是秋玉落和華宮眉,兩家的夫人趕緊用力按她們坐下。

  寧弈小酒喝得更歡快,以至於開始咳嗽,臉上起了淡淡紅暈,越發皎如明月雅若流雲,看得無緣三甲的女子們想死。

  赫連錚手中的鼓錘掉下,險些砸到腳。

  鳳知微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酒杯也捏成金片片了。

  不是吧,就她那題目,狀元?

  座上天盛帝含笑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婦人干政非國家之福,有些題目雖好,卻不宜提倡,女子嘛,就該關心女子應關心的事兒,所以這個狀元卷,看似玩笑俗氣,其實新、奇、而有膽氣,朕是很喜歡的。」

  他說到那句「婦人干政」,原本神色不太好看的常貴妃臉色白了白,急忙接道:「是,臣妾也以為,狀元卷當之無愧。」

  這麼一說,眾人更是好奇,不知鳳家這個瘋醜女怎麼就得了陛下娘娘的青眼,如此盛讚,連胡家小姐和華家小姐都排在她後面,常貴妃侄女更是榜上無名。

  鳳知微卻後悔得想撞牆。

  她錯了!

  為了表現才華,眾家小姐題目肯定都往宏大重要的政事上想,反而引起了天盛帝的不安和不滿,於是相形之下,她那惡趣味的題目,就被天盛帝高高抬起,拿來提醒那些手很長的後宮嬪妃了!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請各位小姐自行挑戰三甲之題。」內侍傳報聲中,赫連錚咚咚鼓聲又起,這回敲得又重又凶,險些將鼓敲破。

  「臣女求解探花捲。」粉衣女子含羞站起,正是常貴妃侄女,看來她是個穩妥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先爭個探花捲。

  內侍展開華宮眉的卷子。

  「以大成長興二十二年三王之亂,求不傷國本解決之法。」

  鳳知微怔了怔。

  這不是變相的求平藩之策麼?大成長興二十二年的三王之亂,其實就是外姓藩王之亂,華宮眉的題目,怎麼和寧弈那個提示一樣?

  華宮眉聽著報題,臉色比剛才報她為第三時,還難看。

  剛才楚王下殿敬酒,經過她身邊時手指一彈,彈了個蠟丸到她的酒杯內,她當時心中狂喜,趕緊悄悄取出看了,楚王紙條上寫「平藩之策」,她立即明白殿下的意思,這是要提點她了,還有誰比朝夕伴在陛下身側的皇子們更知道陛下的心思呢?

  她歡喜得心中似要爆炸,此事不光是殿下提點她這麼簡單,更隱晦的告訴了她,她就是殿下屬意的王妃人選,夢寐以求的願望乍然成真,一瞬間她幾乎要熱淚盈眶。

  可是,可是,竟然只是探花捲!

  想著先前天盛帝的話,她似乎有點明白了寧弈的意思,臉色變得慘白。

  鳳知微看著她神情,隱約猜出了幾分,嘴角掠出一抹淡淡笑意——華宮眉其實確有幾分見識,竟還沒被歡喜沖昏頭腦,知道隱晦的改了題目換了朝代,這要真按著寧弈的原話寫平藩之策,別說探花得不著,只怕立刻便要獲罪。

  長寧王還沒有露出反意,朝廷和外藩至少表面上還你好我好,平藩只是天盛帝心中的最大隱秘,如何能在這樣的場合被貿然提出打草驚蛇?一旦有人提出,天盛帝為了表示堂皇光明並安撫長寧藩,只會重處「心存挑撥,損傷國家柱石與朕之情誼」的華宮眉吧?

  如今她用這樣的方式提出這個題目,也算聰明之舉,陛下也可以裝糊塗,再給她一個機會。

  鳳知微閒閒的剔指甲,心中隱約覺得,其實自己也上了寧弈當了。

  寧弈這人,極善把握他人心理。

  他看似將兩個陷阱蠟丸同時拋給她和華宮眉,其用意卻根本不同,對華宮眉,是要拉下她狀元的機會,整倒她;對自己,卻是要自己上位。

  華宮眉對他一腔痴戀,又為人自負,肯定會按他的蠟丸作弊來。

  但是自己,寧弈知道自己肯定不會乖乖聽話,而且也肯定能想到其中利害,絕對不會用這個題目,不僅不會用,還會因為懷疑他試圖陷害,而反其道行之,損他一損。

  她確實忍不住損了他。

  引起了天盛帝的注意。

  如他所料,如他所願。

  鳳知微暗暗咬牙,心想唯楚王與顧小呆難養也!

  鼓聲三響,常小姐倒也有幾分才學,立即娓娓而談,除了尋良將調重兵徐圖緩之穩步推進之類的常規打法外,還隱晦的談了談對諸藩的分化之法,麻痺之法,兵力箝制和換防,朝臣和民心的安定,言下之意就是應早做準備,不妨虛與委蛇,時機一到就雷霆一擊等等,天盛帝不置可否,又拿起華宮眉的答案看了看,點了點頭,示意過關,常小姐籲一口氣坐下。

  鳳知微心中卻知道,常氏是沒指望了,常家雖然不是外姓王,卻也是炙手可熱的第一外戚,不是藩王勝似藩王,如今常家小姐當殿答出這番話來,豈不更讓天盛帝心中不安?

  果見常貴妃望了侄女一眼,眼神頗有不滿。

  接著便是榜眼卷,內侍在報,「求解蓮花鉤箭之法。」

  蓮花鉤箭是近年大越新創的一種箭,箭頭內有鉤子,觸及人的體膚後彈開,擴大傷口血流不止致人死亡,天盛兵將死於其下者不計其數,這個題目提出來,關切時事,關心將士,果然切中了天盛帝的心思,難怪能得第二。

  滿堂一時靜默下來,這個題目可不是隨便能答的,寧可出不了風頭也不能胡亂說話,不然一旦被採用,臨上戰場卻無效,禍及的便是千萬將士性命,萬萬玩笑不得。

  鳳知微垂著眼,想著前些日子和燕懷石聊天,也曾討論過蓮花鉤箭,燕懷石提出目前的重甲不利於作戰,海外呂宋國有種韌性極好的蠶絲,紡成絲綢做成內衣,絲綢軟滑能夠勾住箭頭,防止傷害擴大,當時自己說,絲綢內衣可擋箭不是什麼新辦法,而且耗資巨大,朝廷只怕有心無力,其實還有個辦法可以解決,只需要大膽嘗試就成,燕懷石問什麼辦法,自己卻沒有回答。

  那個辦法,她覺得還沒到時機拿出來。

  這道題沒有人敢回答,天盛帝難掩失望,擺擺手示意下一題。

  眾人的精神這下全來了,目光炯炯。

  「狀元題——」

  「我來!」華宮眉傲然站起,挑釁的瞥一眼鳳知微。

  鳳知微無辜的衝她一笑,答吧,希望你能答出來。

  內侍一眼掃過題目,先是怔了怔,隨即噗嗤一笑。

  這一笑便知闖了禍,急忙跪下請罪,眾人發出被折磨的嘆息聲,赫連錚忍無可忍,大步上前一把奪過紙卷,道:「我看看什麼了不得玩意——」

  他的話音突然止住,臉色古怪的變了變,隨即大笑,道:「對!對!太對了!」

  眾人面面相覷,心想難道這位也要笑得忘記報題?

  好在赫連錚一邊笑一邊斜眼瞥著寧弈一邊大聲道:「作為女人,最討厭的事情是什麼?」

  華宮眉怔了怔。

  所有人都怔了怔。

  誰也沒想到狀元卷竟然是這麼一個近乎於玩笑的題目。

  女人最討厭的事情是什麼?

  是出身平凡?

  是無貌無才?

  是年華老去?

  是夫君移情別戀?

  是小妾爬上頭來?

  是外室的兒女比自己兒女有出息?

  是心儀的人突然來訪卻翻遍所有衣櫃發現所有的衣服都不夠漂亮?

  是別人穿了自己專門訂購的一模一樣的衣服?化了自己剛剛學來的一模一樣的妝?

  是出門遇見三十年前和自己爭丈夫爭得死去活來頭破血流的情敵卻發現她的衣服質料比自己高貴身邊的夫君比自己夫君的官位更高?

  一瞬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知道答案,一瞬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的答案還遠遠不夠。

  答案太多了——女人本就是永不滿足的動物,你想要她懂得知足,比叫赫連世子腳不臭還難。

  華宮眉愣在那裡,她想過很多問題,涉及政治歷史天文地理星象園藝女紅裁剪等等,自負以自己才學,無論什麼問題都可以答出一二,不想竟然是這麼一個無所不包卻又什麼都沒有的題目。

  最簡單的,也就是最難的,因為什麼都可以是答案,卻也什麼都可以不是。

  她怔在那裡,只覺得心涼涼的,想著今天楚王的那個蠟丸,想著這個古裡古怪的題目,再看著鳳知微姿態嫻雅的據席而坐,一杯一杯又一杯,淡藍衣袂遼遠如海,看起來竟有幾分深不可測。

  或許,真是她看走眼了……

  「女人最討厭的事情……」她期期艾艾而又帶點悲涼的答,「……是良人的欺騙。」

  寧弈笑了笑,若無其事給自己斟酒。

  鳳知微笑了笑,遙遙在席上敬了敬這個勇氣可嘉卻運氣不佳的女子。

  你錯了。

  一旦會欺騙你,就不會是你的良人。

  赫連錚搖頭,拉長語調,古裡古怪的讀答案。

  「作為女人,最討厭的事情是什麼?」

  「——楚王殿下比她美!」

  報完赫連錚拋了紙卷大笑,滿堂則有一剎的寂靜,眾人瞧瞧黃臉垂眉的鳳知微,再瞧瞧姿容清絕的寧弈,想著那句「楚王殿下比女人美」,想笑又不敢笑,都憋得神情古怪,五官扭曲。

  憋笑完了,回頭想想,問題是平常,還帶點漫不經心,然而其間透露出來的敢於當殿調侃皇子的膽氣,和同時勇於自我調侃的瀟灑,確實不是平常女子能夠出口。

  寧弈早已被這女人給氣完了,此時沐浴眾人目光下,被眾人看看鳳知微再看看他,比來比去,倒若無其事——好歹你是承認我的優點,我比你美無論如何都好過我比你蠢。

  以他對鳳知微的瞭解,這女人極其陰損,若不是在這種場合,天知道她那個問題還會不會更出格。

  天盛帝呵呵笑著,正要道賞,華宮眉突然上前,一挑眉,憤然開口,「陛下,這題目一無才學,二無深度,這堂堂皇家宮宴,若論了這樣的題目為首,豈不是笑我天盛無人?」

  「本來就是玩樂。」天盛帝一笑,「不過你們閨閣遊戲,認真做什麼。」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都變了變,不明白皇帝口風怎麼就變了,常貴妃卻舒了口氣。

  鳳知微手指嗒嗒敲著桌子,似笑非笑,她此時已經明白了天盛帝的心思,他原本屬意華宮眉,想趁這個宮宴機會將華宮眉指給寧弈,然而事與願違,華宮眉上了寧弈的當,出了那麼個題目,無論如何不能評為第一,餘下的胡小姐,因為胡聖山是楚王派,也不在考慮之列,常貴妃的侄女也不成,正好冒出一個自己,又已經是「呼卓世子未婚妻」,乾脆指了第一,把這件事變成普通玩樂,給揭過去了。

  反正這宴席論文選妃,向來不正式說明,天盛帝這次要裝糊塗,眾人也只好跟著裝。

  說到底今天選妃是假,父子鬥智,寧弈借用了她鳳知微,使計逃脫天盛帝指婚是真。

  「是啊。」寧弈一笑,輕描淡寫將鸞佩又拿了回去,換了件普通玉珮擱上去,「不過是大家同樂的一個遊戲罷了。」

  確實是大家同樂,當胡小姐提議所有人都出題,包括那些公卿夫人都參與時,這場點選性質已變,寧弈這麼一說,眾人也漸漸明白其中意思,都同情的看著華宮眉。

  「不過該賞還是要賞的。」寧弈將那白玉珮向鳳知微一招。

  鳳知微只好過去,假惺惺謝賞,伸手去接玉珮。寧弈將玉珮遞過,卻趁機將她手指一捏,悄悄笑道:「真的討厭我比你美?」

  鳳知微假笑:「哪能呢?」玉珮怎麼不動?她用點力氣去拽。

  玉珮握在寧弈手中,穩穩不動。

  「我可以為你變醜,只為配上你。」他抓緊玉珮,依舊在笑,笑得浮光蕩漾,倒顯得言辭也似閃爍,令人不辨真假。

  鳳知微繼續假笑,「哪能呢!」用力拽玉珮。

  「你總是不信我。」寧弈笑,玉珮還是紋絲不動。

  「哪能呢!」鳳知微忍無可忍,大力一拔。

  寧弈突然放手。

  驟然發力又落空的鳳知微倒霉的向後一栽。

  赫連錚飛奔來接。

  卻不及寧弈速度快,手一伸已經拽住了鳳知微手腕,將她拉住,笑道:「鳳小姐可不要歡喜瘋了。」

  他的手指扣在鳳知微腕脈上,微微一觸便即放開,臉上閃過一抹淡淡笑意。

  鳳知微怔了一怔,轉眼便想明白他是擔心自己吃了回春果留了後患,這是想法子給自己把脈了。

  臉上忽然起了淡淡紅暈,她掩飾的轉開眼。

  兩人的玉珮官司因為是背對眾人,無人看見,只有一直站在那裡的華宮眉看了個大概,她眼底閃過一絲憤恨,突然緩步過來,笑道:「既然是玩樂,臣女想邀請鳳家姐姐再玩一回,鳳家姐姐可敢接麼?」

  有你這麼不知進退的麼?

  也罷,既然已經被寧弈設計,出錯題目誤出了風頭,也不必再扭捏遮掩引人疑惑。

  鳳知微冷笑,緩緩回身看定她。

  華宮眉觸到她目光,臉上笑容有些僵硬。

  「不敢。」鳳知微淡淡道。

  華宮眉一怔,看鳳知微眼光那麼森涼不耐煩,她以為要發作,不想竟然是這句,臉上頓時浮現幾分譏誚的笑意,正要說話。

  鳳知微已經負手走回案邊,邊走邊笑道:「我怕你再輸一次,羞憤拚命。」

  「你——」華宮眉倒吸一口長氣,怒極反笑,道,「別那麼多話,既然你應了,那就來最簡單的對句如何?一炷香,四十句,誰停頓誰輸,我倒要看看,鳳姐姐如何讓我羞憤拚命?」

  對句不難,但一柱香時間何等短暫,連對四十句,幾乎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那又需要何等敏捷?

  眾人都知道華家小姐正是以思維敏捷馳名帝京,頓時精神一振。

  「也好。」天盛帝十分愉快,「綵頭莫急給,看看兩位小姐風采。」

  「我向來最敬慕敏捷女子。」寧弈撫掌笑,「勝者,楚王府大門永為你敞開!」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華宮眉眼睛一亮,一絲希望火焰燃起,鳳知微卻鄙視的撇嘴——這人又玩他的雲遮霧罩把戲了!

  「請。」鳳知微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青煙裊裊,香頭微光明滅。

  華宮眉語聲飛快。

  「無詩莫邀梅下客!」

  「有曲常聚雲中仙!」

  「煙迷短棹漁歌起!」

  「月籠長河清音來!」

  「春聲每老桃花面!」

  「秋風總新芙蓉眉!」

  「詩成擲筆仰天笑!」

  「酒酣仗劍踏雪行!」

  「茶亦醉人何必酒!」

  「書能香我無須花!」

  ……

  剎那間閃電般連對十數句,華宮眉變了顏色,鳳知微一眼也不看她,含笑端起桌上酒,一杯一杯又一杯。

  「聚散全是緣中起,枉負那煙雨前一肩春色!」

  「是非皆因情生劫,空換得風波後兩眉秋霜!」

  短句不成,來長的,華宮眉咬牙。

  「觀爾謫落青天,飛劍西來,龍泉長舞,樓外聽雨,憑誰問白髮生寂寞如雪,深簾一抹溶溶月!」

  「待我罷卻紅塵,放舟東去,鳳簫低吟,島中酹月,且忘那桃花落惆悵似夢,小樓半生漠漠風!」

  「好!」有人忍不住拍掌,這等毫不思索的應對,可比出句的要高明多了,畢竟出句的很可能是以前便做好的。

  華宮眉身子微微顫抖起來,卻猶不死心,她痴痴望了寧弈一眼,想起多年前春日宴上初見,斯人風流從此入駐芳心,從此她所有短句長章都是為他所作,然而相思有多長,現實便有多涼,到得今日,原以為陛下屬意,自己定然雀屏中選心願得成,不想步步錯,步步跌,如今,竟連一個從無才名的醜女,都敵不過!

  突然便悲中從來。

  「問天數盈虛,去者何如?想君當年,著黃金帶,紫羅襕,就白玉杯,靈蛇劍,賞梁園月,洛陽花,笑榮華來去一身清風,誰曾想墮情關無由解,空落得碧血青竹,按得清弦殤一曲。」

  這妮子,是終於灰心了麼?

  鳳知微含笑注目她,華宮眉見她沒有立即對句,神色一喜,卻見鳳知微仰首一杯,一飲而盡。

  酒盡而句生。

  「嘆造物乘除,來生怎續?憶卿初見,有碧玉釧,翠竹簫,掠連波目,鶯燕聲,逢紫禁劫,大內煞,嘆紅塵聚散半世飄萍,早知那破塵網有恨生,且掬就丹心霜雪,奏起銀箏悲長聲!」

  一句完而彩聲如潮,華宮眉退後一步面如死灰,鳳知微淡淡斟酒——我可提醒你了,皇家水深,還是看開些好。

  可惜有人卻看不開,華宮眉面色連變之後,終控制不住憤然開罵。

  「視汝容顏頹敗如黃花!」

  「觀爾面目可憎似菜刀。」

  「視汝行徑痴愚如小兒!」

  「觀爾面目可憎似菜刀。」

  「視汝言行刻薄如蒼婆!」

  「觀爾面目可憎似菜刀。」

  無法抑制的哄堂大笑裡,鳳知微抬手將酒杯一拋,正正拋落華宮眉腳下,「華小姐,柱香已盡,當可止也,小妹今以數字詩一首,論情之一字的危害,但望能博您一笑。」

  她負手立於庭前,晚風徐來衣袂飄舉,朦朧燈光下風姿神情若神仙中人,眾人望著她背影,恍惚間忘記那不堪容貌和瘋女之名,只覺得那女子似近實遠,飲酒之姿似林下高士,吟哦漫步若在雲端。

  鳳知微含笑的臉,卻是對著上首方向,那裡,寧弈以手支額,在淡紅燈光裡目光流轉,一瞬不瞬的默默看她。

  「求十全完美,忘九死一生,看似八面威風,實在七竅不通,渾忘得六親不認,搓揉得五臟不生,纏磨得四肢無力,顛倒得三餐不成,終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拋——一片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