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還有一些零落的屍體和血跡,很明顯,有人已經闖過這裡,想必是寧澄那一幫——他們出來的早,接令過來的晉思羽親軍還沒來得及佈陣,被武功高絕的寧澄給一路闖了出去。
「果然晉思羽有準備,剛才我們也不知道出去了幾批人。」宗宸道,「赫連錚怎麼現在還沒趕過來?」
鳳知微似乎是在觀察四周軍隊,緩緩繞著城牆走了一遭,最後停在大越城樓大旗之下,手在蹀垛上極慢極慢的拂過。
宗宸正在猶豫是等赫連錚一起硬闖,還是先動手,忽聽遠處又是一陣嘈亂之聲,隨即一騎飛馳而來,直衝入親軍近衛營中,似乎在大聲惶急的報著什麼,便見大旗下幾位將領,霍然扭頭,看著來路。
遠遠的看不清楚他們神情,卻也能感覺到焦灼不安氣息在近衛營中蔓延。
「姚揚宇動手了。」城頭上宗宸道,「原本計畫是他帶兵奇襲大越大營,但是寧弈擔心孤軍深入,萬一接應不成陷入群攻便是全軍覆沒,所以他們三日三夜急行軍,在浦城和大營之間的東石谷埋伏,那裡有一條不寬的河,最近冰結得很結實,越軍大營接到晉思羽發出的浦城示警消息,必然要派軍來援,心急之下必然會踏冰過河,然後……」
「然後冰化了。」鳳知微笑笑,「這積雪的天,誰也辨不清冰河之上,是鹽還是雪,以鹽化冰,是個好法子。」
此時等候大越援軍一起到來的晉思羽近衛營也有些焦躁,王爺傳令是包圍浦城,誰要出城一律斬殺,但是城內遲遲沒有人出來,王爺又沒有出現,而越營那邊被人伏擊,戰事不利,按照軍規,主營戰事不利,所有在外軍隊都必須立即回援,萬不能坐視不理,此時都十分焦灼,躊躇不定。
想了想,近衛營統領決定派人入城請示,當即仰頭呼喚城門之上,道:「開門!」
城門守軍原本不少,晉思羽嚴令各處不得鬆懈,但是雪夜除夕,誰都認為不會出事,好些士兵溜號回家團圓,隊長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有些躲在門樓裡烤火喝酒的,早被潛伏浦城的暗探給殺掉,城門領倒是在,不過脖子在顧南衣的手裡。
宗宸和鳳知微對望一眼,都覺得此時不宜硬闖,大可靜觀其變,宗宸一擺頭,顧南衣對城門領後心一頂,那人啊的一聲不由自主嘴巴張開,宗宸一彈指,一枚藥丸飛射入那人大張的嘴裡。
「送你個黃泉大補丸養養腦子。」宗宸溫文爾雅的笑,「想必你一聰明,就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城門領白著臉色過去,在門口上大喊:「是李將軍麼,職責所在,不敢有誤,煩請出示令牌!」
「裡面沒出大事?」那李將軍看見他在倒是一愣,「剛才有人闖城門,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全軍覆沒,正考慮硬闖呢!」
「剛才那幾個人高來高去,一陣風就過去了,兄弟們追不及,但也沒受什麼損傷。」城門領喊道,「下官也看見王爺金煙令花,但是裡面一直沒有消息出來,也看不出發生了什麼,王爺之前有令,未得他令諭大軍不得入城,李將軍可有王爺虎符?」
「不必了!我等不入城!只是有要事需要向王爺面稟,開城門,放兩個兄弟進去便是!」
「是!」
城門開啟一線,驗了令牌,兩名近衛營士兵策馬而入,隨即城門再次掩起。
那兩人正要奔入城內向安王報訊,忽見城門背後轉過一個人來,笑眯眯道:「借閣下身份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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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錚一路奔回,原準備先奔往浦園,想著佳容也許在亂中驚慌失措,過陣子自己會回家,便又回去了一趟。
佳容還是沒回來,赫連錚皺皺眉,留下一個護衛在屋子裡等著,自己帶著三隼等人直撲浦園。
他們剛走,街角人影一閃,拐出一個人來,抹一把滿臉的汗,氣喘吁吁道:「你們大王呢?」
聽說為找佳容去了浦園,那人一拍大腿,「糟!」
不待赫連錚護衛問,那人就急急道:「我是楚王殿下留在浦城的人,先前奉令接應殿下,殿下讓我到這裡來通知赫連大王,佳容他帶走了,但是先前我出浦園的時候被暗哨攔住,耽擱了一陣子,這下怎麼辦?」
「去追!」
赫連錚並不知道身後這事,他直奔浦園,原以為浦園此時應該已經安定下來,不想依舊亂成一團,原來晉思羽雖然沒有性命之危,卻被宗宸分水刺上暗勁所傷,咳血不止,神智也有些不清醒,咳出的血是青紫色的,頗為嚇人,大夫們正圍著團團亂轉。
群龍無首,倒方便了赫連錚,頂著張老劉的面皮,趁著混亂在外院找了一通,沒找著佳容,他心中焦躁,心想難道這丫頭躲進了繡房?想了想,示意其餘人在外院後牆外等著接應,自己直奔內院。
他並沒有來過內院,路線卻極為熟悉,兩個月不是白潛伏的,內院明哨暗哨換班路線都清楚得很,趁著夜色一路遮遮掩掩直奔繡房,繡房裡卻沒人,赫連錚怔了半晌,一跺腳,扭身就走。
事到如今,自己再耽擱,很有可能會影響大家的計畫,赫連錚素來決斷,拿得起放得下,心中雖然悵然,但也不打算繼續傻找,暗自決定偷偷留下幾個暗探,到時候慢慢查訪便是。
他從繡房出來,為了躲避暗哨,從後院一座小園過,小園對面就是鳳芍藥兒曾經住過的淬雪齋,但是芍藥搬到吟風軒也有陣子,最近也空了下來,沒人往那裡去。
赫連錚自然也沒有一探舊樓的興致,人都已經走了,還看什麼,他從牆頭掠過,擦著淬雪齋的後牆飛過去。
然後他突然從牆頭落了下來。
落下地的赫連錚,黑暗中鼻子聳動,目中精光閃閃,眼神獵狗般四處搜索,眼神若有所思。
就在剛才他越過淬雪齋某段後牆時,聞見了某種淡淡的熟悉氣味。
草原王庭,一直都供奉著擅長巫蠱之術的大巫醫,當初他進京為質時還帶了一個,他對巫蠱之術雖然沒興趣,但是巫師們煉蠱專用的那種帶著腥氣的陶罐的味道,卻是再熟悉不過了。
越是厲害的蠱,那種味道越濃烈,久養毒物的毒腥之氣深浸入陶罐每寸泥土肌理,一般人聞不見,熟悉這道的人,能在遍地香花中準確的找到深埋地底的三寸小蠱。
赫連錚雖然沒這本事,但是這味道太特別太濃,在這親王駐駕的浦園,在鳳知微曾經住過的淬雪齋後牆下,發現這種東西,就讓人不得不疑惑了。
赫連大王是個行動派,有疑問就去解,他立即順著味道尋準位置,掘地三尺,果然發現一方鐵板。
抽開鐵板,是一個小小的陶罐。
赫連錚倒抽一口涼氣,原先聞見味道就已經驚嘆這東西一定是極厲害的蠱,能給自己這個半外行都嗅見,不想居然還隔著鐵板,那裡面的東西,到底有多厲害?絕世神蠱?
他心中微微的跳了跳,掠過不祥的感覺,用布包了手,小心取出那蠱罐,注意到出毒蟲的那個孔,已經開了。
換句話說,這東西已經用了。
赫連錚心中更涼了幾分,將小蠱在手中搖了搖,卻聽見簌簌的聲音,裡面似乎還有東西,但卻不像活物。
他沉思了一陣子,身子躲得遠遠的,用樹枝挑開了蠱蓋。
沒有東西爬出,卻在開蓋的瞬間冒出一股青氣,赫連錚死死屏住呼吸,等了好半晌才小心的過去,看見罐子底有個小小的錦包。
他將錦包再小心挑開,裡面滾落一些月白色的,彎彎的,細碎的東西。
赫連錚認了半天才認出來那是指甲,只是已經不全,看不出會是男人指甲還是女人的。
放在這蠱裡的,必然不會是好東西,赫連錚知道有些巫蠱之術,是需要人身之物做引子的,十分重要,當下毫不猶豫,撕了內衣衣襟,裡三層外三層的包起來,揣在了腰囊裡。
隨即他啃了啃自己指甲,啃下一些亂七八糟的碎片,放在那小錦包裡,重新放回蠱罐,原樣埋好。
做完這些,他站起身,聽見前邊一陣響動,隱約似乎是說晉思羽醒了,不敢再留,身形一縱,消失在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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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思羽確實是醒了,在前院書房裡睜開眼,正要傳令去問城內外情形,忽聽近衛營有親軍求見。
來的自然是宗宸和鳳知微,顧南衣不適合扮演這種角色,還在城門樓上控制著城門領。
按照宗宸的意思,截殺近衛營信使,讓他們始終得不到消息僵在那裡,也好讓姚揚宇那邊將截殺執行得更徹底點,鳳知微卻不同意,說近衛營僵在城門外只能是暫時的,晉思羽那邊遲早會傳出消息來,到時候腹背受敵更麻煩,倒不如釜底抽薪,自己兩人扮作信使再進城去,想辦法奪了晉思羽虎符,調開近衛營,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
這法子雖然冒險,卻已經是當前僵局下最合適的解決辦法,宗宸卻有點不放心,一路上切切叮囑鳳知微:「你可千萬別想著回去。」
「你說我這樣子怎麼回去?」鳳知微回眸一笑,「如果我還是芍藥兒的裝扮,我還能嘗試著再騙騙晉思羽,說我是被你們擄了去要挾他的,但是你們絕不會肯配合擄我讓我回去,我只好算了。」
宗宸覺得這話也有道理,再想不出鳳知微在這種情形下還怎麼能取信晉思羽,也便同意。
兩人一路奔往浦園,在即將接近浦園時,鳳知微突然道,「先生,你看,做個失憶的人,其實有很多方便。」
宗宸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卻直覺的笑道:「那說到底就是騙人,可惜騙得了一次騙不了第二次,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輩子。」
「誰說不是呢?」鳳知微笑笑,這一笑意味深長,「相比於失憶,我更願意選擇性忘記。」
宗宸總覺得她話裡有話,還想試探什麼,浦園已經到了。
兩人一身近衛營親軍裝扮,帽子壓得低低,垂眉肅目,經過浦園一層層通報後,立在書房外一丈處。
聽見裡面一聲疲倦的「傳。」
兩人同時舉步,一起走到書房門前,晉思羽的護衛隊長一掀門簾,道:「進來一個人。」
鳳知微立即一笑,橫臂虛虛一攔,自己當先過去。
宗宸這才發覺敢情她穿的是件小隊長軍服,而自己只是個士兵的。
先前換衣服時,因為知微是女子,他這讓慣女性的習慣性讓她先換,又避嫌的躲開,不想鳳知微竟然搶了小隊長的衣服。
這女人真是一刻不小心著都不行。
此時裡外皆敵,親衛首領目光灼灼的看著,宗宸怎麼能和她爭,心中悔之不迭,卻也只好站在院中不動。
鳳知微掀簾進去。
晉思羽躺在長榻上,臉色青白,身前身後圍著很多人,並沒有睜眼看她,只沉聲道:「城外怎麼樣了?」
「殿下,卑職有重要軍情須得面稟!」鳳知微膝尖點地,語氣沉靜。
晉思羽不勝疲倦的揉著眉心,還是沒睜眼看她,道:「你說便是。」
等了一會依舊沉默,晉思羽愕然睜開眼,一眼正撞上鳳知微不遮不掩望過來的眸子。
水汽氤氳,雲煙橫。
晉思羽霍然坐起,直直盯著地面上人,將她從頭到腳打量半晌,突然笑了。
這一笑森涼,眼底閃爍著刀鋒般的光。
隨即他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
滿屋子的人魚貫退下,最後一人還將門小心帶上,卻並沒有遠離,就在門外把守。
室內一陣靜默,淡淡藥香裡,兩個人沉默對望。
半晌晉思羽又笑了笑,向後一靠,道:「好,好,我還以為你會像以前一樣,扮著失憶,宛轉馬前,用一臉無辜的神情,向我泣訴你是被前來刺殺我的刺客順手擄去,然後等待我心軟後繼續收留,再來一場爾虞我詐的紅粉陷阱……沒想到你竟然這個打扮出現在我面前,你果然每次都讓我驚喜。」
鳳知微站起身,莞爾道:「多謝殿下誇獎。」不急不忙走到案前,給自己斟了杯茶,順手也給晉思羽加滿了茶水,淺笑盈盈的遞過去,道:「殿下看起來心焦氣燥得很,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晉思羽看著她笑意晏晏的眉目,聽著她雲淡風輕的語氣,目光緩緩下移,落在端著茶盞的手,手指潔白纖長,原先有些變形的骨節經過精心調理,已經不怎麼看得出,被紫砂茶盞一襯,鮮亮得灼眼。
不知怎的便覺得怒氣上湧,當真便「心焦氣燥」了,勉強按捺著心神,接過茶盞,在手中一頓,冷笑道:「看來你知道雙生蠱了?居然還敢這樣回來。」
鳳知微倚在桌案邊,抱著熱氣裊裊的茶,笑眯眯看著他,道:「自然要回來的,你不就在這等著我麼。」
「是的,算你聰明。」晉思羽默然半晌,露齒一笑,「你若再不回來,你們那群人救走只怕便是一具死屍了。」
「你的雙生蠱,果然經能人改良過。」鳳知微喝一口茶,悠悠道,「不過殿下,我的長生散,雖只和雙生蠱一字之差,卻也弱不到哪去,服了長生散,保君永長生。」
上了天庭,自然永遠長生。
晉思羽微微咳起來,臉色青白,冷笑道:「那便一起罷!」
「我是不介意和殿下一起早登極樂的。」鳳知微從容微笑,「想來我一介草民,上無遮額之瓦,下無容身之榻,孤身一人,四海飄零,死了也便死了,不過草蓆一埋了事,只是殿下就有些可惜了,玉堂金馬,天潢貴胄,最受君寵的少年皇子,若是運籌得法,將來的大越皇位也未必坐不得,這般遠大前景,卻甘心和我這敵國草莽葬送做一堆,實在令人扼腕啊扼腕。」
她一邊笑眯眯說著扼腕啊扼腕,一邊慢吞吞將晉思羽書房裡的果品糕點翻來揀去,選喜歡的左一塊右一塊,吃個不休,一點扼腕的表情都沒有。
晉思羽瞪著她,知道這樣的人你罵也沒用嘲也沒用威脅也沒用,眼看著點心都快給她吃完,氣得連水都快喝不下去,將茶盞重重在身前一墩,冷聲道:「你吃完了沒有?」
鳳知微拍拍手上點心渣,抱歉的柔聲道:「不好意思,昨晚沒吃飽,談判是很傷精神的,得墊墊肚子。」
「談判?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判?」晉思羽像聽見最不可思議的事,上下打量著她,眼神滿是譏嘲,「用你這一點援兵?還是用你最擅長的失憶戲碼?」
「呵呵。」鳳知微坐下來,笑看晉思羽,以手敲敲額頭,「用區區在下不才的腦袋。」
晉思羽一怔,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驀然一笑,笑聲裡滿滿諷刺。
「你的腦袋?你還真是自信滿滿,本王座下清客三千,謀士數百,哪個不是人中之傑滿腹才學?不是名家大儒,進不了本王外院書房!你是誰?你算什麼東西?一介女子,一個敵國士兵,充其量一點小聰明,憑運氣暫時沒落個下風,你以為你就有資格和我談判,做我的智囊?你憑什麼?」
他一番話說得又急又快,蒼白的面色泛出淡淡的紅。
鳳知微並無怒色,帶點有趣的望著難得這麼激動的晉思羽,等他說完才笑道:「我憑什麼?」
她靠著桌案,俯視著晉思羽,盯著晉思羽的眼睛,輕輕道:「憑我十五歲入青溟,擢英長捲成就無雙國士;憑我十六歲入內閣,南海出使首建船舶事務司,憑我十七歲拜副將,白頭崖下覆了你大越十萬兵!」
「……」
室內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聲音,連呼吸聲都沒有,彷彿有人的呼吸已經被巨大的震撼和驚訝給逼回了腹中,好半晌才有游絲般的聲音,在淡淡煙氣和藥香裡迤邐浮起,迴旋著淡淡的苦澀味道。
「……果然……是你。」
鳳知微站直身體,微笑一個長揖,「天盛人氏,禮部侍郎、副將魏知拜見大越安王。」
晉思羽怔怔坐著,望著眼前女子,普通士兵打扮,神態自如,顯見穿男裝早已習慣,氣質平靜和雅,有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自在從容,和傳說中天盛那驚才絕豔長袖善舞的少年國士,確實很像,但卻和自己當初千斤溝月下所見的目光凌厲的少年不同,和白頭崖下萬眾圍困裡血流披面的厲烈女子不同,和相處兩個多月,溫柔和婉俏皮討喜的芍藥,不同。
這個千面女子,誰能一閱其心?
王芍藥是魏知,這個念頭從俘虜她那一刻便生起過,她出現的時機太巧,華瓊為救她不惜拚命,數百死士為了她不惜前赴後繼蹈死……這樣的疑惑時時生起,使他留下了她的命,但卻又令他時時又想推翻,不敢相信名動天下,連大越都為之熟知並警惕的無雙少年,竟是一介女子。
兩個多月相處,他漸漸覺得她不是魏知,不會是,不應是,他也不想她是。
如果是,還有什麼餘地可以容納一段異國戰地間不應發生的溫情?
他可以納一個戰俘為妾,卻只能將魏知斬下人頭。
無數次勸說自己……如果是魏知,少年成名必然心高氣傲鋒芒畢露,怎麼可能溫柔婉轉低伏如此?
……他還是太低估了她。
「好……好……」良久之後他苦澀的笑了笑,道,「魏大人既然亮明身份,本王卻更加不覺得有和魏大人談判的必要了——你我份屬敵對,各為其主,白頭崖一戰十萬大越戰士英魂未滅,橫亙彼此,我們能談什麼?怎麼談?」
「一將功成萬骨枯,國與國之間疆域之戰,千古來一日未休,可算不得你我之間的仇恨。」鳳知微眼波流動,笑道,「殿下,那些戰事舊賬,不過各為其主,咱們可不可以放在一邊,只討論下咱們自己的事?」
「咱們的事?」晉思羽連聲音都有些變了,不可思議的打量著她——你不會魏知不做,真的打算做王芍藥吧?
「魏知號稱無雙國士,得國士者得天下,殿下應該知道。」鳳知微將一張雪白的臉湊過來,很誠懇的看著晉思羽。
「那又如何?」晉思羽嗤笑,「那是你天盛的國士,可不是……」他突然頓住。
鳳知微笑眯眯看著他。
「你的意思……」晉思羽臉上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無雙國士一說,來自於六百年前大成,而當時大成疆域廣大,你大越現今的國土,也在大成疆域之內,大成驚才絕豔的開國始皇帝這個預言,很明顯不會單單指天盛,而是指整個天下。」
「我是國士。」鳳知微一本正經指著自己鼻子,「而我也用過去兩年的功績,向天下證明了大成預言不虛,你看見過誰十六歲侍郎十七歲副將?哦據說天盛陛下追封我為忠義侯,領武威將軍銜,馬上我就是十八歲的超品爵爺了。」
「恭喜恭喜。」晉思羽掀起眼皮看看她,「恭喜閣下出師大捷,馬上便要封侯拜相,領無上榮銜。」
「恭喜恭喜。」鳳知微肅然道,「恭喜安王殿下得國士無雙,天下疆域,指掌之間矣!」
……
室內又一陣沉默。
兩個人對面相望,一個沉默審視,一個微笑從容。
半晌晉思羽又開了口,這回說得很緩慢,每個字都似在斟酌,「魏知,你是天盛重臣,又翻雲覆雨,狡詐出名,我,信不得你。」
「我本非天盛人氏。」鳳知微冷笑一聲,「我是個連自己來路都不明白的孤兒,天盛官員檔裡的身份履歷,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無處考證的假履歷,誰知道我是天盛人還是大越人?抑或是西涼人?既然不知道是哪裡人,為誰效力又何必分那麼清楚?」
她背轉身,負手遙望廣袤大地,「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遲早還是要一統,既如此,又何必拘泥於一家一國?」
晉思羽愕然望著她背影,不曾想到這樣志向遠大氣象開闊的話出自於女子之口,在他還在為大越皇位殫精竭慮時,這女子已經在想著天下一統,無分國界了。
「何況……還是小命要緊啊……」鳳知微背轉身,氣象宏偉的奇女子瞬間變成錙銖必較的深閨婦,「我中了你的蠱,注定要留在你身邊才能保命,既然注定要留在你身邊,我當然要為自己爭取一個最好的地位和待遇,做誰的國士,不是國士?」
她俯下臉,手撐著桌案,盯著晉思羽眼睛,平靜而誠懇的道:「你應該研究過魏知,這不是個好人,一向以自己利益為重而不懼犧牲,也一向不算拘泥死板,你應該明白他這種人在這樣情形下會有的選擇,不是嗎?」
晉思羽眼神變幻,默然不語。
「我不要做你的小妾,這不可能。」鳳知微重重道,「我生來就是為助人得天下的,助你,或天盛,沒有區別,安王殿下,我們各退一步,你放開和魏知之間的國家仇恨,納他為你的左右臂助,他自會投桃報李,還你這茫茫疆土承平天下,到時,你便是四海一統開國之主,天盛、大越、西涼,俱在你御座之下,到時什麼十萬白頭崖冤魂,還算個什麼?」
晉思羽目光閃動,鳳知微不再說話,自己抱著茶潤嗓子去了。
「我要如何相信你?」半晌晉思羽沉聲道。
「我給你長生散的一半解藥。」鳳知微道,「另一半等你帶我回京都,確保無事後我再給你,同樣,你給我解去一半雙生蠱,不要告訴我解不了,以我對你的瞭解,你才不會把你的命和我捆在一起,我只需要你幫我解去毒人之毒,我想你也不希望你將來的謀士,是個誰都不能靠近的毒人吧?」
「你這叫什麼條件?」晉思羽氣極反笑,「竟然還在要挾我,這就是你的誠意?」
「我還沒說完。」鳳知微淡淡道,「不給你全部解藥,是因為你固然不信我,我又豈敢信你?這本就是必經過程,但是我可以先向你證明我的誠意,你馬上就可以押解我去城樓,我讓天盛退兵。」
「我擒下你,照樣可以讓天盛退兵!」
「你錯了,殿下。」鳳知微搖頭,「你太低估天盛楚王,他豈是為人所挾之人?」
「聽說寧弈對你十分看重。」晉思羽森然的笑,「本王先前一直在想,混進府裡的人,哪個是他呢?」
「混進府裡,他?」鳳知微愕然轉頭,看了晉思羽半晌,忍不住撲哧一笑,「我的殿下,你這話說得實在太不像你了,寧弈進府?天盛統帥,當朝親王,一身繫天盛國運的當朝皇子,會為了一個屬下,冒險潛入敵國,以千金之軀身入險地?你覺得,可能嗎?」
晉思羽也忍不住笑了笑,以他對寧弈的瞭解,確實覺得,不可能。
但看著那女子霧氣濛濛眼睛,一句話便脫口而出:「也許你是個例外。」
「我確實是個例外。」鳳知微負手冷笑,「世人都道楚王寧弈和侍郎魏知共禦南海事變,是一對知己主臣,然而卻很少有人知道,知己是知己,有時候,敵人也是知己。」
「敵人?」
「魏知確實失憶過,想必殿下你也知道。」鳳知微淡淡道,「魏知曾在南海回帝京的路上失蹤,流落胡倫草原呼卓部,參加了順義鐵騎,才有了後來的白頭崖之戰,不知殿下有沒有疑惑過,既然楚王和魏知,是知心主臣,為什麼魏知回來後,率領鐵騎轉戰草原,卻從來沒有回主營拜見過楚王,甚至連封賞聖旨都沒去接?」
晉思羽怔了一怔,這事他也聽說過,確實疑惑過為什麼看起來這位魏大人似乎在避著楚王寧弈,此時被提醒,想了一想,恍然道:「難道你當初失蹤,和楚王有關?」
「然也!」鳳知微雙掌一合,「既然和王爺要合作,說給你聽也無妨,當初南海船舶事務司是我的提議,事務司本就是為了平衡南海官場,剿滅南海海寇所設,南海海寇一旦滅盡,閩南和南海將軍的權柄必將大為削減,楚王當時費盡心思才插手進軍方,好不容易安排了一個閩南將軍,指望著從此以此入手,好好營建軍方勢力,被我這麼一打岔,如意算盤幾乎落空,等於要從頭再來,你說,他怎麼可能不恨我?而我在這樣的主子手下,又怎麼能安心的活?」
晉思羽沉吟著,將腦中自己以往得來的天盛朝廷政事資料和鳳知微所說的相互印證,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毫無疑點很有道理,這要換成他自己,也要恨上半路攪局的人的。
對於不涉兵權的皇子來說,沒有什麼比掌握軍權更重要的了,他自己何嘗不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做了這個主帥,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
心中疑念雖打消了些,面上卻絲毫不露,只冷笑道:「便是寧弈不會為你退兵又如何?難道我自己打不退他?他來得正好,敢於深入大越國境動我浦城,我要他來得去不得!」
「殿下真要現在打,我也沒辦法。」鳳知微手一攤,笑吟吟道,「可惜今日天盛已經伏擊大營成功,再加上浦城之亂,殿下已經算是小敗,而寧弈既然敢來,也絕不僅僅是用來伏擊的那一出兵馬,在邊境之上,定有大軍等候,如此,便成互相糾纏包圍之勢,勢必一場大戰才能解決,可是現在,適合大戰嗎?」
晉思羽沉默了下去。
「越軍剛敗,兵員補充還沒到位,要等年後才能完全補上,眼下又正值喜慶年節,別人都在報喜討綵頭,你這邊卻打亂兵部明春作戰計畫妄動干戈,一旦開戰,還在浦城的監軍必然報上朝廷,必定提起被伏擊之敗和浦城之亂,傳到陛下耳朵裡,便是你又敗了一場。再被你那些在京兄弟們嚼嚼舌根……」鳳知微語重心長,「便是你後來勝了,也不算勝。」
晉思羽乾脆不說話了。
「於今之計,是速速令天盛退兵,然後整頓浦城,安撫監軍,將事態縮小在最小範圍內。」鳳知微道,「那麼一場大戰便變成短兵相接,寧弈兵臨城下便變成無功而返鎩羽而歸,殿下時當年節依舊不曾放鬆警惕,大軍整肅如臂使指,敵軍年夜偷襲而未有大損,報上去還可以贏個嘉獎。」鳳知微笑吟吟道,「再加上收服天盛名臣魏知之功……皆大歡喜,歡喜過年。」
晉思羽抬起眼,瞟她一眼,終於露出了今夜第一個笑容,「現在要說你不是魏知,我都不肯信了。」
鳳知微輕輕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放在晉思羽面前,「謹以長生散一半解藥,求幸於安王殿下門下。」
晉思羽看著那紙包,不動手,鳳知微打開紙包,剝下一點,吃給他看。
晉思羽喚進一個人來,將那藥又剝下一點給他吃了,半晌看無事,才安心服下,過了陣子,青白髮紫的臉色才略好些,也掏出一個瓶子,道:「蠱沒什麼解一半不解一半的說法,這是控制蠱毒的藥,可將你外放的毒轉化到內腑,以後每年都必須在這個時辰服下解藥,否則性命難保。」
「說起來還是我虧了,我得終生為殿下所控。」鳳知微笑笑,倒出瓶子裡藥丸,吃了。
「你真要忠心,不再玩花招,我不會虧待你。」晉思羽看她吃藥,露出一絲安心神色。
「殿下。」鳳知微出了一會神,道,「門外的那個人,拚死來救我,雖說從此和我分道揚鑣,但我也不願見他屍橫就地,請看在以後咱們將一世主臣的份上,放了他。」
「放了他,以後還這般手段百出的來救你,到時怎說?」
「我即將為天盛叛將。」鳳知微苦笑,「他們怎麼還會拚死來救我?」
晉思羽沉默了一下,揚聲對外喚道:「長樂。」
親衛首領應聲來到門前,晉思羽取過信箋,隨手寫了幾個字封起,遞給他,道:「我這裡有給近衛營李將軍的一封信,你讓門外那個兵先出城帶給李將軍,這位魏隊長,我還有事和他談談。」
親衛首領應了,將信交給宗宸,宗宸接了信莫名其妙,鳳知微自從進去後,屋子裡就全無動靜,不知道里面到底在幹什麼,他心中焦灼,卻不敢先發作打草驚蛇,此時這信是什麼意思?要是鳳知微被拿了,斷不可能放他走,但就算鳳知微裝的信使騙過晉思羽,也不可能只讓他走,到底怎麼回事?
他斷不肯這樣拿了信便走,猶豫一下便想冒險相喚,忽然窗簾一掀,現出鳳知微的笑臉,很平靜的道:「王兄弟你先走,王爺還有些事要垂詢於我,放心,晚上等我大營吃飯。」
說著眼風飄了飄。
宗宸見她安好,倒放了點心,猶豫了下,還是退了出去。
這邊鳳知微一直看見他走遠,才放下簾子,又等了一會,笑道:「殿下便請縛魏知上城吧。」
說著重新挽了頭髮,就著書房水盆的清水,簡單的找出易容用具畫了畫,七分是魏知模樣,有點遺憾的道:「當初魏知那個面具遺失了,以後就用這張臉吧。」
晉思羽望著改扮成魏知的她,眼神頗有些複雜,半晌命侍衛抬來一頂寬轎,將鳳知微手腕用牛筋繩縛了,笑道:「委屈魏大人一二。」
「不委屈不委屈。」鳳知微毫不掙扎。
兩人坐進寬轎,帶著府兵親衛一路浩浩蕩蕩向城門口進發,還沒到城門便接二連三得報,姚揚宇的鐵騎在河邊伏擊了大越援軍後,並沒有回攻大越大營,直撲浦城城門口,和近衛營戰在一起,城門一度為人打開,卻被近衛營背城死死護住,現在城門前,兩軍打得不可開交。
晉思羽聽了,不過冷笑一聲,帶了人上城頭,鳳知魏眼角一瞥,原先還很擔心顧南衣還在城門上,如今卻只見城門領屍橫就地,而城下近衛營中,一道黃影竄來竄去,正殺得起勁。
遠遠的看見宗宸也出了城,他接到了她的暗示,將顧南衣給哄了下去,去衝刺近衛營,接應姚揚宇的隊伍。
鳳知微不得不感嘆一下顧少爺現在真的很好說話呀很好說話。
此時晉思羽將她往城樓大旗下一推,大越這邊的人還沒覺得,天盛那邊已經開始騷動驚呼。
天盛「寧」字大旗下,有人抬頭遙遙看來。
是寧弈。
最早出城的寧弈,被姚揚宇鐵騎接著,反攻浦城來了。
此時已將黎明,這是天盛長熙十五年的第一天,日光尚未升起,城外茫茫一片的雪色背景裡,黑底金字的大旗招搖鋪展,旗下那人眸色和髮色比旗色更黑,唇色卻瀲灩如春水,深黑色大氅迎風飛舞,淡金色曼陀羅花因此分外妖豔葳蕤。
他抬頭看向城樓上。
黃底紅字的「晉」字大旗下,她一身熟悉的男兒裝扮,長髮隨隨便便挽起,臉容有些清瘦,眼眸卻水光盈盈,髮上青色的繫帶和烏髮一起,也在風中柔曼招展。
這是時隔一年之後,兩人真正的以寧弈和魏知的身份,相見。
不是擦肩而過的主營之遇,不是浦園暗室的驚心之吻,不是除夕之夜火樹銀花裡,十丈外的小廝和暖棚內的芍藥。
是此刻城上城下,相隔萬軍。
人海熙攘,相望而不相近。
寧弈一直仰著頭,極其仔細的看著她,其實昨夜才遠遠見過,然而不知怎的,他就不願承認之前那在別人懷裡的女子是她,那是披著鳳知微外衣的一個假人兒,只有此刻的魏知,才是真的。
他微微的擰著眉,剛才遇見宗宸,已經知道了雙生蠱的事,如今看見她站在晉思羽身側,又是當初魏知那種淡而雍容的樣子,心底隱隱便生出不好的預感。
鳳知微居高臨下,眼神在掠過一圈之後,終於轉到了寧字大旗下。
目光相碰,各有各的深沉如海,各有各的凝定似淵,彼此都在對方眼神裡看見星火繚繞,彼此都將那繚繞的星火,放逐在心的荒蕪裡。
目光一碰,便即轉開。
「看來魏將軍你在天盛很有人望。」晉思羽似笑非笑。
「過獎過獎。」鳳知微肅然道,「在其位謀其政,區區一向是個恪盡職守的好屬下。」
「魏將軍——」
一聲淒越長喚,驚破長空,驚得兩軍齊齊罷手,便見一騎長馳而來,悍然穿越糾纏在一起的黑甲和金甲士兵,手中長槍和胯下馬蹄同時激揚起帶著血色和泥濘的飛雪,「將軍——」
馬上人馳到近前,被近衛營阻住,他的拚命拍馬跟隨來的護衛急忙上前迎戰,他卻不管不顧,自馬上飛身而下,一個撲跪在泥濘雪地上哧出好遠,頭重重的磕在地面上,「將軍!」
三聲連喚,悲憤慚悔,再抬頭時已淚流滿面。
天盛軍一陣唏噓,很多士兵悄然落淚。
近衛營愕然停手,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鳳知微立於旗下,看著滿臉泥濘混著淚水的姚揚宇,一瞬間素來淡定的眼神,都如風過碧湖,動盪起無聲的漣漪。
然而她隨即就平靜了下來。
晉思羽沉默著,看著那哭得孩子似的年輕天盛將軍,眼神裡有淡淡震撼——一介女子,能令這樣的男兒折服如此,那又是何等的獨步天下?
他緩緩舉起手,手中抓著縛住鳳知微的繩索,將一把刀,橫架在她頸上。
天盛大軍嘩然,無數人開始張口大罵,寧弈面色一變,姚揚宇霍然從地上爬起來,跳上馬就衝著近衛營矛尖對外的鐵牆狠狠撞去,被手下護衛死命拉住。
一直在人群中穿梭殺人的顧南衣呆呆停手,高絕武功險些被一個小兵給刺著,寧宸過來將他拉開,顧南衣抬腳就對城樓上跨,門樓上立即射下無數的箭來。
「你為什麼要我先出城!」顧南衣霍然扭頭,怒視宗宸。
宗宸又呆了呆,顧南衣竟然會質問人了?還質問出這麼一句有條理的,他一時倒忘記了反應,想好要說的話都忘記說了。
先前出城正遇上城門纏戰,被寧弈以一隊騎兵接到軍中的赫連錚,提刀策馬奔上前,大罵:「他媽的為什麼她沒有出來?為什麼!」
「這位是誰不用我介紹了吧?」晉思羽受傷未癒,精神不濟,不管底下罵聲洶湧,長話短說,「這是白頭崖下孤身奮戰,以一己之力締白頭山大勝的你們的魏將軍,是我們大越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元兇巨擘,卻也是你們天盛在這次戰事中的最大功臣,她現在在我身邊,你們只要再向前一步,我便把她推下去,你們向後退,我便禮送她出城。」
天盛軍一陣鼓噪,大旗下寧弈默然不語,晉思羽等人群安靜下來,又冷笑道:「我聽說天盛多熱血男兒,我還聽說這隊騎兵就是當初魏大人曾經親領過的那一支,怎麼,你們很想看見為你們受盡苦難的魏將軍,腦漿崩裂死在你們腳下麼?」
「退——退——」姚揚宇揮舞著長槍,一路疾馳長喝,「退——」再次被親衛冒死撲上馬堵住了嘴。
此時兩軍都沉默下來,看著大旗下的寧弈,退或不退,說到底只有他才說了算。
寧弈微微抿著唇,神情平靜,看不出喜怒,姚揚宇飛奔到他馬前,噗通一聲跪下去,「殿下,殿下,退兵吧,您不就是為了……」
「拖下去!胡言亂語,擾亂軍心!回營後自去領六十軍杖!」寧弈看也不看他,冷聲一喝,立即有人上前將掙扎的姚揚宇拖下去。
「殿下,你可以殺了我,你不能不救魏將軍!」姚揚宇一邊被拖走一邊掙扎大喊,聲音淒厲,四面軍士都有動容之色。
城頭上晉思羽和鳳知微都不動聲色的看著,晉思羽輕輕一笑,「感動否?」
鳳知微嘆了口氣。
「不過我看,他不退也得退了。」晉思羽輕輕一笑,「否則必被冠上涼薄主帥之名,以後再想掌兵也難。」
「我軍此來,本就為迎回魏將軍。」默然良久之後,城下寧弈終於開口,「但望安王殿下,信守諾言。」
「大丈夫一言九鼎。」晉思羽露出一抹微笑,「這是兩軍陣前應的誓,數萬兒郎都聽著,你我皆為一國親王,怎能兒戲?請楚王殿下傳令後軍,向後開拔,我軍定然不會妄動干戈,大家明春再好好戰一場便是。」
「魏將軍呢?」寧弈問。
「魏將軍只要他願意,自然和你走,本王言出必行。」晉思羽一笑。
寧弈盯著他,緩緩豎起手掌。
傳令兵一路變幻旗號,疾馳過去。
後軍變前軍,隊形整肅緩緩後撤,寧弈不用擔心大越大營圍困腹背受敵——他早已調動天盛主營大軍,守在渭水河側,做出要渡河攻打的樣子,大越大營已經遭受過一次伏擊,此時必不敢再輕舉妄動。
晉思羽這邊近衛營收束陣型,嚴守城門之前。
大軍已動,大旗下寧弈等人卻沒走,都在仰頭望著鳳知微。
鳳知微卻突然嘆了口氣。
她的後心,不知何時,頂上了森涼尖銳的一樣東西。
「我沒有不相信你,但是我需要最後一個讓我安心的證明。」晉思羽親切的在她耳邊低下頭,輕輕道,「你說你和楚王殿下不共戴天,你馬上也要投奔我國,不如便將寧弈頭顱,作為你棄暗投明的投名狀,如何?」
「這麼遠,我射不死他。」鳳知微嘆息。
「無妨,射射看。」晉思羽很有耐心。
他微笑著,取過短劍劃斷鳳知微手上繩索,一邊探身對城門下道:「馬上禮送魏將軍出城。」一邊將一柄長弓,塞在了鳳知微手中。
鳳知微身前,是高達她胸前的蹀垛,左右兩側都有人,身後,則是一柄雪亮的長刀。
她被死死困在當中,被逼用一枝箭,來向多疑的晉思羽做最後的表態。
晉思羽在微笑。
這一箭,射中不射中,並不重要,射中自然最好,主帥被殺,天盛必然大亂,自己便可以穩操勝券,不中,魏知萬軍之前射出這一箭,也必永遠回不去天盛,還一樣可令失望震驚的天盛軍心大亂,扭轉戰局。
置之死地而後生,而已。
鳳知微只沉默了一瞬,身後長刀便入肉一分。
她抿著唇,手指一動,緩緩取過了弓。
晉思羽目光閃動,忍不住一笑。
鳳知微也無奈一笑,低頭對城下望去。
中軍如岩石巋然不動,擁護著主帥大旗獵獵飄揚,遠處晨曦已露,萬丈金光利劍般劈裂深灰色的陰霾,穿越茫茫雪野直達眼前,被雪光反射得近乎耀目的金光裡,那男子衣袍飛舞,將她默默凝望。
眼神相遇,看見這座森然的城。
她對他一笑,然後,拉弓,搭箭,弓成滿月。
森黑的箭尖如陰冷而充滿仇恨的眼,沉默堅定——向著他。
底下連嘩然都沒有,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震驚得失去聲音。
寧弈直直的昂著頭,看著城頭之上烏髮飄揚的女子,看她神情平靜,看她眉宇冷凝,看她拉弓的手穩定如石,看她對準他的方向不差一毫。
沒有敷衍沒有作假沒有猶豫,她拉弓引箭,對著他。
剎那間長熙十三年飛雪重來,旋轉呼嘯著衝入他的五臟六腑,那些飛雪化為相遇兩年許無數過往碎片,冰涼的塞進心底,有什麼東西被擊打得碎裂生痛,吱吱嘎嘎有如深雪被踐踏。
反應靈敏的護衛衝上來,舉起盾牌,他白著臉,重重揮臂揮開。
……我曾說過,我在這裡,等你橫刀於路,予我一擊。
如今那年帝京之後第一次正式相見,你城頭挽弓,冷箭相對,是終於要來和我算這筆舊賬了麼?
但見我,便殺我。
好,很好。
萬軍震訝,唯有他不動,不讓,不護,不擋,仰頭看她。
萬軍震訝,唯有她不變顏色,只含一抹平靜的笑意,引弓。
弓弦微響,長箭將出,晉思羽微露笑意。
便在這一瞬間。
驚變乍起!
她的手臂突然一沉,重弓磕在身前蹀垛上,蹀垛瞬間粉碎,化為一陣紅霧散開,她支在蹀垛上的身子因此失去憑依,霍然自城頭墜落!
一線流星,飛墜於萬軍之前,萬丈雪野之上。
遠方地平線上,深紅朝陽猛然一竄,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