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殿前歡·這樣愛過

  「侍妾嗎……」一聲回答不像是回答,倒像是問話,說話的人自己都陷入迷茫,呢喃裡眼神飄渺。

  鳳知微聽著那輕得可以被熱氣驅散的語音,覺得這女子說話有點怪怪的,或者自己問得不妥?她笑了笑,帶點嘲弄的用手指挑起那個肚兜,皺眉反手遞給了曼春,道:「麻煩……夫人。」

  這句夫人一出口,她又皺了皺眉,心裡再次泛上膩膩的感受。

  聽見這句「夫人」,曼春眼神一閃,卻沒有說什麼,接過那觸手柔滑的肚兜,手指細細在精繡人物上撫過。

  這套衣服……是她的。

  前幾日殿下隨意問她,府中可有人善繡,她說自己或可擔當一二,殿下便命她按照市面最時新的式樣繡一套來,務必精心些。

  當時殿下斜倚長榻,把玩著一封書簡,眼神淡淡的望著王府西側的方向。

  他烏黑的長髮瀉在榻下,長髮間容顏清絕,她第一萬次的著迷驚豔於這般風華,也第一萬次的垂首,將自己迷戀的眼神深深隱藏。

  她知道,只要稍稍露出一絲眷戀痴迷,明日曼春這個人便再也不能近他一步。

  她恭謹而疏離的接下這個任務,神情如前一般的冷,眼角瞟過他指間的書簡,果然是當朝魏尚書的遞給內閣的一封密摺,殿下對於魏尚書的摺子總是特別在意些,她侍候書房筆墨,魏尚書的摺子總在最上面,她也看習慣了。

  他沒有看她,仰身曲膝,修長的手指擱在膝上,一個漫不經心的姿態,眼神卻是帶笑的。

  她聽見他輕輕道:「嗯……衣服就是淺杏色吧,不需要太出眼,披風用江淮那種縐紗,朦朧可透燈影那種,春夜風脈脈,人影花影亂如潮,輕紗淺霧裡踏香碎月而來,想必是一段很好的風致。」

  他微微眯眼,似在遐想什麼,眼神裡的笑意漸漸染到唇角,對面屏風上大團的白茶花因此失色。

  「……裡衣……大紅雖好,卻難免俗豔,深紫太冷,煙青不夠尊貴……就鵝黃吧……那般肌膚配上那般顏色……如明月妝成白玉娃……」

  他微微沉思,仰起的下頜像流暢而堅定,像一截浸潤了千年月色的白石,濺開滿天細碎的星光。

  突然回首,向她一笑。

  像風過了積雪的曼陀羅,簌簌搖落一地的晶瑩。

  她立即不能自已的紅了臉頰。

  白玉娃……

  她在被太子送入楚王府前,是北地十三州頭牌名伶,因肌膚如雪,聲腔滑潤,一直被稱為「玉娃」。

  她也最愛鵝黃色。

  她也住在王府之西。

  忽然想到前幾日遇見寧護衛,那人抱膝坐在屋瓦上,望著的也是府西邊,她聽見他喃喃道:「納了算了,哪來那麼多囉嗦。」

  寧護衛雖然近來不大得殿下喜歡,都不允許他在身邊侍候,但他畢竟還是殿下身邊第一人,他說出的話,往往便是殿下的意思。

  難道……

  殿下風流滿帝京,然而外間風流與否她不知,楚王府裡卻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來自各皇子贈送的侍妾,根本進不了殿下內院寢居,殿下有時雖也會去侍妾們的院子,比如她那熙照樓,殿下每月必來三四次,然而來了之後……不說也罷。

  她有時想,其他侍妾們,是不是也……和她一樣?

  也許吧。

  有次她無意撞見殿下在錦涵那裡,當時兩人對坐妝鏡前,殿下正在含笑給她描眉畫鬢,小樓絲幔低垂,鏡台前一枝煙雨杏花斜斜逸出,鏡影裡女子娟娟男子清雅,真真是極美極旖旎的場景。

  然而當她拜下去,卻發覺錦涵的後頸僵直,青筋畢露,整個人姿態都是僵硬的。

  第二天,錦涵便不見了。

  還有次,最大膽最活潑的繡雲,穿了一身西洋進貢的薄紗束腰金絲裙,露出大片雪肌玉膚,裝做夢遊迷路,闖入了殿下的寢殿。

  那夜毫無動靜,第二天繡雲被送回她自己的院子,所有人都以為繡雲得了殿下歡心,側妃指日可待,都蠢蠢欲動著想要效仿,然而事後毫無動靜,繡雲卻從此閉門不出。

  半年後她無意中邂逅繡雲,赫然發現她面黃枯瘦神情恍惚,她和她聊了幾句也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她越想越奇怪,走了之後又轉回來,看見繡雲呆呆對著水面用碎石打水漂,嘴裡喃喃道:「……吐在我身上……」

  沒頭沒腦一句話,她卻聽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水漂兒遠遠的打出去,在水面上飛出晶光四射的弧度,一亮而逝便沉落,像她們這些花般的女子,美在剎那,瞬間湮滅。

  後來,繡雲的屍體,漂在那片她打過水漂兒的湖裡,她是自殺的。

  從此後她再也不去想一些事,太子薨後,她更不需要去想,她只要做好自己便夠了,這一生如果注定寂寞,也好過不聞聲的漂身湖上。

  她是去年,在和一個侍妾爭執中被殿下注意到的。

  她將那個無理取鬧撒嬌賣痴的侍妾推進了水裡,在對方的尖叫中冷冷的笑。一回頭卻看見殿下站在湖邊涼亭裡,遙遙看她。

  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很遠,微帶回憶的笑意。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默不作聲跪下,他卻默然注視她良久,一言不發,她跪在泥濘裡倔強的不肯說話,濕透的衣角和冷冷的月光浸透肌骨,隱約間一陣冷香,他的袍角已經無聲拂過她身側。

  她聽見他語聲微帶悵惘,那麼淡淡一句。

  「誰也不是你……」

  你?你是誰?是說她與眾不同?還是?

  她不得其解,從此他卻待她有了幾分與眾不同,她表現出的冷淡和分寸似乎很得他的意,做過的幾件事也很縝密而可靠,他漸漸給了她幾分信任。

  有了日子,她便想,也許以前她們都是錯的,他那樣的人,庸脂俗粉婉轉承歡,根本擄獲不了他的心,只有可以為他做事的人,才能得他一顧。

  如今……她是得了他的眷顧了麼?

  她那般歡喜,那般歡喜。

  那些夜裡,她挑燈製衣,白日裡丟在一邊,她知道他交代下來的所有事,哪怕並沒有囑咐要保密,也必得小心對待,她正是因為懂得這些,才能得了他的允許稍稍接近。

  那些熬夜做衣的日子,不覺得累。

  只覺得無涯的歡喜,密密開花,像這細密針腳五彩絲線柔絲綿長,針尖戳在錦緞面上的柔緩之聲,在夜色中綻開五色迷離的網。

  心如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每個結都是一段旖旎夢想,雖被冰封住,卻不減絢爛。

  宮燈下熬紅雙眼,眼中卻漾著笑意,用一種為自己做嫁衣的心情。

  她不認為這衣服會給別人穿,殿下在外流連花街柳巷,卻從不會將青樓女子帶入府中一步,殿下府中侍妾無數,但除了自己誰也沒能真正近得他一分。殿下身邊,除此之外再無女人出現。

  殿下行事,總愛這麼曲裡拐彎……她含著淡淡的笑意,靜夜燈下搓搓發麻的手指。

  繡得最精心的便是裡衣。女人在一生最幸福最重要的時刻,本就應配上最美的裡衣,只給最心愛的那人看。

  肚兜上的女子,是她當年一代名伶登台之姿,過往繁華終將滅,然而昔年生涯裡那種端莊而又誘惑的姿態,她覺得有助於閨房之樂。

  她遐想著錦帳金鉤裡燭影搖紅,映上她玉色肌膚如朝霞映上深雪,彼時胸前景緻如伊人姍姍相邀,令他深醉。

  那是她冷豔背後微微的小挑逗,她希望他懂。

  ……到得今日,他沒懂,她卻懂了。

  一直以為他心中沒有女人,一直以為沒有人可以站在他身側,一直以為能夠為他做事就是可以配上他的女人。

  然而今日進門那一刻,看見那套衣服,看見他在她身側時的神情,聽見他清淡卻又在意的語氣,看著那女子,容顏平常姿態卻高貴,行走舉止間氣度竟然和他有些相似,還帶著點久居上位的疏離尊貴味道,卻又不是屬於女子的嬌柔的尊貴,而是殿下所擁有的那種,慣於指點朝野的尊貴。

  她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他要的不是助手和手下。

  他要的是可以並行甚至是可以征服他的女子,像一對飛翔在天際的龍鳳,騰舞四海,睥睨人間。

  那些溫柔旖旎承歡賣痴的小手段,那些欲擒故縱似是而非的女人把戲,激不起王者體內天生高傲的血液,澎湃不起沉凝冰封多年的心潮。

  原來……如此。

  她蒼涼的笑起。

  拿著原以為屬於她的私密內衣,上前去。

  坊間最流行的式樣,這肚兜只掩了胸前一半,酥胸半露不露,連接著不下數十條絲帶,分別從頸前腋下腰側綁住,鵝黃的絲帶交錯縱橫,細細的綁在玲瓏的體態上,別有一種受虐般的誘惑挑逗意味,最能激起男人體內天性的進攻的熱血。

  曼春將肚兜的繞頸絲帶,套在鳳知微的頸上,眼角掠過她的耳垂,耳垂光潔,沒有耳洞,但是靠得極近的時候,能隱約看出原本應該是耳洞的地方,似乎被什麼同色的東西給遮住了。

  曼春的眼神,幽幽的跳了跳,隨即轉開,慢慢的,將絲帶拉緊。

  絲帶有個活結,往後拉是解開,往前拉——是死結。

  染了深紅蔻丹的指甲順著絲帶一滑,便滑到身後。

  指尖,一挑。

  鳳知微突然一笑。

  「這衣服……是你的吧?」

  突如其來一句,飄在還未散盡的熱氣裡,曼春的手指一頓,不可置信的慢慢抬起眼。

  鳳知微沒有動,也沒有管那細細的絲帶正繞在她脖子上,一個女人正靠她極近,長長的指甲就在她頸脈之側。

  「你撫摸這衣服時的動作很輕很珍惜,」鳳知微淡淡道,「你的指尖有不少被針扎破的痕跡。」

  曼春垂下眼,這女子根本一眼都沒看過自己,僅僅聽她動作,看她手指,便已經明白了一切。

  有一種人,什麼都不必做,便會令你明白你和她之間的距離,深遠如鴻溝。

  「衣服,不管做的時候多精心多搶眼,終究是衣服,終有穿破穿舊,被丟棄不再為人所記起的時候。」鳳知微悠長而平靜的道,「世間長留者,唯心而已。」

  曼春又震了震。

  鳳知微卻已回眸一笑,輕輕接過那肚兜,也不用曼春幫忙,也不管這絲帶是要全部綁在背後的,手指極靈巧的一陣穿梭,很快便將那些絲帶全部綁在兩肋腰側,鵝黃的絲帶在兩側腰間細密成網,網間肌膚若明月皎潔,月光妝成白玉娃。

  曼春怔怔的看著,不得不承認,這種獨樹一幟綁在腰側的綁法,也很好看,自己卻從來沒有想到過。

  這個女子,溫柔背後自在睥睨,謹慎而又不失灑脫,不為常規所拘,不被翻覆所驚,像一抹霞光,美而遠在天際,偶一抬頭,才發現那光豔懾人。

  原來他要的,是這樣的女子。

  鳳知微穿好,眼角微睨曼春,無聲嘆息一聲,正要去取絲裙,忽聽身後有響動。

  她一怔,心想我難得開了善心點撥你,你還不開竅?

  一回頭,赫然卻見那冷豔女子,跪在了身後濺了水的青石地上。

  鳳知微眉頭一挑,眼中冷光一閃,卻沒有立即上前攙扶,一邊緩緩穿上絲裙,一邊道:「姑娘這是為何?」

  她的稱呼已經又換了回去,曼春依舊沒有反應,突然伏在地上,向她三叩首。

  隨即她輕輕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卻知道你是他的心上人……求求你,求求你……如不能跟隨他,便丟棄他。」

  鳳知微這回手真的頓住了,她抓住那杏色上衫,緩緩轉過身來。

  半晌她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曼春咬著牙,聲音低卻堅決,釘子似的戳出去,決然無悔,「殿下這幾年和往昔不同,我原以為是為朝局煩心,到今日才知,是為你……也只能是為你!」

  「哦?」鳳知微一笑。

  「瞧你這樣子。」曼春淒然一笑,「看起來和殿下真像……同一類人……什麼心思都藏在最深處,什麼想法也別想撈出來,哪怕是世間最令人神魂顛倒的情愛,也動不了你的容,果然是你……他如果不是愛上這樣的你,又怎麼會憔悴消瘦,在這兩年內,舊傷頻發?」

  鳳知微皺眉,重複:「憔悴消瘦,舊傷頻發?」

  「長熙十三年冬,那年大雪,殿下自南海回京,不知為何回京後沒有回府,三日後是寧護衛送回府的,那次……他病得很重,還要掙紮著處理朝務,不能露出一絲疲態,那段時間他瘦得厲害,那麼熱的天,在單袍裡墊了夾棉,為了不讓人看出那瘦……」曼春苦苦一笑,「去年到草原對大越作戰,殿下當時根本不可能去做監軍,辛大人也絕不同意殿下出京,那晚……兩人大吵一場,辛大人怒極之下擲杯砸他,殿下沒讓,杯子砸在胸口當場便噴了一口血,倒嚇著了辛大人,當時我在場侍候,辛大人仰天長嘆熱淚縱橫,道『我看你絕情忍性可堪大業,才一心輔佐於你,然而你終究要負我麼?』殿下道,『已負盡天下,不妨再負先生一個!』辛大人怒道,『你若負盡天下終不肯負她,終有一日死無葬身之地!』拂袖而去,事後辛大人不惜自請赴禹州大營,好換得殿下能去主營監軍,又數日不眠不休安排朝局,府中快衛十二個時辰不間斷來往傳遞京中動向,才敢離京……」

  鳳知微默然不語,眼眸中光芒變幻,半晌笑笑道:「你說的這些事,我都不明白。」

  曼春不理她,自顧自道:「除了當時我在場聽見的這句,其餘都是我後來自己推想出的,當時我不明白辛大人那句『負盡天下不肯負她』指的是男是女,我還以為是男子,不想……卻是你。」

  她深深吸一口氣,眼中泛起淚光,「去年一年,殿下心緒沉沉,他的舊傷其實已經多年沒有發作,去年卻一直不大好,今年從邊境回來後,他精神卻好了些,我正歡喜著,突然起了那大案,那兩天他一直沒回府,整日整夜在外面,朝中宮裡各部跑得侍衛們腿都要斷了,說是一天之內,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內閣都去了個遍,還想辦法去了一趟宮中,忙到晚間侍衛們休息了,殿下又不見了,清晨才回來,一身的夜霜,眉毛都是濕的,臉色白得可怕……扶上床只歇了半個時辰,便要起身去刑部三司會審,他走後我給他收拾床褥,在床腳發現染血的汗巾,才知道他又發作了,卻連發作的原因都不曉得,他也不說,我指望著他能好好休養,他那舊傷,好好養養也便能恢復的,他卻一直沒有歇息,一刻也沒有……每日我都能發現那些染了血的帕子,在床腳在窗下在案几底……至今未休……」

  鳳知微閉上眼睛。

  熱氣漸漸散盡,凝在窗邊,緩緩滴下,像是不能自抑落下的淚。

  兩個女人相對沉默,各自在自己的驚濤駭浪中沉靜。

  「一直以為他心中沒有女人,一直以為這世間也沒人配得上和他同行……」半晌曼春低低的,近乎吟嘆般的笑道,「……卻原來,女人不是沒有,只是易釵而弁,瞞了這天下世人,也瞞了……這一府的痴心女子……」

  鳳知微臉容沉在淡黃燈光裡,面具前和面具後,都巋然著眉目,不動一分。

  半晌她垂下眼,淡淡道:「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曼春望著她,淒涼的笑起來,直直的昂著脖子,毫不猶豫的道:「是。」

  所有的異常,寧弈發生變化的時間,暗中指向的關聯事件,令這個常伴寧弈身側的聰明女子,猜出了一切。

  深陷情愛的女子,有通神般的敏銳。

  鳳知微眼底閃過一絲疼痛之色,道:「你何苦?」

  如果想對她動手未必有事,但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還要說出來,那下場只有一個。

  這曼春是極聰明極敏銳的女子,為何……

  曼春古怪的笑了笑,伏在地下,低低道:「總要有人,替他說出他不想說的那些事的。」

  鳳知微震了震。

  「魏尚書,魏侯爺。」曼春笑意涼涼,月下海棠般搖曳著,「你玉堂金馬,名動天下,你享譽朝野,百姓愛戴,你是真正的人上之人,以女子之身攪動風雲,傾了天下也傾了殿下的心,但是,你自己,卻沒有心。」

  鳳知微的手指,微涼的擱在衣服上,衣服是薄薄的絲帛,滑而涼,她的手卻比這衣服還要涼幾分,春夜的風從窗櫺縫隙裡透進,她衣衫不整應該覺得冷,她卻忘記了將衣服繼續穿上。

  「你和他幾乎每日相見,朝夕相處,你和他共歷風雨,一起經歷這朝野波譎雲詭,你比任何人都應該明白他的苦他的難,應該明白這四面是敵的危境裡想做星點小事都要付出偌大力氣,應該能猜到他為你做過多少,但是你就是不明白——你是真的想不到,還是根本不願去想?」

  「明白人裝糊塗,比糊塗人真糊塗更可惡。」曼春冷笑,手撐在背後,「你不心疼他的苦,我心疼,我心疼到忍無可忍,我心疼到今夜當我看見你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他永遠不會說,那麼我來說,你想裝糊塗我也不依,總要你將今日事記得清清楚楚,永生不能忘記,總要你每次心狠時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個人如此求過你——愛他,或者放開他。」

  她聲音越說越低,鳳知微突然驚風般一躍而起,劈手便去抓她的肩。

  她的手落在曼春肩上,力道未發,曼春突然向前一倒,栽在了她的懷裡。

  鳳知微慢慢低頭。

  曼春的後心。

  一柄晶光閃亮的匕首,開在一片爛漫的鮮紅中,刺眼的閃爍在她的視野裡。

  曼春的身子,本就半掩在浴桶後,她最後一個動作,是將匕首送進了自己的後心。

  總要你每次心狠時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個人如此求過你——愛他,或者放開他。

  她用自己永遠結束在今夜的生命,來讓鳳知微不得不記住她。

  不是記住她,而是記住她為所愛所心疼的那個人所做的最後祈求。

  鮮血汩汩而出,在地面迤邐成濃厚的血泊,鳳知微在那片血影中痴痴出神,輕輕道:「你何苦。」

  她第二次說這句話,語聲蒼涼。

  「走近你……揭穿你的身份……我本就要死。」曼春掙扎出一抹慘淡的笑意,「我不想……死在他手裡……死……要死得值得點。」

  她的身體,在鳳知微手中,一寸寸的冷下去,像這月光,一寸寸退避了室內的黑暗。

  她一生裡最後一句話是:

  「如果你最終不能愛。」

  「請告訴他曾有一個人這樣愛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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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攬著懷裡冰冷下去的身體,怔怔在黑暗中,一瞬間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其所以,不知其所歸。

  一榻錦繡華衣,凌亂的堆放身前,她卻只是怔著,在一懷震撼與翻覆裡,洶湧澎湃,灼熱森涼,忘記衣衫不整,外衫至今都沒穿上。

  門前有輕微的響動,她才霍然醒覺,身子一旋手臂一揚,淺銀色縐紗披風在橘黃微光中漾出一片迷離如星光的色彩,再悠悠罩落肩頭。

  門口站著寧弈。

  聽見響動的他推門而來,便見銀光如月色鋪開,月色裡玉瓶般玲瓏的身形一閃,隱約可見鵝黃嬌嫩間肌膚皎潔也如無數月色,那般奪人眼目的橫成絲縱成網,竟勒得人呼吸也一緊。

  一緊之後便聞見了濃重的血腥氣。

  心中一顫,綺念頓消,他快步過來,急聲問:「你受傷了?」

  然而瞬間他便停了腳步,看見了地下的曼春,眼光一閃。

  鳳知微慢慢抬起眼看他,淡淡道:「自盡了。」

  寧弈默然看著那具屍體,半晌道:「她很聰明。」

  鳳知微心頭泛起微微的涼,知道曼春確實很聰明——今夜傳了她來侍候她,本就是死路。

  寧弈或許想要試探下這個「侍妾」的心地,或許覺得她太聰明知道太多,或許……還有些別的想法,他不過輕輕下了一個命令,那美人便決然的來,明知結局而決然的死,死前還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這世間有多少人無緣無故的恨,就有多少人無怨無尤的愛。

  半掩著披風,鳳知微將外衫穿好,面前橫亙著一具屍體,誰也沒了旖旎的情致,鳳知微直到穿好衣服才發現,寧弈也換了衣服,杏色長袍端雅清逸,別有一番淡月雲疏的氣質。

  兩人這般站在一起,雖然戴著別人的臉,卻僅僅風神,也令人覺得和諧而相配。

  鳳知微突然一伸手,掀了寧弈面具,仔細的看了看他的臉。

  寧弈給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有點詫異,摸了摸自己臉,挑眉道:「長花了?」

  鳳知微認真看了半晌,點點頭道:「長了個花疙瘩。」不理啼笑皆非的寧弈,給他戴回面具,想了想道:「這事兒危險,你親王之尊,還是不要親涉險地的好,你看誰信得過,和我一起去就是。」

  「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寧弈一笑,「這世上除了我,沒人可以和你假扮夫妻。」

  他像一個體貼溫柔的丈夫般,將鳳知微扶出門去。

  淡淡血腥氣被風捲散。

  遠處更鼓敲起,擊破夜的迷離和沉涼。

  二更過半。

  二皇子的夜宴,三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