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高踞王座,五彩華裳,姿態謹嚴,呼奴前來。
呃,其實是劉牡丹女士,蹲在壓帳篷的一塊青石上,一身沾了泥水和草漿的右衽斜邊鑲邊皮袍,上紅下綠,扎黃色腰帶,顏色搭配得發人深省,正勾著手指,示意郡主娘娘,這一代順義王妃上前來磕頭。
這句話說出口,最起碼有十人以上想過來把她塞到那塊石頭下面去。
鳳知微笑吟吟看著她,正考慮著是給「婆婆」個醍醐灌頂式見面禮好呢,還是清風徐來式見面禮?顧少爺已經兩肩擔金猴一懷抱嬰兒的大步奔來。
鳳知微一看不好,趕緊搶上一步,伸手執住劉牡丹的手,深情的道:「婆婆,要拜見也不是在這裡,瞧您衣服都濕了的……還是回帳歇歇再拜不遲。」說著眼光在她胸上掃了掃。
劉牡丹立刻驕傲的挺了挺胸,眼光一落卻發覺自己袍子已經亂了,衣襟敞開,露出裡面的好像沒穿內衣的胸,她眼珠一轉,並不尷尬,更不掩飾,反把胸往鳳知微面前湊了湊,傲然道:「羨慕吧?敬仰吧?你家大妃我今年四十五了,還沒下垂!當初吉狗兒那狼崽子叼那麼狠都沒給我叼下去……」
「呼啦」一聲,大妃被她家忍無可忍的吉狗兒一把掀翻進了帳篷。
鳳知微對赫連錚搖了搖手指,肅然道:「吉祥,做人要孝順。」跟著鑽進去侍候婆婆了。
吉祥同學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立在瑟瑟寒風中不勝老娘彪悍之雄風……
「你叫什麼名字?」被掀翻進帳篷的劉牡丹,一個骨碌翻身坐好,動作十分伶俐,看樣子這種經歷也有很多次了,一邊順手將手中一直抓著的一長條往懷裡塞,鳳知微這才發覺,敢情神婆昨夜一直抓在手中跳大神的那一長條,是她自己的裹胸,難怪她剛才袍子一裂,大片雪白的胸就呼之慾出了。
看鳳知微盯著那裹胸,劉牡丹也不穿了,得意洋洋往鳳知微手中一遞,道:「我親手做的!看看你婆婆手藝!」
鳳知微雙手接過,真的認真瞻仰婆婆手藝了。
越看越敬仰,越看越膜拜。
粉紅色,中原才有的貢緞質料,釘了無數的珍珠,看上去密密麻麻像個豪豬,左胸上繡著「必須洶湧」,右胸上繡著「一定噴薄」,字跡如狗爬,繡工可驚神,翻過裡層,染著斑斑淡黃的痕跡,居然也有字,左邊是「牡丹」,右邊是「庫庫」,中間是一塊紅通通的菱形圖案,鳳知微猜測半晌,才隱約揣摩——這莫不是個紅唇?
真是舉世無雙上天入地振聾發聵出神入化之絕世無雙胸啊……
「好看吧?」劉牡丹兩眼發光,殷切的盯著鳳知微。
「好看。」鳳知微由衷的道,「既有破釜沉舟大氣沉雄之豪言壯語,又有溫情脈脈纏綿繾綣之絮絮愛稱,更兼珍珠熠熠,紅唇如焰,令人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你們古人……中原人就是這麼文縐縐的,我聽不懂。」劉牡丹眉開眼笑,大力的拍鳳知微的手,「不過我知道你很敬佩我,哎,真是的,這麼多年,只有你知道我那被埋沒的驚世才華……果然皇帝還是有眼光的,你雖然長得寒酸了點拿不出手了點對不起我了點,但是這人品不錯,我喜歡。」
鳳知微淺笑謝了婆婆的高度讚譽,劉牡丹舉著手中髒兮兮的裹胸,為難的道:「看你這麼喜歡,應該送給你的,做婆婆也該給媳婦見面禮的,只是這個……」
「知微怎能奪大妃所好,」鳳知微趕緊推辭,「這麼華麗寶貴的……衣服,只有大妃您嫵媚高貴的氣質才適合,給知微,浪費了。」
劉牡丹思考了一下,點點頭,將裹胸自己穿上,道:「那也好,反正你婆婆的錢,都給你公公扣著,你公公死了,就是吉狗兒扣著,你要什麼,自己找他要去好了……來,媳婦,幫個忙。」
她示意鳳知微轉到她背後,替她將裹胸後面幾個古裡古怪的小搭扣給扣上,深吸一口氣,將兩胸往中間擠了又擠,擠到自己滿意的高度,才肅然對鳳知微道:「我看你這個長得不夠好,男人對這個很看重的,你不要掉以輕心,明兒我給你個方子,你每天喝,放心,不說和我比,最起碼能長到我一半。」說著便去捏,跟菜市場上掂肥肉似的。
鳳知微唰一個後退躲開,笑道:「是,多謝大妃厚賜。」
長到你一半……那還能看嗎?
「別那麼客氣。」劉牡丹眉開眼笑,「再說嚴格說來,現在你才是大妃,就叫我牡丹花吧,順口,親切,別叫婆婆,都把人叫老了,我才四十五歲!」
對,你才四十五歲,人家這個年紀也不過抱個曾孫而已。
「牡丹花。」鳳知微從善如流的對劉牡丹女士微笑。
劉牡丹心花怒放,覺得這個媳婦就是好,通情達理善解人意,既不像草原女子太過粗放兇猛,又不似中原女子太過拘謹嬌柔,好,好得很。
帳篷裡「婆媳」在親切而和諧進行著胸的交流,帳篷外赫連錚憂心忡忡的問八彪:「怎麼辦?」
「大妃……呃,有分寸,應該不會太……不客氣的。」三隼不太有信心的安慰他,聲音越說越低。
自稱「上窮碧落下黃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草原一枝花」的劉牡丹大妃,向來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草原喇叭花」,除了順義老王,上至吉狗兒赫連錚,下至偏遠部落放羊娃,和這位草原最尊貴的女性相處超過一刻鐘,都會無限度接近崩潰。
這都進去這麼久了,鳳知微還活著嗎?
帳簾一掀,有人出來,赫連錚立即跳起來,一回頭,正看見兩代大妃,和樂融融的手攙著手出來。
劉牡丹深情的握著鳳知微的手,「……千萬記得要天天喝,最好房事後……」
鳳知微立即打斷,「有機會牡丹花兒你教教我刺繡。」
「好。」劉牡丹立刻忘記方才自己要說什麼,「教你繡個和我一模一樣的,我給你想好新詞兒,左邊叫『立馬膨脹』,右邊叫『迅速發展』……」
「牡丹花兒我餓了,我們去吃東西。」
牡丹花兒再次被打斷思路,顛顛的跟著媳婦兒去吃東西了。
赫連錚呆滯的望著那兩個的背影,呆滯的轉頭,問八彪:「我不是在做夢吧?」
八彪沒人理他,都充滿膜拜的望著鳳知微的背影。
「郡主娘娘就是神人啊……喇叭花兒都沒能搞倒她啊……」
==
牡丹花兒對著羊奶餈粑左右開弓的時候,所有人才敢進帳——大妃只有在吃東西的時候,才會特別專心,並且不會太具有震撼感。
顧南衣抱著顧知曉直奔鳳知微,道:「沒奶。」
中原跟來的奶娘,昨夜見了那血腥殺戮一幕,受了驚嚇,竟突然沒了奶,顧知曉又是個嬌貴的,不肯吃米湯,顧少爺找鳳知微求救了。
鳳知微瞪著他——你找我幹嘛,難道你還真認為這是我的女?
「哪來的娃?這麼漂亮的?」正風捲殘雲的牡丹花兒眼睛一亮,突然停了手,一邊滿嘴掉渣子一邊就來接,「微微心肝兒,你真能幹,這婚還沒結,娃都抱上了,吉狗兒你也不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唰的一下掀開小被子,再唰一下蓋上,瞪眼,「……就是種子差了點,怎麼是個女的?」
正喝奶茶的赫連錚噗的一口茶噴了出去,害得宗宸只好奔出去換自己今天的第三件白衣服。
「不是我的——」赫連錚奄奄一息的道,「撿的。」
「哦。」牡丹花兒也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的嘆口氣,伸手便去接餓得哇哇哭的顧知曉,「我來。」
顧少爺當然不理她,赫連錚大罵,「你來,你來個屁啊,你有奶啊?」
「你說對了!」牡丹花兒將盤子一擱,重重一挺胸,大聲道:「我!有!奶!」
「!」
一帳篷的人定在那裡,牡丹花兒已經滿面驕傲逼近顧南衣,用胸一波波的頂向他,「要不要看看?要不要看看?有奶沒奶,一見便知!」
顧少爺生平第一次在敵人面前,節節後退……
牡丹花兒乘勝追擊,唰一下搶過顧知曉,笑眯眯逗她的臉蛋,對鳳知微道:「微微寶貝兒,以後你生個,可不能比這個醜。」
鳳知微淡定的坐著,含笑點頭,對牡丹花兒自來熟的任何呢稱都保持強大的鎮定——比起吉狗兒,好歹牡丹花兒沒好意思叫她微貓兒微兔子。
「你……又生了……」赫連錚掙紮著問,「我才離開沒多久,你……又生了?」
什麼叫又生了?大妃經常生嗎?
「什麼叫又生了!」牡丹花兒突然暴跳如雷,指著赫連錚鼻子就罵,「這麼多年我不過就生了七個!都是你這個轉世狼崽子,達瑪活佛說你命硬克兄弟那是一點不錯!生七個死七個!這第八個,我被擄時留在王庭,八成……八成又活不了!你這狼崽子狼崽子狼崽子——」
赫連錚這回不說話了,看樣子自己也覺得理虧,牡丹花兒的怒氣發洩完畢卻也立即忘記了,高高興興去解衣襟,「好歹有得擠了,這可憋死我了……」
滿帳篷的人唰一下神速消失。
「閨女,都喝了吧都喝了吧。」牡丹花兒很有母愛的對著顧知曉敞開胸懷,「反正你哥也喝不著了。」
哪來的哥啊?赫連錚的弟弟,會是顧知曉她哥?
鳳知微哭笑不得的看著她,提醒,「既然你還有孩子要餵,好歹留著些。」
「不用了。」劉牡丹大氣的揮揮手,「活不了的。」
「為什麼?」
「必須的。」劉牡丹道,「吉狗兒克兄弟,如果克不了,那……」
她突然住了口,臉色有點奇怪,隨即轉移了話題,格格笑道,「準備一下吧,我被擄出來,一路留了記號,王庭王軍應該已經追出來,前來迎接赫連錚的大隊應該也到了。」
鳳知微望著笑得沒心沒肺的女子,眼神微微深思——這朵喇叭牡丹,丈夫被殺在笑,自己被擄在笑,幼子會死在笑,被逼隔岸誘騙兒子送死,也在笑。
她笑著在老王死後留在風雨飄搖的王庭,笑著在被擄後和金鵬部首領眉來眼去換得鬆懈的看守,笑著故作逼迫其實卻是在通知兒子逃離,她笑著面對一切,從不去想自己的生死。
這段時間,老王被殺,世子在外,諸部陷入血火爭奪之中,王庭王軍卻沒有生亂,完整建制等到赫連錚回來——這是誰的功勞?
鳳知微看著她厚厚脂粉惡俗妝扮粗鄙舉止,慢慢的笑了笑,手按在了她的手上,輕輕道:「大妃辛苦。」
劉牡丹怔了怔,一瞬間臉上笑容有些僵硬,隨即便如前的舒展開來,將吃飽了的顧知曉一丟,誇張的張開雙臂,哈哈笑道:「好媳婦兒,你知道我辛苦!」
鳳知微伸手,接住了她的懷抱。
那女子撲在她肩頭,將臉埋在她的肩,濃郁俗豔香氣逼來,熏得人鼻子發癢,鳳知微去揉鼻子——不是因為癢,而是因為微微有點酸。
帳篷裡有那麼一剎的安靜,吵人的唧唧呱呱笑聲消逝,兩個女子輕輕擁抱的姿勢,寫滿瞭解和關切。
只將臉埋在鳳知微肩頭一瞬,隨即立即抬起,牡丹花兒還是那般沒心沒肺的笑容。
鳳知微的眼光,有意無意的掃過自己肩頭,那裡,有淺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濕痕。
帳外,有遙遙的馬蹄聲驚天動地而來。
「走吧。」鳳知微挽起她的手,相視一笑。
兩個不同性格,卻同樣不凡的女子,迎著隆隆的草原軍馬,步向帳外萬丈金光。
==
草原二月,風還是夾霜帶雪的冷,上萬鐵騎攜著硬風飛馳而來時,整個草原都似被震動,震落無數草尖的霜雪。
鳳知微出帳時,等在帳外的赫連錚,令她眼前一亮。
銀狐七寶金頂冠,狐毫銀光和黃金金光交相輝映,黑色貂鼠金絲大氅,七彩疊繡靴,金色錦緞長袍,黑纓金紐衣扣,鑲滿珊瑚碧玉瑪瑙的腰帶,殺出緊窄有力的腰,腰上古銅鑲翡翠腰刀和垂掛的琥珀鼻煙壺隨行走不斷相擊,聲音清越。
越發襯得容顏俊朗,眸色琥珀濃如酒,幽紫深似淵,七彩寶石般熠熠生光,和平日的一襲衣扣都扣不好的青袍比起來,真是華貴萬方至於眩目。
「這人還是要穿衣裳啊……」鳳知微喃喃自語。
赫連錚看著她眼睛一亮的神情,正歡喜的等她讚賞,乍然聽見這一句,臉黑了一半。
這叫個什麼話,難道平時他沒穿衣服嗎?
他倒是願意不穿衣服在她面前展示一下的,她肯嗎?
鳳知微卻已經笑吟吟的挽住了他的臂膀,她手臂那麼溫柔的一穿過他的臂彎,赫連錚的心就像被溫水那麼一泡,軟得不知道今夕何夕,剛才一肚皮的腹誹立即就憑空失蹤了。
牡丹花兒不甘示弱,大力要挎兒子的另一邊臂彎,被兒子嫌棄的踢一腳,「死開,瘋婆子!」
「不識好歹!吉狗兒!」劉牡丹罵罵咧咧就去揍兒子後腦勺。
帳篷前有一道小山包,隔住了王庭王軍的視線,母子倆一路追追打打,追過小山包。
剛轉出來這一刻。
赫連錚唰的扶住了他老娘。
劉牡丹唰的放下抬起欲揍赫連錚的手,落到鬢邊,儀態萬千的掠了掠自己的髮。
等到一行三人轉過山包出現在萬軍面前時,呼卓王軍看見的是華貴正式的小順義王,雍容微笑的老順義王妃,如以往很多次那樣,母慈子孝攜手而來,莊嚴的出現在萬軍之前。
哦,還多了一個人。
所有人都將目光偷偷轉向他們的王臂彎裡那漢人女子。
啊!黃臉!啊!瘦弱!啊!臀小!啊!細腰!啊!沒有前任大妃笑傲草原的雄壯的胸!啊!沒有足夠的奶汁下代世子要如何帶領他們馳騁草原?
草原男兒眼底浮上失望。
哪裡都不滿意!
八彪在一邊咧開血盆大口笑——叫你們那德行,叫你們那神情,叫你們不滿意——他奶奶的一群羊羔子,等著吧。
草原男兒們的目光向來肆無忌憚,何況有劉牡丹那麼個大方任人看甚至生怕人家不看的大妃在前,看起鳳知微來那也是如狼似虎,一邊看一邊等著那個嬌怯怯的中原漢女被看哭——以往很多次中原皇帝賜漢女給老王,他們也是在大妃授意下就這麼將漢女給看哭看暈看跑的。
看啊看啊看,看啊看啊看……
他們失望了。
無論如何被看,鳳知微都若無其事,俯視鐵甲如流殺氣騰騰的彪悍王軍,就像看著自家庭院裡養的一群貓,還是剪去爪子專門供她愛寵的那種。
草原男兒們看久了,不得不承認,那女子即使樣樣不符合他們的要求,但那麼立在彪悍的大妃和王身邊,神情淡淡,眼神高遠,怎麼看怎麼覺得,不比他們天生高貴的王差一分。
她含笑雙手攏在腹前,立得筆直的姿勢,讓人想起一株自峭壁之上生出的挺拔凌霄花。
赫連錚一直沒有說話,含著一分驕傲的微笑,看著鳳知微初次和他桀驁的王軍見面,便以一人之博大凜然氣質,壓倒萬軍。
隨即他轉頭,一聲暴喝。
「看夠了沒!」
夾雜了真氣的雄渾喝聲,似滾滾巨雷掠過草原,上萬正目光灼灼的騎士瞬間被震醒,有點呆滯的凜然望向赫連錚。
這是他們的世子,如今的王,在去年前往帝京為質之前,他是他們的兄弟,在王帳下黃金獅子營做個佐領,和他們同吃同睡同樂同獵,會在篝火節和他們抱在一起摔跤,會在夏天時一起光屁股洗澡,會在冬天時一起上步步凶危的哈林雪山狩獵,一起分吃最新鮮的烤熊掌。
這是他們記憶裡大度爽朗,還有點小小無賴的世子,打獵賭輸了叫他滾幾圈就滾幾圈,但是堅決不肯掏錢。
和英明神武高高在上的老王不同,世子因為更親切,而在他們心中缺乏一定的威儀,此時正當王庭風雨飄搖,前往天盛大越戰場的黃金獅子營戰士折損大半,屬於呼卓氏因爾吉直系高貴血統的子弟軍實力銳減,因爾吉氏眼看就要佔不住這遙遠草場和黃金權位,每個騎士心中,因此都有一份前途未卜的茫然和不安。
然後被這霹靂似的一聲喚醒。
「把你們只知道看女人的傻乎乎眼光給我收回來!」赫連錚一指前方,「給我看著你們身後的千里草原,給我看清楚,東峨關以北大雪之下的四千黃金獅子營戰士,他們遠赴戰場,然後屍骨永遠散落在荒原之上無人殮埋;給我看清楚,東峨關以南王庭之中暴死帳中的庫庫因爾吉,三十年前他帶著你們的父親戰敗呼卓金鵬部,黃金獅子旗插遍南北草原,三十年後他在王座之上死而不倒,你們的父輩兄弟卻已埋骨關外,弘吉勒金鵬的背叛已經踐踏了黃金獅子旗,殺了你們的王,踩了你們兄弟的骨,用你們的旗擦了自己的靴,你們還有臉舉著這旗出現在我面前?為什麼不趕緊回家,用你們婆娘的腰帶,勒了你們自己的脖子?」
「嗷——」八彪突然齊齊發出一聲蒼涼的嚎叫,似雪山之上孤狼泣血向月。
「嗷——」上萬騎士被罵得齊齊低頭,無數人放聲大哭,草原男兒全民皆戰士,死在對越戰場上的黃金獅子營的戰士們,多半都是他們的父輩兄弟。
「給我哭!用力哭!今天你們流了多少淚,明天就要弘吉勒金鵬和那些所有背叛我們的畜生,流多少血!」赫連錚鐵青著臉,容顏冷峻如雪山不化的冰岩,手一揮。
一個麻袋重重扔在軍前,麻袋沒有扎口,滾出無數血淋淋的耳朵。
「就在昨夜,貔貅部勾結金鵬部作亂,試圖脅迫大妃暗殺本王。」赫連錚冷冷道,「我已經送了他們全族,去見長生天。」
全族!
戰士們張大嘴,眼淚都流在了嘴裡。
呼卓十二部,嚴格說來是同一個祖宗,雖然多少代下來通婚雜居,早已分出無數分支,但是在草原一直有著這麼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無論怎樣爭奪殺戮,不得滅族,必須給每一個姓氏,留下薪火相傳的種子。
三十年前庫庫老王征戰南北草原合併呼卓十二部,曾將最桀驁的金鵬部殺得血流成河,卻也留下了當時才十歲的弘吉勒金鵬。
三十年後弘吉勒金鵬背叛,四千因爾吉直系戰士死於大越戰場,庫庫老王被殺,弘吉勒金鵬卻也沒敢立即就對因爾吉氏滅族。
沒想到,連庫庫老王和弘吉勒金鵬都沒有敢做的事情,卻是這個常常愛笑的新王,搶先做了。
「所有的罪都要用血洗清,因爾吉氏不接受任何背叛。」赫連錚森然道,「貔貅部只是第一個,我不在乎是不是還要有第二個,誰動我的人,我滅誰的族——」他驀然振臂暴吼,「弘吉勒金鵬,等老子來操你娘!」
「弘吉勒金鵬,等老子來操你娘!」上萬人齊齊暴吼,雄渾吼聲暴風般捲過草原,仿如突然起了一陣旋風,驚得遠處石山上休憩的蒼鷹,啞啞怪叫,一頭撞上蒼青的天空!
以氣奪之,以傷痛激之,以言語辱之,以滅族震之。
逼出了這些尚自茫然的騎士胸臆深處,久藏的悲憤鐵血之氣。
「嚓!」
鏗然長刀斜舉,刀光逼退燦亮的日光,馬剌相撞,鐵甲錚然,上萬人下馬聲如一聲,長刀橫扣於掌心,俯伏在地,諾聲轟然。
「王!」
只此一聲。
一輪碩大的紅日突然自地平線以外,悍然跳出,剎那間光耀千里,灼灼燃燒。
萬丈光芒裡,赫連錚衣袂飄飛,凝重如山。
萬丈光芒裡,牡丹花兒眼底最後一絲擔憂淡去,籲出一口長氣,露出一抹當真可比牡丹花兒燦爛光豔的驕傲笑容。
==
「弘吉勒金鵬還是很有幾分心機的。」王軍引路在前,向王庭奔馳,鳳知微在馬上對赫連錚道,「從你一進入呼卓十二部地盤範圍開始,他的攻勢就開始了,先用大妃逼你過河,你就算安全過河,還有貔貅部和金鵬部的戰士等著殺你,就算殺不了你,按說你也應該十分狼狽折損不小,這個時候王軍來迎你,你這麼個狼狽的王,到時候能否被桀驁的王軍承認都是個問題,要知道,雖然王軍都算黃金獅子族下,但其中也有很多是屬於白鹿青鳥火狐的分支,一個不小心,你也許就永遠留在對岸了。」
「是的。」赫連錚十分爽快的承認,「草原勝者為王,沒有一定的規則約束,何況王庭那邊,聽說我那些遠近堂支兄弟們也在爭奪得厲害,各自都有自己的勢力,王軍如果我不能鎮服,那我連貔貅部的地盤,也走不出去。」
「就算現在鎮服,在將來的一系列爭鬥中,如果你不能一直讓他們滿意,我看也難說。」鳳知微含笑叼著一枚草根,慢慢的嚼那微苦的滋味。
「我什麼都不比別人強。」赫連錚十分謙虛而又驕傲的道,「我唯一的長處是,大妃支持我。」
鳳知微怔了怔,在草原,女子終究是沒地位的,牡丹花兒,有這麼重要的作用?
「這瘋女人,是天降之子,達瑪活佛說,她是我們草原的守護神,」赫連錚好氣又好笑的道,「嘿嘿!守護神!不過喇叭花兒也確實有她的長處,當年我父王在戰場上撿了她,結果最後卻是她救了他的命,將他背出戰場,還帶著王帳親衛一起活著走了出來,才有了後來黃金獅子的興盛,所以喇叭花兒在草原,確實是當之無愧的太后。」
「多虧你命硬,」鳳知微開玩笑,「不然隨便哪個弟弟存活了得了牡丹花兒偏愛,也許局面就不同了。」
身邊的人突然沉默下來,鳳知微愕然轉頭,便看見赫連錚緊緊抿著唇,眼底紫光幽浮,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不……其實……」良久他慢慢道。
「報!」
一聲傳報打斷了他的話,飛馳而來的騎士神色雖然力持冷靜,語氣卻微微有些倉皇。
「弘吉勒金鵬今日召集十二部大人,在丙谷河畔設呼卓金盟!」
赫連錚面色如鐵,第一句便是問,「所有大人都去了?」
「白鹿青鳥兩部大人沒去,依舊鎮守王庭。」
赫連錚神色微微鬆了點,點點頭。
「火狐部……去了,」那戰士低聲道,「黃金獅子部……也去了人。」
赫連錚臉色大變,「去了誰?」
「庫爾查因爾吉。」
赫連錚默然半晌,揮揮手示意他下去。
他神色凝重,默然不語,鳳知微也不打擾他,只示意宗宸將自己的人靠攏。
「呼卓金盟是歷代,當鎮守王庭的那一族力量不足以統治草原時,其餘部族在自己擁有足夠的實力情形下,可提請並經十二部一半以上大人同意,召開的盟會,這樣的盟會,一般就是重新確定草原之主,進行再次勢力劃分,以及……將原先的王驅逐。」過了一會,赫連錚向她解釋。
「庫爾查因爾吉是誰?」
「是我的親叔叔,他的血統比我父王還要純正,我父王是妾生子,他卻是主母的兒子。」赫連錚道,「但他多年來從無怨言,對父王忠心耿耿,父王一直覺得對他有虧欠,所以接受朝廷順義王封賜後,便將黃金獅子族族長一職交給他,他也掌握著黃金獅子兩萬人馬,是因爾吉氏除了父王之外,最有實力的人。」
「你現在能有多少實力?」
「因爾吉最精銳的黃金獅子營,不少死在大越戰場,現在王軍不足兩萬,白鹿青鳥各有一萬,關鍵問題是,因爾吉氏不能再有內戰,否則將永遠一蹶不振,白鹿青鳥也不會參與因爾吉內戰,等於我兩萬,對叔叔兩萬。」
「真是勢均力敵。」鳳知微冷笑,「我就不明白了,參加這個金盟,推翻因爾吉統治,對他有什麼好處?」
「他在我手下,永遠只是個空頭族長,掌著兵卻也不能動,一旦將我驅逐,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因爾吉第一人,兩邊的實力歸於他一人,就算金鵬部現在勢大,他也能穩居第二,佔據好的草場,在自己地盤裡做王,何樂不為?」
「好算盤,好算盤。」鳳知微悠然贊。
「弘吉勒果然一手跟著一手,」赫連錚苦笑,「我原本打算先回王庭鎮服我那群蠢蠢欲動的遠支近支兄弟,再和金鵬部好好打一場的,現在他卻搶先來這一手,動用了沉寂三十年的金盟,想不戰而屈人之兵,一旦我被十二部大人議定廢黜,我就等著夾著尾巴逃吧。」
「我可不陪你逃。」鳳知微淺淺笑。
「我可不陪你逃。」偷聽黨牡丹花兒神出鬼沒的冒出來,「我去做弘吉勒金鵬的大妃,你該幹嘛幹嘛去。」
「哈哈。」赫連錚望著這一對風格不同卻同樣彪悍的「婆媳」,忽覺心思暢快,滿腹憂思一掃而光,左手拉了他娘的馬,右手拉了鳳知微的馬韁,對著前方「呸」的一口,笑道,「他奶奶的逃什麼逃?就衝著這娘和這老婆,赫連錚爬也要爬到丙谷河去!」
鳳知微一笑望天,好像沒聽見。
牡丹花兒眉開眼笑,「兒子!你總算有良心了一回,不枉你小時候老娘給你叼爛了奶頭……」
「砰!」
牡丹太后被剛剛才表達了孝心的兒子,再次掀翻在了泥地裡……
==
丙谷河畔,團團金頂大帳十二頂,圍著正中紫氈巨帳,四面燃起熊熊篝火,無數戰士手執長槍短刀,遊走守衛,戒備森嚴。
這是草原上一塊不毛之地,是十二部地盤中的一塊勢力真空,歷來十二部有什麼必須要湊在一起,卻又不放心到對方地盤去解決的事,便在這裡碰頭。
帳外雪色皚皚,寸草不生的凍土踩得梆梆響,帳內火爐溫暖,融融如春。
「聽說札答闌因爾吉昨夜已經過了昌水,」一個瘦削老者傾身問一個白臉男子,「弘吉勒,不會有什麼變故吧?」
白臉男子冷然一笑,這人容貌平常,唯一雙眼睛開合之間,精光四射,令人心生凜然,正是一手導致數千因爾吉戰士戰死沙場,導致庫庫老王暴斃的金鵬部首領弘吉勒莫特圖。
對庫爾查因爾吉的詢問,他只是淡淡道,「再兇猛的幼鳥,也敵不過一直翱翔在天的蒼鷹。」
帳中起了一陣心領神會的哄笑。
「那麼一個乳臭未乾的東西,只怕看見來接的王軍,都要嚇破了膽吧!」
「丙谷河這裡,他肯定是要繞著走的。」
「因爾吉氏到了這一代,算是沒戲咯。」
庫爾查因爾吉有些尷尬,臉色不太好看,弘吉勒立即道:「因爾吉這一代是不成了,還有上代的英雄嘛,咱們的庫爾查,當年可是因爾吉氏第一猛士!」
庫爾查有些訕訕的笑,心想自己什麼時候被封過什麼「第一猛士」?倒是被劉牡丹那女人封過「第一傻瓜」。
「不知道這次朝廷賜婚給札答闌的那個什麼聖纓郡主,」忽有人在一群粗獷的調笑聲裡,慢悠悠近乎夢幻的道,「會是個什麼樣的美人呢?聖纓……聖纓……真是好聽。」
「克烈!」有人衝他拋來一支烤好的羊腿,「光唸不做,可不是草原男兒的本色,以你草原第一美男之名,那個什麼英英的,見了你,還不趕緊投懷送抱?」
嫌棄的衣袖一拂,將那羊腿拂落在地,氈毯上火紅皮袍的男子坐起身,皺眉道:「你真髒。」
他一坐起,滿頭長髮便悠悠落了下來,竟然是極其少見的白金色頭髮,火光裡真如白金一般熠熠,然而那流動月光般的髮色,也不及他一雙眼睛流魅醉人,像絕巔之上千里冰封之間行走的銀狐,一偏首間萬里回春。
他微微上挑的眉,似墨筆畫成,不能再有增減的美麗弧度,在晶瑩似透明的肌膚上,鮮明媚惑。
銀髮紅袍,無限豔光。
「要我說。」他閒閒執過身邊一個執壺女子的手指,慢慢把玩,「我對你們劃分什麼地盤的都不感興趣,到時候把那個聖纓郡主給我玩玩就行了。」
「成!」弘吉勒大笑,「就是人家好歹是個郡主,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玩死了。」
「為什麼不能?」克烈眨眨眼睛,微笑道,「中原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真要是什麼了不起的郡主公主,你以為會嫁到草原?放心,她的身份只會跟著札答闌走,札答闌不是王,她就不是大妃,不是大妃,我為什麼不能玩死?」
弘吉勒呵呵一笑,道:「依你,依你。」他瞄了克烈一眼,不打算和他爭辯,這小子,是十二部首領中最年輕的,卻也是最狡黠最狠辣的,當真狡猾如狐狠毒似蛇的人物,一個排行最末的女奴之子,最後卻做了族長,在做族長的過程中,他的爹媽兄弟姐姐妹妹……一個也沒能活下來。
還是離遠點好吧,好歹他弘吉勒還是正常人。
克烈依舊在笑吟吟撫摸著女奴的手指,悠然神往的道:「等我要了她,我要好好玩玩……聽說中原女子纖纖柔荑,十指如青蔥,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美麗……啊,你這執壺擠馬奶掃羊糞的粗糙手指……真令人掃興……」
那個「真」字剛出口,便隱約聽見「喀」的一聲。
那女奴一聲「啊」還沒出口,克烈便笑吟吟操起剛才那滾地的羊腿,一把塞到了她嘴裡。
「真令人掃興」五個字中,隱約五聲「喀」「喀」連聲,那剛才還滿面紅暈的女奴,此刻面無人色,涕淚橫流,再也坐不住,渾身抖顫的伏在地上,握在克烈手中的手指,已經變成五根軟綿綿的奇形怪狀的東西,被克烈滿面淡然的,揉來捏去。隱約中只聽見碎裂骨節摩擦聲響,一片寂靜裡聽來瘆人。
族長們面面相覷,庫爾查勉強道:「克烈你真是什麼時候都能掃興……你要那什麼聖纓,讓給你就是——」
「砰!」
一件東西突然摜了進來,重重落在弘吉勒案桌上,將他面前一隻烤全羊砸扁,羊上插著的一隻金刀卻奇異的跳起,唰的直逼弘吉勒雙目。
與此同時四個聲音同時響起。
「誰他娘的找死敢要我大妃?」雄渾而殺氣騰騰的。
「誰找死敢要我媳婦兒?」潑辣而嗓門巨大的。
「誰?找死?」乾巴巴而最簡單的。
最後一個,是一個淡定雍容,甚至帶著淺淺笑意的聲音。
「克烈,抱歉,你狐騷臭太熏人,本大妃不敢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