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來得很急,一串火龍剎那間便燃起,將黑沉沉的景深殿照得通明,隱隱約約的吵嚷聲傳來,嚷著,「這邊這邊——」
「往前,往前——」
「秀嬪玉嬪嚇暈過去了,說是在西邊有黑影子一閃——」
一邊嚷嚷著,一邊便要闖進來。
鳳知微冷笑著——但凡要想勞師動眾搜宮,必得以刺客為藉口,不過這搜刺客也搜得太明顯了,西邊這一塊這麼多殿室,偏就那麼準准的直奔景深殿來。
宮中宿衛分三部分,御林軍守門、長纓衛巡宮、禁衛軍守帝后主殿,每晚由一位主事皇子一位大學士一位中書學士值夜,各管一軍,以主事皇子為主,所以今晚「遇刺」搜宮,定然不會有大量侍衛士兵參與,應該就是少部分禁衛軍和「自稱看見刺客」的後宮太監。
現在抱韶寧公主出去已經不可能,對方來得極快,一出去必定堵個正著,鳳知微正在思考對策,偶一回身,目瞪口呆。
不知何時陳嬤嬤已經將韶寧公主放在了榻上,動作極其利落的給她換了一套自己帶來的太監衣服,從懷裡摸出一個盒子打開,裡面密密麻麻無數暗格,有各種顏色的膠泥,長長短短的不知用什麼做的假睫毛、幾可亂真的假皮膚假痣,還有小剪刀小鑷子小扁棒,陳嬤嬤在韶寧臉上毫不猶豫一陣撥弄,上膠泥黏假痣做假麻子修眉,連過長的眼睫毛都唰唰唰下手便剪,手勢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這一串易容手法不僅高妙,更兼熟練絕倫,讓人疑惑這位嬤嬤是不是每天都對著自己的臉練習易容,連鳳知微都傻在那裡看著,再也沒想到深宮之內,韶寧身邊,竟然有這麼一位不下於宗宸的易容高手。
只是陳嬤嬤手勢雖快,對方來得卻更快,這邊剛剛易容到一半,那邊已經衝到院子內,一個陰冷的男子聲音道:「搜!」
鳳知微心中一緊,奔到陳嬤嬤身前,將屏風拖過來一遮。
說是搜,四面人並沒有散開,連顧南衣那裡都沒去,直奔鳳知微這裡,抬手便敲門:「魏大人,宮中有刺客逃逸此處,請起!」
殿中沒有聲息。
門外那人,是今夜值夜大學士吳文銘,聽著裡面毫無動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將聲音提得更高了些,道:「魏大人,我等奉命捉拿刺客,請速速開門,不開,我們可要撞進來了。」
宮院裡火把畢剝聲響,一片寂靜裡,景深殿內忽然傳來懶洋洋的帶笑聲音。
「吳大人是嗎?夜半搜宮捉刺客?吳大人是怎麼看見刺客往我這裡來的?刺客什麼身材?什麼衣著?什麼武器?說出來在下也好比對一二?」
吳文銘怔了怔,張了張嘴,半晌惱怒的道:「夜半人雜,刺客高來高去,誰看得清楚?魏大人還請不要拖延,速速開門為要!」
殿中又靜了一歇,隨即還是魏知那種淡涼而懶散的聲音,「我這不是有傷在身麼,不還要起床穿衣麼?吳大人怎麼這麼心急?唉,想我魏知人緣真差,一個刺客奔到我這受傷之人的殿中,居然也沒有人問我一句是否安全。」
吳文銘又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太心急了,按說就算要搜景深殿,也該先確定魏知安全,哪怕知道刺客子虛烏有,做戲也該做的,不然萬一傳到陛下耳中,難免落下行事燥進的印象。
轉念一想,過了今日,魏知還能在朝中呼風喚雨?怕他做什麼?
「魏大人安全不安全,也得給我們看一眼才成。」吳文銘冷靜下來,退後一步,聽得殿中鞋子踢踏響,以為魏知便要來開門,誰知等了又一會,只聞鞋子響,不見人過來。
殿中鳳知微將鞋子套在手中,在地上踢踏踢踏的磨擦著,陳嬤嬤在做貼鬢工序,眼看著一個眼睛細細褐色皮膚臉上有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監,漸漸逼真的顯現出來。
吳文銘心中焦躁,一邊想陛下怎麼還沒過來?一邊想也不知道前方軍報絆住楚王了沒,看看天色,眼神一冷,手一揮道:「撞門!」
「慢著!」
傳來的聲音優雅沉涼,帶點疏離和肅殺之氣,兩排火把長龍般迅速迤邐而至,整齊步伐聲踏得青石板地踏踏作響,兩隊青衣白甲配紅纓的長纓衛士流水般遞次而進,迅速佔據了吳文銘帶來的少量御林軍和內宮太監的位置,釘子般釘在甬道兩側。
火把光芒一簇簇蓬勃開去,光芒正中,月白長袍深黑披風的楚王寧弈快步而來,火把光芒下,容顏和他的衣色一般鮮亮分明,烏髮黑眸黑得冷凝,肌膚霜雪般晶瑩,而唇色鮮豔,讓人想起朝陽映在雪山之巔時那一抹璀璨流光的紅。
寧弈在階前站下,吳文銘站在階上,明明是寧弈仰頭看他,不知怎的所有人都覺得,吳文銘依舊是被俯視著的,被楚王殿下,用一種淡漠而譏嘲的目光,俯視著。
吳文銘接觸到那樣的目光,心中一震,殿下來得好快!
已經推在殿門的手指,十分不甘的縮了回來,吳文銘只得迅速的給寧弈躬身請安,卻沒有下階。
「吳大人在這裡做什麼?」外面寧弈緩緩的問。
殿內鳳知微在幫著給韶寧換裝,韶寧腳上穿的是繡鞋,太監袍子並不及地,鞋子一定要換,鳳知微脫了自己的靴子,陳嬤嬤接過去,在鞋子裡掏出兩團棉花。
鳳知微盯著陳嬤嬤的神情,陳嬤嬤卻神色不變,將棉花塞回,又塞了點布團進去——韶寧個子比鳳知微矮,腳比她還小些。
鳳知微無聲的吐出一口長氣。
很明顯,這位嬤嬤,是知道她的雙重身份的。
外面的對話隱隱傳來。
「回殿下,玉嬪和秀嬪派宮人報說,先前有刺客進入內宮八巷,眼看著往外殿西側去了,臣特地前來捉拿。」
吳文銘的聲氣,不卑不亢。
「外殿西側百間殿堂,如何確認是景深殿?」
「唯有景深在正西方向。」
「誰告訴你刺客一定在正西方向?」
「……翠熙宮宮人瓊兒……」
「傳瓊兒!」
「殿下!捉拿刺客要緊!」
「辨明刺客到底藏匿何處才要緊!如果宮人慌亂之下觀察有誤,傳話有誤,刺客並不在這裡,卻去了陛下寢殿,你擔待得起?」
「陛下寢殿已經加派人手保護……」
「吳大人!你我職責,只在陛下安全,宮中有刺客,你不去陛下寢殿親臨指揮戍衛,卻在這裡無端糾纏養傷的魏大人,你居心何在?」
「殿下!」被步步緊逼得張口結舌的吳文銘,惡向膽邊生,一咬牙怒道,「您不也沒在陛下寢殿宿衛,卻在這裡和微臣糾纏!」
……內殿裡鳳知微點起檀香,遮掉雲雨之事後那種特殊的氣味,陳嬤嬤手腳快速將床單換掉。
外院裡寧弈面對吳文銘,冷笑。
「那是因為——」寧弈一句話驚得吳文銘變了顏色,「是陛下讓我來的!」
「砰。」一聲悶響,似乎是誰被摜到地上的聲音,隨即便聽見女子驚惶失措的顫音。
「參參參……參見殿下……參見吳……」
「你怎麼知道這位大人姓吳?」寧弈反應如閃電,一句話問啞了那宮女,問呆了吳文銘。
「內廷宮女,和你外臣學士怎麼會認識?」寧弈咄咄逼人,一步不讓。
「剛才她報刺客,臣審問她知道的。」吳文銘見勢不好,趕緊解釋。
「吳大人看來閒得很。」寧弈冷笑,「刺客當前,宮廷危急,居然有空親自審問一個宮女,居然有空還和宮女通名!」
吳文銘張口結舌,臉色通紅,還沒來得再解釋,寧弈根本不給他反應機會,直接發難。
「來人——」他指定地上那個簌簌發抖的宮女,「給我把她衣服扒了,再一句句問清楚,聽說人衣服越少,真話越多,本王倒要看看這賤人,還能撒幾句謊?」
「嗤——」
撕裂衣服的聲音夾雜著女子的哭喊,哭喊聲裡寧弈淡淡道:「衣服扒完還有謊,那只好扒皮。」
……內殿裡陳嬤嬤將韶寧披散的長髮匆匆盤起,找了個帽子戴上。
外院裡,撕心裂肺的求饒聲響起。
「饒了我……殿下……饒了我……」那宮女在地上滾來滾去,拚命躲避著撕她衣服的手,她早已做好熬刑的準備,卻受不了在這幾百雙眼睛底下被扒光問訊,眼看著殿下負手而立,神容淡淡,一眼也不看自己,心中便知,今日若要頑抗,別說扒衣服,當真連皮帶骨,都會被一點點扒下來。
就算做好死的準備,也無法接受窮盡侮辱的死,那宮女絕望之下,大喊道:「奴婢並沒有看清楚……奴婢只說看見往西去,吳大人問是不是景深殿方向,奴婢……奴婢才說是……」
寧弈笑起來。
火把光芒下,那笑近乎溫柔,卻是陰狠冷冽的笑容,像一朵豔至灼灼的曼陀羅花,之所以那般豔到奪人心魄,是因為開在了血泊裡。
吳文銘心中一凜。
上次他看見這種笑容,是在三法司會審魏知的刑部大堂之上,這種笑容出現後,彭沛便被擠兌得退無可退。
他手指抖了抖。
寧弈卻已經伸手一指,暴喝一聲。
「拿下!」
長纓衛毫不猶豫的湧上前去。
……內殿裡陳嬤嬤撤開屏風,將改裝了的韶寧放在地下,鳳知微快速的塞了個青瓷三彩小盅到韶寧懷裡。
外院裡吳文銘大驚失色,勃然道:「殿下你瘋了!你敢擅拿一品重臣!」
「我敢拿心懷叵測,和刺客勾結擾宮的吃裡扒外的重臣!」寧弈獰然一笑,一指南邊天盛帝寢宮方向,喝道,「刺客明明出現在陛下寢宮附近,你卻和這賤人勾結,說刺客出現在景深殿,順勢來這裡胡攪蠻纏浪費時辰,好留時間給刺客作為!你狼子野心,密謀弒帝,你還不認?」
吳文銘臉上瞬間就失了血色。
瞬間便明白了寧弈的狠。
將計就計,釜底抽薪!
所謂刺客本就是子虛烏有,不過是為了有個搜查景深殿撞破魏知污辱公主大罪的理由,然而寧弈反應狠辣絕倫,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真的在陛下寢宮附近搞出個刺客來,刺客既然在那裡,這裡的刺客便不存在,他吳文銘跑這裡搜宮,便顯得心地可疑,是為了「不在場脫卸罪責」而搞出的把戲,再嚴刑拷問宮女瓊兒,招出是他授意指向景深殿,就算將來能脫了寧弈栽上的弒帝大罪,一個「心懷密謀,居心叵測」的罪必不可免,搞不好還會被栽上「意圖搆陷有功重臣」的罪。別說前途,小命都得玩完。
吳文銘本是有備而來十成把握,到得如今卻給寧弈一番雷霆閃電轟得腦中一片空白。
這事出來不過短短一刻鐘工夫,他來得極快,算準寧弈得不到消息,得到消息也來不及措置,不想這人機變如此!
難怪他來得遲了一步,來之後卻又如此雷霆迅速!
長纓衛執刀拿槍湧上前來,面色鐵青毫不猶豫,這本就是寧弈直管親衛,比御林軍用起來更合適,而吳文銘帶來的御林軍人數少,也不敢為他和親王硬抗,太監就更不消說了。
如此完滿的計畫,當真要在這只差一步的時刻功虧一簣,連自己都砸了進去?
不,還有翻盤的機會!
只要——
吳文銘臉色一狠。
寧弈眼神一閃,暴喝:「快拿!」
吳文銘卻已狠狠向後一撞!一撞間雪光一閃!
景深殿門轟然中開。
吳文銘晃了晃手中匕首,露出一絲冷笑——先前他手中已經拿了匕首,和寧弈對話時,無聲無息挑開了景深殿的門閂,此刻一撞,殿門便開。
寧弈你狠,沒關係,只要逮著了魏知,勝負還未可料!
景深殿沒有後窗,只有前面這一個門戶,魏知和公主還在裡面,哪怕就算現在已經穿好衣服也不成,只要公主在,魏知便有罪!
他含著一抹冷笑,轉頭向殿內望去,等著看見倉皇躲藏的魏知,等著聽幾百人的驚呼,等著咄咄逼人佔盡上風的寧弈,啞口無言目瞪口呆。
確實目瞪口呆。
不過是他自己。
殿門開處,景深殿一切如常,魏知衣裳整齊皺眉負手立在一邊,另一邊站著個中年女子,看那紫裳青裙,是個有身份的嬤嬤,她也皺著眉,盯著腳下一個小太監,正恨恨怒斥:「你這丟盡玉明殿臉面的混賬東西!」
那小太監伏跪著,似乎已經昏了,一張臉正對著殿外,燈火通明裡大家都看得清楚,是個圓臉褐皮膚,生著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監。
吳文銘瞪大眼睛,在一覽無餘的殿內四處搜尋——韶寧公主呢?
有人低低「咦」了一聲,「這不是玉明殿的小紀子嗎?那是陳嬤嬤,這半夜三更的,怎麼會在這裡?」
寧弈抬眼向殿內望去,正遇上鳳知微眼光,兩人目光一碰,都沒有驚魂初定的緊張,只泛出淺淺笑意。
同一類人,心思默契對付同一樁危機而產生的熨帖的笑意。
隨即寧弈的目光轉了開去,落在那小太監身上,眼神一閃露出驚異之色,又看了看陳嬤嬤。
陳嬤嬤卻誰也不看,恨恨盯了那小太監一眼,轉身對寧弈拜下,道:「殿下,老奴在此請罪。」
「這是玉明殿陳嬤嬤吧?」寧弈淡淡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陳嬤嬤露出羞愧神色,期期艾艾說不出話,鳳知微笑道:「是這樣的,這位小公公,今兒夜裡不知怎的撞到我這裡來,被我遇見,還以為是刺客,擒了來問問,誰知道是玉明殿的灑掃太監,剛想放回去,玉明殿的陳嬤嬤尋了來,這位小公公見了她竟然嚇昏了,還沒來得及請兩位回去,吳大人又跑了來,我想著,陳嬤嬤和小公公,半夜出現在我這裡,不大妥當,若是因此受責,倒是我的罪過,所以拖延猶豫了陣,讓吳大人心急了,對不住。」她對著臉色慘白的吳文銘躬了躬,隨即笑道,「但是吳大人說我這裡有刺客,那確實是沒有的,這點陳嬤嬤可以證明,或者吳大人認為陳嬤嬤和這位小公公是刺客?」
她說得溫柔又恭謙,其中的諷刺意味卻誰都聽得出,陳嬤嬤和小紀子,絕不可能是刺客,眾人都是在宮中應差的,很容易便聽出魏大人那解釋的意思——景深殿以前是空殿,守衛一向少,最近因為住了魏大人養傷,陛下發過來不少賞賜,東西堆得滿殿都是,魏大人是外臣,東西將來是要帶出去的,也沒有太監給他專人保管入庫,大概這個玉明殿小太監因此發了賊心,藉著什麼出來的機會,偷偷潛進來想發點財,反正魏大人養傷耳目不靈,東西多得也未必記得住,少幾件也沒什麼,卻被魏大人捉住了,大概魏大人不想聲張,便喊了玉明殿管事嬤嬤來處置,正巧被吳大人堵住而已。
這一番來龍去脈不用說得太清楚,人人心裡都有了自己的解釋,何況那小太監懷裡露出的一個粉彩青花瓷盅,似乎正是御賜的東西。
跟隨吳文銘來的御林軍一個分隊長無聲對手下偏了偏頭,又讓開了一點。
吳文銘不可置信的看著殿內——公主哪去了?陳嬤嬤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的目光落在小太監臉上,剛才聽見有人認識這個太監,他的心又涼了涼,卻還是有個念頭從心底掠過,有沒有可能……
「陛下駕到——」
長長的傳報聲傳來,近在耳側,眾人回首,便看見一色瓜形宮燈浮游而來,燈下是天盛帝的御輦,輦上老皇面有疲倦之色,頗有衰老之態。
眾人都俯伏參拜,天盛帝並沒有下輦,遠遠的看了殿中一眼,揮揮手道:「深更半夜,影子都不曾見一個,鬧得成什麼體統?都散了。」
這一句話出來,眾人都愣了愣,誰也沒想到陛下問也不問一句,直接便遣散了侍衛,寧弈立即直起腰,道:「是。」二話不說便令長纓衛下去。
吳文銘看見天盛帝過來,心中已經一沉,軟軟在階上跪了,又覺得不妥,趕緊挪跪下階,卻覺得雙腿僵木不聽使喚,額上汗珠滾滾而下。
「吳大學士翻弄這半夜,也該累了。」天盛帝淡淡瞥一眼吳文銘,語氣裡聽不出喜怒,「還是回值戍房歇著吧。」
話是沒什麼不妥,但是那句「翻弄」,用得著實厲害,吳文銘抖著嘴唇,顫聲不成句,深深俯首於地,「是。」
「你是文臣,昌文殿大學士,」天盛帝高高坐在御輦上,臉掩在宮燈陰影裡,半明半暗間只看見一張嘴一開一闔,吐出的字眼平淡而森涼,「文臣就應持心守正,只以一心事君,為天下表率,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寒窗苦讀十餘載,滿腹道德文章可別用錯了地方,機心籌謀之類,沾著了便該避之唯恐不及,若是不知自量捲進去,誰也救不得你——這裡有一本前朝賢相李文正公的《臣論》,你拿回去,好好讀讀,什麼時候讀通了,說給朕聽。」
一本書啪的扔下來,扔在吳文銘膝前。
吳文銘抖著手去拿書,薄薄一本,拿了幾次都沒拿動。
鳳知微和寧弈,又對視一眼。
天盛帝這番話,厲害得很,幾乎把老吳的面子裡子全部撕了,似勉勵似勸慰似警告似教訓,平淡裡無限壓力和森森殺氣,卻又高高提起輕輕放下,臨到頭來,不過是個閉門思過,誰也聽不出他的意思是從此永不敘用呢,還是只是冷落一段時間?
寧弈垂下眼睫,掩了眼神底的森然笑意——內閣四學士,有兩個都算是他的陣營,而吳大學士本就是天盛帝提拔上來,用來制衡他的,雖然老吳不爭氣,這麼快就捲入了黨爭,但天盛帝還是願意給他機會,明知他有罪,也不打算重處,不過是怕從此內閣便徹底被自己把持而已。
帝王權力制衡之術,向來如此。
春夜的風更涼了些,樹影起伏波動,似無數隱在暗處幢幢鬼影,對這朝堂波譎雲詭爾虞我詐,發出森冷的譏笑。
「行了。都回去。」天盛帝厭惡的看了吳文銘一眼,幾個膀大腰圓的侍衛上來,將他連拖帶攙的扶了出去,隱約間老吳的袍子下端有些濕,所經之處,散發出一陣臊臭——某人受驚太過,尿崩了。
鳳知微輕輕笑了笑,咕噥道:「真是隨風潛入褲,潤臀細無聲啊……」
她微微皺了眉,心想老皇帝今晚有些異常,怎麼就不下輦?不下輦自然最好,看出那個小太監的問題來,誰也吃不了兜著走,但是他不下輦,不走近,似乎也透著古怪。
遙遙的,天盛帝對殿內看了一眼,隨即淡淡道:「玉明殿宮人沒規矩,掌事嬤嬤有教管不當之責,罰三個月俸,自己去內務司領荊條一百。」
鳳知微一驚,想開口卻被寧弈一個眼神阻止,陳嬤嬤已經神色沉靜的磕了磕頭,道:「謝恩。」
「你手下的宮人犯事,你有權處置。」天盛帝道,「偷竊是大罪,亂杖打死,屍骨不留。」
陳嬤嬤又低聲應了,鳳知微眉頭一跳,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天盛帝什麼時候閒到連後宮一個小太監的處罰,也要親自過問?
還有對陳嬤嬤的處置,也透著古怪。
他知道什麼了?
「魏知。」天盛帝突然開口喚她。
鳳知微跪前一步,「臣在。」
「你領著禮部,有件事正好你去辦。」天盛帝眼神有點古怪,帶點怒意帶點無奈帶點陰冷的在鳳知微身上轉了一圈,「韶寧公主未嫁喪夫,昌德寺方丈給她推過命,她命中帶煞,雙十左右時當有一劫,朕想著給她化解戾氣,也好渡了這劫數,就在西府街給她辟皇廟,讓她先帶髮修行,暫去公主封號,賜佛號……永寧。」
鳳知微心中一跳。扶在地上的手指一蜷,沾了一手濕冷的泥土。
天盛帝知道殿中的是韶寧!
所以他始終不下輦,迅速將所有人驅走。
所以他下令杖斃小紀子,屍骨不留——即將被亂杖打死的,不是眼前這個假「小紀子」,而是真正的那個還在玉明殿,閉門屋中睡禍從天上來的小紀子!
所以他罰陳嬤嬤——不是罰她管理宮人不力,而是罰她沒有看好公主,卻又因為陳嬤嬤臨急機變,周全了公主和皇家的顏面,所以沒要她的命。
所以他要把韶寧送出宮——此事不可能永遠遮掩得住,韶寧出宮,玉明殿和今夜在景深殿的人,還有和這事有關的人,便要受到清洗!
但是他為什麼要讓韶寧出家?為什麼要把皇廟設在西府街?為什麼要讓自己去辦這事?
鳳知微一瞬間出了一身冷汗——為老皇的老而彌辣,為他的無雙心計,為他不動聲色裡的步步措置,為他對韶寧的一番深愛苦心。
也為自己——天盛帝強忍怒火,以最和緩的方式為韶寧籌謀處理這事,擺明了是要成全這個女兒了。
這是城府深沉的帝皇,更是心思縝密的父親。
「魏知。」天盛帝淡淡看著她,「你好好養傷,若是無妨了,便早日回朝,春闈的事還得你主持,你宅子被燒了,朕已經給你重新賜了一座,內務司應該已經打理好,直接住進去便是。」
鳳知微唇角現出一絲苦笑。
老爺子為了女兒,和她討價還價來了。
老傢伙知道魏知不願自毀前程娶韶寧,作為帝王,也不願痛失如此人才,乾脆藉著這事,將韶寧去了封號打發出宮,沒了公主封號,魏知娶公主便不受律例約束,同時天盛帝也給她吃了定心丸——春闈還是魏知主持,就代表不會因為下嫁公主,而奪她官職。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老皇帝含而不露,卻已經將一切都說了清楚,根本就沒給她留一分餘地。
她要再拒絕,便是不知好歹。
總而言之,韶寧,她娶定了!
鳳知微滿嘴裡發苦——今夜風雲突變,起伏不斷,人人都懷了一腔的好算計,只有自己是個倒霉蛋!
卻也只得深深俯下首去,「陛下,微臣傷勢已無妨,天亮即可出宮回朝辦事,還是早些將公主的皇廟操辦起來才好。」
天盛帝凝視了她半晌,眼神掠過一絲寬慰和無奈,語氣卻已經慈和了一點,「公主的皇廟,靠在你宅邸附近,以後她不在宮中,有些事你要多照拂。」
照拂……照拂……在床上照拂麼?鳳知微恨恨的揪著地上草皮,將草皮子當成韶寧的臉,我揪,我揪,我揪揪揪——
「她不照顧。」
突有乾巴巴的平板語聲傳來,第一個字還遠在院子外,最後一個字已經到了天盛帝面前。
天盛帝身邊的侍衛大驚,不知道是什麼人無聲無息便襲近來,慌忙齊齊轉身拔刀,黑暗裡雪亮的刀光連成起伏的濤影。
一條人影自黑暗中緩緩行出,像一尊玉雕自剝落的黑漆裡冉冉展露光華,現出精美線條和流暢輪廓。
燈光打在他的肩,迸射出水色光華。
是顧南衣。
天盛帝見他倒鬆了口氣,顧南衣曾經救過他的命,他也知道這人古怪,並不和他計較,卻也沒有令擋在身前的護衛讓開,只在輦上側身皺眉看他。
鳳知微眼底爆出巨大驚喜——小呆沒事了?
顧南衣瞟她一眼,又冷冷看了殿中一眼,一抬手,將手中一個衣衫不整的男子砰的往天盛帝面前一擲。
隨即用比剛才還要漠然還要不高興的語調道:
「該他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