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憶帝京·最是那一咬的溫柔

  叫楚王殿下來和我說話。

  這大概是天盛皇朝建國以來,下級對上級最牛氣的一句話了。

  「不去麼?」鳳知微對那呆在原地的衙役微笑,「如果等到我問第二遍,閣下才去催請楚王,只怕到時連褲子都沒得穿了。」

  那衙役立即飛奔而去,自開了一條縫隙的大門一溜煙跑得不見。

  餘下人面面相覷,刑部主事和九城衙門副指揮使蹲在人群後,憤聲大叫:「魏知,你侮辱朝廷命官,踐踏官家尊嚴,不自縛請罪於殿下座前,還敢膽大妄為要殿下來見你?等殿下來了,你等著被庭參,被奪職,被下獄!」

  「哦?是麼?」鳳知微不以為意,「那等殿下來再說吧。」

  「殿下會親自來見你?」九城衙門副指揮使嗤之以鼻,「你做了這等不知死活的事,還想殿下來見你?難道你還準備領賞?」

  「也難說。」鳳知微淺笑,捶捶腰,「哎,腰酸。」

  立即有人飛奔去搬來籐椅。

  「話說多了,渴。」

  幾個人為該誰去給司業大人沏茶,搶打起來。

  大榕樹亭亭如蓋,灑下一地蔭涼,樹蔭裡紫籐椅中坐著悠然自得的鳳知微,青瓷蓋碗裡香茶裊裊,抿一口,笑眯眯瞧一眼那群白豬。

  顧少爺坐在她身側吃胡桃,赫連錚盤膝坐在樹下和一群學生猜拳。

  樹後一群堂堂朝廷官員和巡捕,脫了個半精光,蹲成一圈在初秋的風中瑟瑟。

  寧弈從大轎內出來時,看見的就是這麼對比鮮明讓人無比胸悶的一幕。

  「殿下——」刑部主事和指揮使大人一看見那綠呢金頂大轎臉色就變了,再見金冠王袍一身正式朝服的寧弈從裡面出來,便知道他是直接從朝中趕來的,神情更是震驚,慌忙奔上去要去請安,忽然又發覺這樣子太失禮,唰的一下又蹲下。

  一群狼狽的人一邊躲在暗影裡遮臉擋臀的給寧弈請安,一邊恨恨扭頭盯著鳳知微——膽大不知死活的小子!王爺真來了,等著倒霉吧!

  鳳知微擺擺手,學生們知趣的退下,臨走前擔憂的看一眼鳳知微,被她從容的笑意安撫。

  「王爺光降,青溟蓬蓽生輝,」鳳知微笑吟吟手一引,「此地有香茗清風,騷人雅客,綠蔭如蓋,正宜清談。」

  賴著不走的赫連錚忍不住要笑——騷人,確實是騷人,那位刑部主事,好大的狐臭。

  一身正式紫金五爪蟒龍朝服,戴鎏金紫晶王冠的寧弈,看起來不同平日的清雅皎潔,卻更生幾分華貴端肅之氣,他立於鳳知微三步之外,目光在籐椅小幾清茶點心及裸男們之上掠過,似笑非笑。

  果然是鳳知微的風格。

  謙虛完了,便是潑天大膽。

  天下也只有這個女子,能將重拳藏於棉花之中,將利刺含於巧舌之後,看似步步退讓委曲求全,實則把持堅定石破天驚。

  「既然是對坐飲香茗,清談共金風,再那麼多騷人雅客就沒意思了。」寧弈的笑容,怎麼看都不懷好意,「不是閣下待客之道。」

  兩個倒霉官兒和一群倒霉衙役露出雷劈了的震驚神色——王爺不是該立即怒斥、嚴責、下令解救他們、當場罷免魏知嗎?

  魏知不是該立即放人、下跪、再三解釋道歉、乞求王爺饒恕嗎?

  王爺居然就這麼視而不見,還和這小子談笑風生?

  這小子居然就這麼坦然以對,還敢邀請王爺喝茶?

  他們臉上的神情太扭曲,導致鳳知微看了礙眼,瞅了寧弈一眼,她慢吞吞扭頭,「相煩世子和顧兄,將這群騷人請到別院去。」

  「不去。」赫連錚一口拒絕,「不能放任你單獨與狼共舞。」

  「我倒覺得我是在與狼共舞。」寧弈施施然坐下,順手就將鳳知微的茶端了過來。

  赫連錚眼中跑出草原最烈的馬,甩蹄子就對著寧弈,「殿下介意和我共舞嗎?」

  「世子,容我提醒你一句。」寧弈看也不看他,「你現在不是世子,是青溟書院的普通學生,如果司業大人和當朝親王商談重要事務,都無法驅散手下學生,你要她以後如何立威自處?」

  赫連錚冷笑,「不當學生就是!」

  「那成。」寧弈揮揮手,「請去書院主事處消除學籍,等會和本王一起回宮給陛下請安,哦,順便告訴你一句,凡是自願在書院消除學籍的學生,以後再不允許進入書院一步。」

  「有這條規定?」赫連錚沒被嚇倒,挑眉斜睨。

  「會有的。」寧弈笑吟吟看他,「馬上辛院首就會在學院院規上加上這一條。」

  赫連錚狠狠瞪他,目光假如可以化為實物,一定是北疆密林中他最愛的那種赤眼鷹的堅硬長喙,一出而碎人骨。

  寧弈還是那副百煉金剛笑容,你堅硬如鐵,我漠不關心,拳頭擊在空氣中,長喙啄到棉花裡。

  半晌赫連錚狠狠扭頭,大步過去,拎起那兩個倒霉官兒,顧南衣飄過來,趕羊一樣趕走了那批衙役,臨走前在小幾上放了個胡桃,「咔」一聲捏碎,隨即飄然而去。

  寧弈自然沒懂是什麼意思,還以為顧少爺送他胡桃吃,挺高興的拿過來吃掉,笑道:「這胡桃倒香。」

  鳳知微偏頭,有趣的看著他吃胡桃,寧弈吃著吃著,覺得那女人眼神實在有點不對勁,毛骨悚然,忍不住將胡桃一擱,「不過吃你一顆胡桃,你這什麼眼神?」

  鳳知微慢慢沏茶,悠悠道:「看著那胡桃在你嘴裡粉身碎骨,真是解氣啊……」

  不等聽得含糊的寧弈發問,她神色一整,「王爺剛才真是讓卑職耳目一新,竟然開始操心卑職在書院能立威與否了。」

  「這是興師問罪嗎?」寧弈瞟她一眼。

  「不敢。」鳳知微假笑。

  「你在生我氣嗎?」寧弈問得淡定,鳳知微卻覺得怎麼聽這話都有幾分興致勃勃味道。

  「您希望我生您氣嗎?」她以不變應萬變,以萬年假笑對第一奸王。

  「生我氣總比對我完全漠視來得好。」寧弈在綠蔭下舒展身子,斜斜瞟她的眼角弧度漂亮得驚人。

  鳳知微不接話——所有疑似調情之類的話,她都會間歇性耳聾。

  「你都不在乎我是否生氣,」寧弈不管她什麼反應,自己接下去,「我其實也不必在乎你怎麼想,是不是?」

  「王爺這是在翻舊賬嗎?」鳳知微笑得眼睛眯起,看起來特別誠懇,「今天請您來,也是想順便解釋一二——當初韶寧公主,我不是有意救下的。」

  「但你也根本沒想助我殺她。」寧弈一針見血,「你從一開始就存了欺騙之心。」

  鳳知微默然,半晌道:「我無法讓那樣一張臉死在我面前。」

  這句話的意思兩個人都懂,寧弈沉默了一下,鳳知微抬眼望他,「這是我一直想問的問題,你有答案嗎?」

  寧弈又沉默了一瞬,鳳知微竟然在他眼中看見了瞬間飄過的迷茫之色,隨即他搖搖頭,「我第一眼見你,我也十分驚訝。」

  這是說不知道原因了,鳳知微仔細看他眼神,覺得他雖然似乎還是有話沒說,但是這句話本身卻不像是在騙她。

  「我很抱歉韶寧沒死,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半晌她低低道,「可是我只能這樣。」

  「所以說我們之間就是這樣。」寧弈笑得有幾分苦澀,「不想對立,卻總被各種理由推向對立。」

  「可我卻不明白為什麼要對立?」鳳知微站起,俯下臉盯著寧弈,「告訴我,為什麼要限制我在青溟的發展?為什麼將我放到姚英手下處處受制?為什麼就認定我會和你對立?還有,為什麼你那麼關注鳳皓?」

  她俯下的臉近在咫尺,雖然戴了面具,一雙眼卻秋水迷濛瑩光瀲灩,長睫整齊得刷子似的,寧弈忍不住便伸手去撫,鳳知微觸電似的立即讓開。

  「我們在談公事。」她板著臉道,「專心點。」

  寧弈覺得她難得帶點惱羞的神情很是可愛,有點不捨得的注視半晌,才道:「你救過韶寧兩次,你和她之間有牽扯不清的關係,甚至連容貌都驚人相似,你掌握了我太多秘密,卻未必屬於我這一方,你說,從上位者的角度,是不是該限制你,甚至滅口你?」

  「王爺就從未想過招攬我這『國士』?」鳳知微皺起眉,覺得寧弈的解答總有哪裡不對勁。

  寧弈默然不語,一盞茶端到唇邊久久未飲,淡淡的水汽浮上來,他掩在水汽後的眉目漫漶不清。

  鳳知微也沒有說話,手指撫在茶盞邊沿,觸感是溫暖的,心卻是浮涼的。

  半晌,寧弈輕輕道:「知微,聽我一句勸,離開官場,回到秋府,我會有辦法讓赫連錚退出,將來,你就是我的……」

  他伸手入懷,一個欲待掏取某物的動作。

  手卻被按住。

  他垂眼看看壓在自己手上的雪白手指,「你是在表示你的拒絕嗎?」

  鳳知微收回手,淡淡道:「我們先把今天的事說個清楚,再談這個不遲。」

  緩緩收手,寧弈有點茫然的笑了笑,半晌道:「好,那你先告訴我,你一個女子,為什麼就不肯和別的女人一樣嫁人生子,卻要冒險混跡官場,既謹慎又大膽的,一步步向上爬?」

  鳳知微沉默了下來,負手遙遙望著長天雲霞,長髮散在風裡,將本就雲遮霧罩的眼神更掩了幾分。

  「帝京大概沒有人,見過我父親。」半晌鳳知微慢吞吞開口,似乎說起了一個別的話題,「在我的記憶裡,四歲之前,他是存在的。」

  「他是一個忙碌的、漠然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存在。」

  寧弈怔怔望著她,隱約覺得那個曾經轟傳於帝京,讓一代女傑毅然私奔又黯然回京的男子,是問題的關鍵癥結所在。

  「四歲之前我家日子還是很富足的,住在遠離帝京的一座深山裡,雖然地方偏僻,供給卻一直很好,但是父親經常不在,偶爾才回一次家,回來的時候,對我和弟弟都不太理會,而娘看見他,也並沒有什麼喜色,臉上的神色有時候還有些悲涼。」

  寧弈皺起眉頭,有些疑惑,既然是不顧一切私奔結親,又有了一子一女,這對夫妻應該無比恩愛朝夕廝守才對,為什麼會這樣?

  「也因此,從懂事起,我便漸漸不再期盼父親回家,有他在,氣氛壓抑,心情低落,毫無平日母子三人的和睦溫馨,在我看來,這樣的男人,讓娘親獨守空閨獨力撫養孩子,讓子女有父如同無父,回來了還不能給予人快樂,有不如沒有。」

  「在我一直以來的記憶裡,娘也一直和我說,雖然世上大多數女子都是菟絲花,但有些人卻沒有那樣的福氣可以依靠男人,與其等到將來被命運拋落,不如先學會如何依靠自己和愛自己。」

  「娘因此教我很多東西,也教弟弟,但弟弟天資不成,娘說我是長姐,弟弟既然不成器,將來他和娘都要靠我供養,這是我的責任,我一直記得。」

  「胡說!」寧弈忍不住駁斥,「哪有要你一個弱女子供養全家的道理?」

  「鳳家不出弱女子。」鳳知微清明的眼眸平靜的看著他,「鳳家女人如果弱,早已被人踩落塵埃。」

  寧弈望著她,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中的手微涼滑潤,柔若無骨,掌心處卻有些細細的繭,那點薄硬觸在手底,咯得不知道哪裡淺淺的痛。

  鳳知微垂眼看看交握的手,笑笑,將手抽出。

  「四歲那年,他真的不回來了,」她繼續道,「沒有了他的供應,家裡漸漸入不敷出,娘無奈,帶我們回京。」

  「這是我面對帝京的開始。」鳳知微對寧弈笑,「從數九寒冬跪在秋府叫不開門被潑了一盆冷洗腳水開始,我和帝京,和秋府,和世人排斥欺辱的戰爭,便已再不回頭。」

  「最需要的時候,沒有人站在你身側為你遮風擋雨,所有的敵意、欺辱、刁難、陷害,你要自己去擋,還要想法子給親人擋,你步步提防過得很累,但是再累也不能後退,一旦退,就是一生命運被人隨隨便便作結。」

  「我們是秋府的恥辱,所有人都希望我們消失,如果不想消失,就要付出代價。」鳳知微垂下眼,「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十年,每年過年在小院子裡吃最寒酸的年夜飯,聽著主屋歡聲笑語的時候,我都對自己發誓,永遠不依靠任何人,永遠不指望任何人,終有一日我要全靠自己,居於人上,讓那些俯視過我的人,於塵埃對我仰視。」

  她笑眯眯看著寧弈,眼睛裡卻如常的沒有任何笑意,「你說,什麼叫情意?什麼又是生死相許?火鳳女帥為了那個男人拋棄榮華富貴名譽家人的不顧一切,換得的又是什麼?男子們如此涼薄,怎值得女子全拋一片熾烈如火?」

  寧弈張了張嘴,一瞬間卻覺得所有話都堵在咽喉,他知道鳳知微過得不容易,卻不知道她只靠自己單薄的肩撐了這麼多年,她那種無時無刻不在笑卻又無時無刻都不是真笑的神情,她那隱忍背後的決斷狠辣,對自己對別人都不留情的性格,就是在這麼多年的艱難行走中,養成的嗎?

  唯有曾曳於泥途者,才越發欲圖掙扎。

  「什麼叫良人,什麼又叫可以依靠?」鳳知微越笑越燦爛,眸子明光熠熠亮若刀鋒,「誰是良人?王爺您嗎?」

  她問得直接而辛辣,寧弈再沒想到她竟然就這麼問了出來,一時愣在那裡。

  「您認為您是可以依靠的嗎?」鳳知微聲音很低語氣卻很利,「您學的是登龍術,行的是困龍計,幹的是滅龍事,操的是屠龍刀,勝則登臨天下俯瞰蒼生,敗者滿門縞素刑台染血,一生行事,鋼絲之險,敗,則需陪您丟命,勝,不過是您後宮三千分之一,您拿什麼來承諾完整美滿一生?」

  「您認為您是為了誰可以讓步或犧牲的嗎?」她笑意柔婉辭氣如刀,「您心若鐵石,手腕鐵血,從不會為任何人而退卻自我,您連區區一個青溟,都不容我一展長才,您連我這樣一個微末小吏,都覺得警惕不安,時時試探步步防備,將來,就算我做了您那三千分之一,您又會允許我擁有怎樣的自由?」

  「綜上所述,若以青溟書院學生試卷成績論,」她淺笑舒袖,給寧弈斟茶,「楚王寧弈,不合格也!」

  寧弈手按在茶盞上,靜了一瞬,突然大笑。

  「我是錯了,」他擱下茶盞,目光灼灼,「我縱想納你入懷,奈何佳人並不領情,我算是明白了,你這樣的女人,果然誰也困不住,想要困你,也得先壓服你!」

  鳳知微淺笑不語。

  「總要你心甘情願。」寧弈微喟,「只是……」

  他突然頓住,神色間透出一分不安和無奈,鳳知微很少見過他這樣的神情,他卻已經轉了話題。

  「我算是個不合格,那他們呢?」他一瞟後院方向,直到此刻才露出幾分被拒絕的悻悻,「優良,卓異?」

  鳳知微眨眨眼:「誰啊?」裝傻得十分逼真。

  寧弈的臉更黑了,低頭喝茶不說話。

  鳳知微看著他神情,難得的心情大好,抿唇一笑道:「呼卓世子雄踞草原,卻並非安枕無憂,呼卓十二部並不是鐵板一塊,各部族資源分配難免不均,年年爭執不休,世子雖然是大妃所生,但草原王妻妾眾多,通婚隨意,各部族之間關係千絲萬縷十分複雜,僅是和王族沾親帶故並有權繼承王位者便有數十人,臥榻之側,酣睡者太多!就算當真地位穩固,也不過是王帳諸女十分之一,熬了幾十年他蹬腿了,草原風俗還有子娶後母弟納嫂……不合格!」

  寧弈抬眼望望遠處一棵樹的樹梢,那裡枝葉無風自動,舞得很是抽風。

  他也心情大好,笑問:「顧南衣?」

  鳳知微這回倒沉默了,她一沉默,寧弈臉色微變,對面樹葉也不抽了。

  良久,鳳知微才緩緩道:「您問錯了。」

  寧弈手敲著桌子,笑道:「我倒希望我問錯,最好都是錯。」

  他給鳳知微斟茶,神情已經恢復了先前的平靜,道:「知微,你一向聰慧,可是感情不是用分析政治的方法來分析的,感情之事,若是落成這般一二三四加減乘除,還有何趣味可言?」

  「王爺有以教我?」鳳知微一挑眉,心想你個天下第一無情人也和我說感情?

  「休談利弊,休談將來,只問此刻之心。」寧弈握住她執杯的手,「你的心。」

  鳳知微垂下眼,看著他將她密密包圍的手指,他指尖微扣,不容她退縮,這個男人,連一個動作,都不喜歡給人留下退路。

  他是重視她,容讓她的,她知道,然而那容讓和重視,能有多少?一旦真正涉及根本利益之爭,他還會退後幾分?

  交出自己的心,對平常人,是幸福;對他和她,是冒險。

  何況……

  還有自己那張和別人驚人相似的臉,一日沒得到答案,她一日不敢輕忽。

  「我的心,在它該在的位置。」鳳知微抽回手,笑意輕輕,「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換得它傾倒翻覆。」

  「我不想翻覆它,我只想掌握它。」寧弈一笑傲然,「你且看著,不是天下男人,都涼薄如你父。」

  鳳知微垂目一笑,心想你還不涼薄,你敢說你不涼薄你大哥得在地下哭。

  「姜曉這事還是必須得處理。」寧弈已經轉回了正事,「老五鬧得不像話,刑部和戶部不能任他揉搓,你今天鬧這麼一出,已經將你自己逼入死胡同,明日老五來向你示好,你怎麼辦?」

  「敢得罪您,我自然有賠罪補償的辦法。」鳳知微一笑,「您費了那麼大心思在那筆猴上,如今也就只差一把火,這放火人,我來做。」

  寧弈似笑非笑看她。

  「我是『國士』,全天下都知道,大成預言,得國士者得天下,現在這種情形,五皇子要想為自己奪位造勢,必得籠絡於我,在此之前,我得先擺出個態度……」鳳知微眼珠一轉,趴到寧弈耳邊,笑嘻嘻道,「現在我們先來做一場戲吧!」

  她突然一口咬在了寧弈的耳垂上!

  寧弈如遭雷劈,泰山崩於前也不變色的人,瞬間呆在了原地。

  鳳知微卻已經一把掀了桌!

  「殿下竟然侮辱斯文!」桌椅傾倒茶水橫流中,她「嚓」一下撕破自己袖口,抬手崩裂領口布紐,蹦到茶水坑裡跳了跳,把茶水濺得自己和寧弈滿袍角都是,隨即撿起一塊碎裂的瓷片,一邊向外衝一邊揮舞著便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悲乎哉!士可殺不可辱!」

  一連串動作利落迅捷快如閃電,寧弈還在眼花繚亂天崩地裂中回味剛才那一咬的痛並快樂,想著她柔軟的唇馥郁的芬芳掠過自己耳垂時的深入肺腑的震撼,一眨眼那女人已經掀桌撕衣砸碗兼一哭二鬧三上吊全套幹完,從頭到尾就沒給他個反應時間。

  這要腦子愚鈍點,哪裡跟得上她的步調?

  這一鬧動靜不小,四面的人都被驚動,從各個方向衝出來,就見司業大人衣衫不整披頭散髮號啕著要自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心想剛才遠遠見著還相談甚歡的怎麼一眨眼就滄海桑田了。

  隨即發現沉著臉的楚王殿下,一身茶汁臉色發紅,怎麼看怎麼不對勁,更有眼尖的,發現殿下耳垂處那個隱約的牙印。

  之所以能發現牙印,是因為還沾著一片小小茶葉。

  得到新發現的眾人面面相覷,都在對方眼睛裡發現一顆躍動奔騰著的滾滾八卦心。

  牙印!領口!緋聞!私情!

  文人的大小腦都是極度發達的,對事件的腦補能力都是令人髮指的,幾乎在瞬間,所有人都在瞬間完成了事件的第一時間還原:原來楚王之所以對魏司業特別客氣是因為他的斷袖之癖再次發作所以今日趁魏司業得罪他之機趁機威逼利誘魏司業自然斷然拒絕但是私下相處機會難得楚王殿下狼心大盛於是扯袖子拉領口意圖用強並把嘴湊過去準備強吻魏司業怒極之下捍衛貞操一口咬在殿下耳垂上才得脫身冰清玉潔風骨卓異的魏司業不堪羞辱所以要自殺對的就是這樣一點也不會錯。

  有些八婆級的已經在發愁,聽說韶寧公主對魏司業也很有點意思,這兄妹倆是打算共事一夫呢還是打算為了魏司業兄妹鬩牆呢?

  「藍顏禍水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夫子憂愁的仰天長嘆。

  閒得沒事幹只知道八卦的變態還是比較少的,更多的人沖上去攔住「悲憤不已」的魏司業,搶瓷片的搶瓷片解勸的解勸。

  「大人,好死不如賴活……」這是個開朗的。

  「大人,其實這也不算什麼……」這是個老實的。

  「大人,其實您也不虧……」這是個奔放的。

  「大人,您在我心中永遠冰清玉潔……」這是個趁機表白的。

  鳳知微一邊假惺惺的撒手鬆開瓷片兒一邊用悲憤的眼淚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控訴著某人的禽獸一邊還抽筋似的用眼神不斷驅趕有點不在狀態男主角殿下。

  走啊你走啊趕緊趁勢發怒走人啊,站那裡發什麼呆呢?還摸著個耳垂擺那麼懷念的表情做什麼呢?我知道你要摸耳垂暗示別人注意這個牙印,可也沒必要摸這麼久演這麼投入逼真吧?你瞧你臉上那蕩漾,說你是大茶壺沒人不信。

  鳳知微垂淚——遇見王爺殿下實在太悲哀了,不是裝瘋就是撒潑,她的一世清名啊……

  「放肆!」寧弈終於捨得從那個狀態中還魂出來,有點留戀的看了看鳳知微紅唇貝齒,一邊想著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演一回也挺好一邊怒而拂袖,「膽大妄為!胡言亂語!等著本王回去召集御史庭參你!」

  「下官奉陪!不過一條賤命而已!」鳳知微在人群中蹦起來梗著脖子回嘴,一派可殺不可摸的文人風骨。

  「等著丟官下獄吧你!」殿下咆哮而去。

  「隨時恭候!」鳳知微捋著袖子狼奔豕突,被人群拚死捺住。

  學生們想著司業大人為了書院不惜得罪權勢滔天的親王還險些賠上貞操,如此犧牲感天動地,看鳳知微的眼神越發纏綿入骨。

  寧弈「怒氣衝衝」帶著他的刑部主事和指揮使們走了,那群倒霉官兒們雖然得救卻不覺得解氣——原來殿下真的對那小白臉有意思啊,被咬了也不過雷聲大雨點小,咱們的仇這輩子是別想報了。

  鳳皓也被順手帶走了,鳳知微很明確的和寧弈說——沒嫌疑?沒嫌疑也讓他有嫌疑,把這禍害在刑部大牢裡關上一年半載的再說。

  書院恢復了安靜,鳳知微讓顧少爺把辛子硯房間裡那批禁書給放回原位——這本就是為了編《天盛志》而收繳的書,堆在地下書庫裡準備統一銷毀的,至於那些密信,不過是鳳知微叫顧少爺隨手寫的,以辛子硯和寧弈的謹慎,有什麼私下來往也不會落諸筆端留下證據,可惜那刑部主事也就算個外圍人員,不夠資格瞭解內部行事,以至於一看見那密信便亂了手腳。

  顧少爺還是那樣子,就是回頭去找自己那顆胡桃時找不到有點不高興,赫連錚卻板著個棺材臉,整整一天沒和鳳知微說話。

  第二天說話了,對話如下:

  「你咋了?」

  「沒咋,耳朵癢。」

  「……」

  「在想什麼呢?」

  「考慮我爹蹬腿了,我是娶後媽呢還是娶嫂。」

  「……」

  ==

  八卦的傳播速度向來比聖旨還快,不過短短一天,楚王殿下和青溟書院魏司業發生齟齬大打出手並表示勢不兩立的新聞便傳遍朝廷,並隨著男性八婆們的口耳相傳,逐漸衍生出偷情吃醋版、私會咬耳版、打群架版等若干版本。

  據說楚王殿下揚言,最近心煩聖駕龍體安康,沒空和那跋扈弄臣計較,等陛下醒來有他好看!

  據說魏大人揚言,他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誰要試圖以淫威壓迫他,他不惜血濺朝堂以證清白!

  兩人朝中遇見,以「嗤!」「哼!」作為開場白和結束語。

  當天晚上,鳳知微接到了五皇子的燙金請柬,「攬月樓」設宴,有請內閣行走、右中允、青溟書院司業魏大人。

  兩個時辰後,喝得紅光滿面的司業大人,被五皇子親自送出來。

  「小魏,」魏大人已經變成了親熱的小魏,五皇子執著鳳知微的手,神情殷切誠懇,「你放心,有我在,老六再動不得你一分。」

  「殿下。」鳳知微眼淚漣漣,反握著五皇子的手,一臉委屈,「多謝您仗義……」

  「老六越來越不成話!」五皇子一臉憤慨之色,「真是倒行逆施!怎能如此對待國之重器,堂堂國士!」

  鳳知微悲悲切切,感激涕零,「王爺大賢也!」

  五皇子一臉同情,拍拍她的肩,低聲道:「那我的事,拜託了……」

  「小事。」鳳知微語氣乾脆,「王爺想看陛下御書房裡的書,這個微臣是很方便的,只要王爺及時還便成。」

  「這個你放心。」五皇子一笑,神情誠懇,「金匱要略雖是帝王專藏,其實陛下也曾應過要借我一讀,只是諸事繁忙也便忘記了,如今王妃急病,偏偏陛下又欠安,我急需此書,只好煩勞你,也就拿來抄閱所要的方子,便立即還回去。」

  「王爺說話,微臣有什麼不放心的。」鳳知微一笑。

  「小心些……」五皇子推心置腹的道,「雖不是什麼要緊事,多少也讓你擔著關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明白的。」

  「微臣明白,王爺放心。」鳳知微一臉慎重。

  兩人又好親熱的說了一番話,才依依告別。

  馬車轆轆駛過寂靜的長街,月色清冷如雪。

  鳳知微在車廂的暗色光影裡,慢慢的用一方雪白的手絹,將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半邊臉隱在車內的黑暗中,看不清臉上神情,只有迷濛氤氳的眼波,緩緩流轉在碎羽流光的月影裡。

  一笑,森涼。

  ==

  噹噹噹,皇城鐘鼓敲過數聲,如星光閃爍的四面燈火漸次熄滅,二更天,宮門下鑰,內城關閉。

  今天是鳳知微在內閣當值的日子。

  寂靜的長廊如一條碧色長渠,浮在天青色的月影裡,遠處宮殿的簷角黑影倒映過來,如渠底沉默橫亙的巨石。

  兩隊夜巡的侍衛過去,長廊的拐角,浮現出長長的人影。

  軟底鞋觸地無聲,輕捷的越過長廊,奔到一處掩映花木的山石後。

  有人在那裡靜靜等著。

  「拿到了麼?」遠處燈籠的光影射過來,竟然是五皇子的眉目,他目光直直落在來者懷中的一個盒子上,眼神急切。

  「怎麼是殿下親自來了?」來者正是鳳知微,有點詫異的四面看看。

  五皇子不答,卻望瞭望四周,道:「那位顧大人,沒來麼?」

  「他怎麼會來?」鳳知微失笑,「夜值名單是更改增加不得的,他不是內閣值班的人,也不能宿在宮內。」

  五皇子點了點頭,目光閃動。

  鳳知微又笑道,「明兒我直接送府上去不好麼了,也不必您等在這裡,連夜送來送去這麼急。」

  「因為……」五皇子接過盒子,伸手一摸確定是自己要的東西,慢吞吞一笑,目中異彩閃爍,「……這裡你死起來,比較方便。」

  鳳知微霍然抬頭。

  「哧——」

  極低微的聲音,像火光燎過頭髮的一聲,鳳知微「啊」了一聲,緩緩向後倒去,軟軟坐倒在欄杆上。

  她驚惶的望著五皇子,眼神裡飛速漫上疼痛和絕望之色。

  「你——」

  「我很感謝你。」五皇子柔聲一笑,素來冷峻的面容被月色光影一照,扭曲成猙獰而怪異的神態,「感謝你為我的皇圖大業所做的犧牲。」

  「你——」鳳知微抖抖顫顫的指著五皇子,伸出的手指沾滿鮮紅。

  「等下我走的時候,會弄出點動靜,而你,會因為『竊取御書房重要機密』,死在侍衛手中。」素來不多話的五皇子,今日卻抑制不住滿心的歡喜得意,忍不住便要說個清楚,「也讓你死個明白,這盒子裡的,根本不是《金匱要略》。」

  「怎麼會……」鳳知微奄奄一息,努力發問,在不該死的時刻堅決不死。

  「我知道你很精明,一定會開盒查看,事實上,這盒子裡表面確實是本書,翻開來也是醫書內容,但是,中間卻是挖空的,藏了一樣皇室最大的機密。」

  五皇子打開盒子,取出書,掀開幾頁之後,手指在書脊上一抽,一頁書頁緩緩滑開,現出凹槽,仔細看,那書頁竟然不是紙質,而是玉版。

  五皇子從凹槽裡取出一截黃色絲絹,展開看了看,浮現出一絲冷笑。

  「果然還是填的太子之名。」他冷笑道,「果然還沒來得及修改。」

  「這是陛下千秋之後的傳位遺詔。」他晃晃手中黃絹,「看似簡單,其實質料特殊,用一種異石拉絲製造而成,普天之下只有一塊,而所有文字全部以異法繡上去,在特殊角度才能看見,所以全天下誰也仿造不得,是多年前初立太子時陛下封存在御書房的,母妃有次無意中得知,告訴了我,我花費了數年功夫,打聽到了那種繡法,再花費數年功夫,尋到了會那種繡法的繡娘,萬事俱備,只等找機會將這東西拿來,抽絲重繡,自此後……」

  他笑著揚揚手中黃絹,「這上面的名字,早該換而不換,也就不用我客氣了!」

  「原來這樣啊……」鳳知微捧場的發出驚嘆,「……您真的一點也不客氣,所以大家也都不用客氣。」

  五皇子正要走,聽她說話居然越來越流利,愕然轉身。

  「嚓。」

  四面燈火大亮,照亮所有人鐵青的臉。

  「啪。」

  假山山石上,唰的架出無數勁弩,弩箭之尖在月色下閃耀森冷青光,從各個方位籠罩著五皇子。

  有人從長廊那頭走來,輕衣緩帶,笑容清雅,淡金色曼陀羅花在夜色星光下色澤妖豔。

  「五哥真是好心計。」他輕輕鼓掌,衣袂和笑容一同在這初秋夜風之中悠悠飄搖。

  有人立於廊下欄杆邊,一身單衣,由侍衛總管扶著,渾身微微顫抖。

  「孽子!」他怒喝,「設毒傷朕於前,詭計奪詔於後,更兼殺人滅口,妄圖篡位,喪心病狂,一至於斯!」

  有人懶洋洋從欄杆上坐起來,抽出懷裡的海棠醬饅頭,有滋有味的啃了一口,鮮紅的醬汁順著嘴角往下流,她順便把手指上的也舔掉。

  五皇子退後一步,望著這神情各異的三人,面色死灰。

  「好!好!」半晌他絕望的笑起來,「好一出瞞天過海釜底抽薪!」

  霍然扭頭,毒蛇般的眼眸盯住了鳳知微,「魏知,你好心計!」

  鳳知微望著他的眼睛,心中警兆忽生——當此絕境之時,他最應該做的要麼是逃跑,要麼是跪下求天盛帝看在父子情分上饒他一命,為何還能如此凶狠?

  一句話突然閃電般在心中掠過。

  「你會因為竊取御書房重要機密,死在侍衛手中。」

  如果我被他暗殺,被發現的只會是屍體,他怎麼能那麼確定,侍衛會幫他遮掩,再殺我一次?

  而又是什麼樣的侍衛,能第一時間發現我的屍體?

  除非侍衛總管……

  鳳知微霍然跳起,向寧弈方向便逃。

  然而已經遲了。

  身後一股大力湧來,將她推向五皇子,五皇子冷笑迎上一把揪住她頭髮,扯得她頭皮裂痛,順手就把劍頂在了她腰眼。

  與此同時她聽見身後侍衛總管嗆然拔劍聲響和天盛帝的怒極驚呼。

  還有五皇子冷冽的大笑聲。

  「寧弈!」他笑道,「父皇和這小子,你只能救一個!」

  「你救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