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殿前歡·心意

  藤蔓後偷聽的竟然是韶寧!

  這下連鳳知微都怔在那裡。

  她的第一反應是毀掉手中的腳鏈,然而看著韶寧盯著腳鏈直勾勾的眼神,便知道已經晚了。

  在韶寧的心裡,一定認為那腳鏈是在和魏知歡好中被魏知偷偷收藏的,她裝作不知,卻定然懷著一心的神秘喜悅,遐想著情郎月夜燈下,把玩她的貼身私密之物,無限懷春的蕩漾。

  直到此刻,蕩漾的漣漪被一個驚天的霹靂劈散。

  錢彥並不認識韶寧,他只看見一個小太監近乎無禮的瞪著那腳鏈,而鳳知微的神情他沒看見,趕緊將手一收,低聲呵斥道:「什麼人!還不……」

  韶寧突然走了過來。

  她開始邁出第一步的時候還有些搖搖欲墜,第二步開始便穩定了,不僅穩定,還越走越快,錢彥一句話還沒說完,她已經直直走到他面前。

  鳳知微看著她眼神,突然心中一跳,下意識伸手去拉她。

  可惜已經遲了。

  韶寧突然從懷裡拔出一把刀,一刀捅在了錢彥的胸口!

  鮮血迸射!

  嘩啦啦濺了鳳知微滿手。

  錢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韶寧,張了張嘴要說什麼,最終沒能說出來,沉重的喘息一聲,向後倒去。

  鳳知微一把接住,霍然回首盯著韶寧。

  韶寧卻根本沒看她,甚至也沒看錢彥,很平靜的將染血的刀在身邊的藤蔓上擦了擦,收回懷裡。

  「叮。」

  錢彥鬆開的手指間,濺滿血跡的腳鏈落下地,聲響像鋼釘,清脆的釘在人心上。

  腳鏈正落在韶寧的腳下。

  她低頭,用一種近乎陌生的神情看著腳鏈,看著那曾經緊貼著自己肌膚,在女子最為珍貴呵護的部位日夜廝磨的金絲碧璽。

  玲瓏玩物依舊光豔燦爛,如那夜耳鬢廝磨,心花也燦爛得要飛了。

  那夜裡床笫間,情郎的手指輕輕撫摸過她的腳踝,手指過處,腳鏈如花離落枝頭,她知道,卻溫存的伏在錦繡被縟間含笑不語,暗夜裡膚光如雪烏髮瀉落如雲,她亦在雲端。

  如今……

  她唇角綻出一抹笑意,不是淒涼不是憤怒不是悲哀,而是淺淺的譏嘲,淡淡的涼。

  像午夜裡一朵盛放的曇花,遭了雪。

  然後她慢慢的伸出腳。

  緩慢、用力、決然的。

  將那腳鏈碾碎。

  金絲碧璽在薄底快靴底發出低微的碎裂聲,瞬間輾轉成灰,她猶自在不罷休的碾、碾、碾……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那碧璽徹底化為粉末混在泥塵再也辨認不出,她才慢慢撤開腳,抬起頭,注視著抱著錢彥的鳳知微。

  鳳知微臉色也是白的,一手按在錢彥傷口,眼睛緊緊盯著韶寧,等著她也像對錢彥一樣,冷不防掏出匕首,抽冷子給自己來上這麼一下。

  或者兇猛的奔上來,將所有的怨恨洪水般潑在自己頭上。

  韶寧望著她,卻突然笑了。

  居然還是平日那種喜悅燦爛,看見她心花都要開了的笑容。

  她高高興興的對著鳳知微笑,親親熱熱上前,一把攙住鳳知微的胳膊,把頭靠在她肩上,柔聲道:「明兒我就要出宮了,想著在宮裡再見你一面,可巧在這裡碰上,你……歡喜不歡喜?」

  她含笑瞟著鳳知微,密密的眼睫毛上揚,滿是欣喜的望著她眼睛。

  看不見地面的鮮血,看不見也在鳳知微懷裡近在咫尺的被她捅得垂死的錢彥。

  鳳知微僵立在那裡。

  連骨頭都僵了。

  肩頭軟玉溫香肌膚軟膩,韶寧的尊貴玉蘭香氣氤氳而來,透骨香,她卻覺得——透骨的涼。

  她轉動頸骨,自己都覺得轉的時候骨頭在不可控制的格格作響,她有點艱難的俯視韶寧,對上她晶瑩透亮的眼睛。

  這是韶寧和她唯一不相像的地方,那雙眼睛,透而亮,像被打磨得恰到好處的水晶,照得見內心纖毫的心思。

  然而此刻,那雙水晶眸瞳裡的心思,驚才絕豔的鳳知微,也終於不能讀懂,或者說,能讀懂,卻因讀懂而無限森寒,寒到寧願自己不懂。

  寧氏皇族的血液裡,是不是與生俱來都有這種驚心的偏執,冷靜的瘋狂?

  「見你一面,我也滿足了。」韶寧並不等她回答,自顧自的道,「出宮後,我又是另一個身份另一個天地,魏知,你應該知道父皇的意思,我是你的,你可要好好對我。」

  鳳知微似聽非聽,按緊了錢彥的胸口,熱血汩汩而出,燙不熱她的手指。

  半晌她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裡滿是血液的味道,帶著沉厚的鐵鏽氣味,逼進咽喉,嗆得人忍不住要咳嗽。

  然而她最終也只是平靜的開了口。

  她道:

  「是。」

  ==

  韶寧的身影,和來時一樣一步步消失在花廳假山後。

  鳳知微抱著錢彥立在花廳裡。

  「砰。」

  遠處巨大的禮炮一聲轟鳴,燦爛的煙花拔地而起直上雲霄,金紅彩綠流絲曼長,灑落星子如雨,背對這邊的新科進士們,仰頭發出驚喜的歡呼。

  只有她在煙花下,獨立孤涼。

  三面穿堂的風掠起她的髮,髮尾還帶著錢彥的血。

  半晌她睜開眼睛,聽見匆匆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滿頭是汗的路過,鳳知微叫住了他。

  那太監還有些不耐煩,一轉頭看見鳳知微,立即換了滿臉巴結,小跑步過來,看見滿身是血的鳳知微和她懷裡的錢彥,啊的一聲張大嘴,愣那了。

  「想辦法去皓昀軒,請楚王殿下到苑裡來。」鳳知微吩咐他。

  小太監在宮中待了也有時日了,知道什麼事該看見什麼事不該看見,今兒這事就是看見了便會倒霉的,一聲也不敢吭,抹把汗便匆匆走了。

  鳳知微帶著錢彥避到了假山後,給他傷口做了簡單處理,這裡偏僻,到現在也沒人來,但是天盛帝就快到了,自己必須要找個理由帶錢彥離開。

  韶寧那一刀並沒有戳准,她大變之下,心思浮動出手不准,偏離了心脈,錢彥還有救,只是必須現在出宮。

  不一刻寧弈匆匆到了,他知道鳳知微如果不是絕大的為難事,是絕不會派人這樣通知他的,所以過來的時候一個隨從都沒帶,直奔花廳,在假山後看見滿身是血的鳳知微,臉色當即一變。

  一變之下他便掠過來,抬手便去把鳳知微的脈,沉聲道:「要緊麼?怎麼回事?我立即送你回——」

  他的微帶急迫的話聲頓住,這才看見了錢彥。

  「怎麼回事?」

  鳳知微眼光落在地上,那裡,碧璽碾碎,金絲還在,她淡淡的揚了揚下巴,道:「倪文昱私藏的韶寧的腳鏈,被他前來尋子的母親找到,錢彥攔了下來,拿來問我,被……韶寧看見了。」

  這下連寧弈也倒抽了一口涼氣,不用鳳知微繼續說下去,他已經明白了一切,看看錢彥的傷口,深可見內臟,足見下手人的那一刻的恨與狠。

  兩人對視一眼,都第一次因為韶寧,綻出幾分心驚。

  「你迅速帶他出宮。」寧弈也是個不會浪費時間嗟嘆驚訝的人,立即打發了人去皓昀軒,取了他放在宮中的便袍來,給錢彥和鳳知微在假山後匆匆換了,遮掩了滿身血跡,隨即鳳知微噗通往水裡一跳。

  此時禮炮又起,喧囂的聲響伴隨著禮樂,遮掩了這邊的所有聲響,鳳知微跳下去便濕淋淋爬上來,在夜風中擰著衣襟,寧弈心疼的看著她,道:「回去沖碗薑湯,可別受涼了。」一邊順手將錢彥胸前的血,擦了許多在他額頭上,看起來像是額頭被撞傷一樣。

  鳳知微勉強笑了笑,道:「沒事。」寧弈扶起錢彥,一手攙住她,向外走去。

  三人一旦走到人群中,眾人都驚愕的看過來,寧弈對匆匆趕來的胡聖山道:「胡大學士,麻煩稍後和陛下告假,剛才魏侯不慎落水,新科進士錢彥下水去救,人是救上來了,自己卻撞了湖邊假山石暈了,我們先在皓昀軒簡單處理一下,等陛下旨意。」

  「我看魏侯儘管回去,也不用等什麼旨意。」胡聖山瞄了一眼正阿嚏阿嚏打噴嚏的鳳知微,「陛下正歡喜著你,還指望著你,也不會計較什麼,必然是要你回府休息的,包括這位新科進士,都且回去無妨。」

  鳳知微聽這句話古怪,什麼叫「指望著你」?但是此時也不是問的時候,眾人目光掃過來實在叫人難受,趕緊匆匆出了瓊林苑,也沒去皓昀軒,直接出宮回府,把錢彥交給宗宸救治,又派人去錢府通知說錢彥大醉當晚不歸,忙到四更才停息下來。

  四更過後她看看錢彥傷勢,雖然沉重,小命卻救了下來,一邊心中想著這事怎麼善後,新科進士馬上要朝考授官,錢彥這麼重的傷怎麼處理,一邊想著五更還要上朝,爬上床睡了一會,卻似睡非睡,滿腦子都是顛倒混亂的光影,一忽兒是清脆嬌笑的韶寧,婉轉嬌柔依在身邊,一忽兒是黑暗幽深的景深殿,不著一縷的男女在她床上糾纏廝磨,一忽兒溫柔依偎在身邊的韶寧,忽然臉色一變,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戳進她心房……她渾身一震霍然驚醒,睜開眼卻看見窗紙泛出淺白,而奪奪的敲門聲響起。

  「侯爺,陛下著人來傳旨——」

  管家的聲音有幾分焦灼,鳳知微定定神爬起身,整衣著冠開正門擺香案接旨,天盛帝藉著昨夜「溺水」之事大加慰勉,名藥布匹錦緞金銀各類進貢的新奇玩意賞了無數,又讚她春闈主持得好,為國家選拔了一批英才,著三等候升二等候云云。

  鳳知微接了旨,心想天盛帝這是玩了哪一出,作為禮部尚書,春闈主持得好是分內之事,不是陞官晉爵的理由,最近自己似乎也沒有立什麼功,對二皇子的所有手腕都是背後參與,拿不到人前來說,天盛帝也未必清楚,那又是為什麼?難道終於想起來撫慰她前段時間的牢獄之災了?

  心中雖然疑惑難解,但也不好問,接了旨還得進宮謝恩,只好再趕往宮中。

  天盛帝在皓昀軒接見她,寧弈等人都在,看樣子竟然一夜沒睡,老皇帝雖然滿面笑容卻難掩倦意,鳳知微心中一緊,又什麼事發生了?

  「春闈的事,累了你。」天盛帝近乎慈祥的看著鳳知微,鳳知微看著道貌岸然的老傢伙,腦海中一閃而過東池裡慶妃繞身的那一幕,心裡泛上淡淡譏嘲,嘴上卻連忙充沛的表達盡忠報國死而後已等等空話兒,正說得嘴順,忽然看見斜對面的寧弈,慢悠悠的撥著茶碗蓋兒,眼光在她身上一蕩一蕩,似笑非笑,把住茶盞的手指一勾,做了個挑開的姿勢。

  鳳知微一怔,嘴上便開始打結,「這是臣分內之事,萬不敢……萬不敢……」

  寧弈尾指一挑,笑吟吟又是一勾。

  鳳知微突然大悟——他是在做那日東池裡,挑開自己肚兜的姿勢!

  唰的一下她煮熟了。

  這混賬,竟然在堂皇中央議事之地,皇帝駕前,公然調情!

  「萬不敢……」她直接卡住了。

  一屋子的人都奇怪的看著她——魏知才思敏捷滿朝皆知,向來只有他把人說倒的,沒有他說話打結的,今兒個怎麼結巴了?

  鳳知微一急,無奈之下只得離座磕頭,「臣萬不敢無有寸功,便受厚賞!」

  跪在地下狠狠瞪了寧弈一眼——你害我失態,還不得不把到手的封賞推辭出去。

  寧弈微笑喝茶,若無其事。

  天盛帝怔了一怔,隨即展顏,「魏知,朕知道你惶恐,不過這賞賜你當得,年輕人謹小慎微是好的,但也不必太瞻前顧後了。」

  「陛下。」鳳知微此刻心倒定了下來,有心想試探下皇帝目前對自己的心態,磕了一個頭道,「臣年輕識淺,才薄德鮮,便是有些微功,那也是聖天子英明護佑,諸位同僚鼎力相助,我朝立國十餘年,歷諸臣千餘,臣已算是第一異數,陛下屢加厚賞,臣已惶愧無地,擢升過快,恐傷福德,還請陛下收回侯爵之封,留作臣日後進步餘地。」

  這話其實就是很明顯的提醒了——功高震主,榮寵過盛,賞無可賞,本就是為君者對臣下的最大忌諱,鳳知微身在高位,如果再貪戀權位,以天盛帝的多疑,難免不會有心結。

  天盛帝怔了一怔,一瞬間眼神閃過一絲猶豫,隨即便笑道:「你至今不過一個二等候,倒也不算什麼,朕不是小氣天子,你儘管立了功來,朕自有賞你的,我堂堂天盛,對你這樣一個文武兼備的重臣,連個侯爵都賞不出,豈不是讓周鄰諸國笑話?此事無需再議。」

  他說得堅決,鳳知微也不好再堅持,爬起來坐回去,心中思量,老傢伙今天高帽子給自己戴得一頂又一頂的,是要做什麼來著?

  想起那句「周鄰諸國笑話」,突然想起宗宸曾給自己提供過的一個信息,心中一震,隱約猜到了一點。

  不會吧……

  「魏知。」她這邊念頭還沒轉完,那邊天盛帝已經道,「讓你過來有件事。」說著遞過來一封燙金書簡。

  鳳知微接了,翻開來一看,卻是西涼攝政王壽辰,給天盛下的帖子。

  她的眼瞳縮了縮——西涼當年其實算是天盛分裂出去的,已駕崩的老皇殷志諒,原先就是天盛帝麾下愛將,為此天盛和西涼邦交甚惡,幾乎從無來往,和西涼接壤的閩南和隴北,將國門守得死死,只是這一代西涼剛歷經了翻覆——殷志諒駕崩,皇帝年幼,攝政王主掌大權,這位攝政王大約實行的是國內擴張權勢國外友好交聯的國策,屢屢對周邊諸國示好,換成以前,天盛泱泱大國,自然不屑理會,可如今天盛國力在長年內耗中已經趨向衰微,在閩南和隴北之間的長寧藩又蠢蠢欲動,天盛帝大約是怕拒絕了西涼,西涼會轉而和長寧勾結,給自己帶來麻煩,所以準備接下西涼的示好了。

  鳳知微露出一絲苦笑——這個時候給自己看這個,什麼意思,明擺著了。

  難怪又是賞賜又是高帽子,原來又要人去冒險。

  果然聽天盛帝笑眯眯的道:「魏知,剛剛你還說寸功未立,沒有晉身之階,如今可來了機會,西涼攝政王四十壽辰,相邀我國觀禮,你曾出使南海,對那邊比較熟悉,也素來大方穩重,朕想以你為正使,出使西涼,想來以你的才能,必能不卑不亢,既鎮服西涼蠻夷,又不墮我天盛聲威的。」

  既要交好一直以來的敵國,還得鎮服蠻夷不墮聲威——你以為我是神咧!

  鳳知微一肚子腹誹,此時卻什麼也說不得,難怪前幾天這堆人就神神秘秘,難怪老胡說什麼「指望你」,原來早就打好了主意,天盛帝這人剛愎獨斷,屬意於自己,那是誰也不能改變結果的。

  她只好跪下謝恩接旨表忠心,天盛帝滿意的看著她,道:「你面上出使西涼,卻還有個任務,給朕盯緊點長寧藩,朕懷疑長寧那邊和西涼,只怕難免也有些勾結,你仔細看著了。」

  你知道長寧和西涼有勾結,兩個敵人虎視眈眈在那裡,你還派我去?鳳知微手指無聲的捏著,臉上笑得端莊和祥,「陛下放心,臣一定為您看好西南門戶,有什麼東西爪子伸出來,砍斷就是。」

  天盛帝舒心的笑起來,道:「也不必驚動太過,有個掣肘便好,朕信得你有分寸。」

  鳳知微垂了眼,心中冷笑,所謂出使不過是附帶任務,真正要緊的便是查長寧藩的動靜吧?這樣一來,這趟出使可凶險得很,西涼邦交未建,還算敵國,是虎;長寧名雖外藩,心思早異,是狼;這一狼一虎盤踞西南,很可能已經暗送秋波,自己還要撞上門去!

  現在看來,這個二等候,還真是太便宜了!

  鳳知微忍住怒氣悻悻告退,臨走時和大太監賈公公擦肩而過,聽見他低低問天盛帝,「陛下……淑妃之父因牽涉未名綠林案已經下獄,其母早喪,您看是不是通知其他人進宮……」

  「不用了!直接把屍骨發還出宮!」天盛帝的回答隔著隔扇也能聽出那份咬牙切齒的惡狠狠。

  鳳知微停在門檻上的腳,頓了頓。

  淑妃死了。

  這位和二皇子勾結,在韶寧失身案裡扮演了一個角色的妃子,一次錯便全盤皆輸,葬了家族榮華,也送了自己性命。

  只是,為什麼是今天?

  是韶寧下的手?

  昨天發生的事,韶寧回宮一想,一定能想明白那夜發生的事,比如是誰挑唆她趁夜私會魏知。

  她想清楚了,自然不會放過淑妃。

  但是鳳知微也沒想到,韶寧下手竟然這麼快,想來她也知道自己要出宮,出宮後再想對身處深宮的淑妃報復,不太容易,乾脆當夜就動了手。

  韶寧的狠心和決斷,本就比她親哥哥要強,和鳳知微相處不過是因為少女情思而自然多了幾分溫柔和羞澀,真要動起手,鳳知微懷疑自己未必狠得過她。

  鳳知微迎著射來的日光,眯了眯眼,將一聲嘆息收在心裡,邁出門去。

  ==

  她出了宮,一眼看見自己的轎子旁還停著一輛素色車輦,幾個太監揮舞著拂塵迎上來,低聲道:「魏侯,陛下命您護送公主入皇廟。」

  鳳知微沉默了一下,點點頭,經過素輦時微微躬身,看見輦側有一點碎落的琉璃在閃光。

  她的眼神在琉璃上掠過,隨即轉開,進了自己轎子。

  皇廟離魏府不遠,幾乎就是隔街,內務府、工部、禮部在聯合督造時,將原先皇廟周圍民居全部遷走,專門造了一條小街,也不知是方便公主清修時前來向魏侯請教佛理還是什麼,那條十分清靜沒有任何雜人的小街,直通向魏府後門。

  皇廟落成那日,鳳知微曾經對著那條奇妙的街搖頭苦笑,覺得天盛帝這個人也是妙人,果然是那種表面力持莊重骨子裡卻帶幾分荒誕邪氣的,這皇廟,看在明眼人眼裡,不就是實實在在的供他和公主偷情之所?

  「公主,皇廟到了,您需要下轎嗎?」她隔簾詢問。

  原以為韶寧會出來的,不想轎子裡靜了一靜,隨即韶寧道:「不了,直接抬進去。」

  鳳知微目光一閃,看著那四人轎的轎伕,將轎槓換了個肩,抬了起來。

  「未得公主宣召,外臣不敢入廟。」鳳知微退後一步,又試探了一句。

  裡面又靜了一靜,隨即韶寧「嗯」了一聲。

  鳳知微含笑退開,看著轎子進門,回自己府邸,隨即立即從後門出來,穿過那條清靜的小街,到了皇廟後門。

  皇廟裡移栽了不少蔭木,她從樹上過,按方位找到了公主的後院,在屋頂上伏下來,等。

  過不了一刻,果然看見公主的轎子過來,護衛早早的留在了二門外,侍女們被留在了月洞門外聽候侍候,轎伕直接將轎子抬進內院後退出。

  現在院子裡只剩下了那頂轎子,靜靜矗立在午後的濃蔭裡。

  半晌,轎簾一掀,韶寧出來。

  鳳知微沒有動。

  韶寧出來,在轎邊伸出手,一人款款將手伸出來,擱在她掌心,兩手一握。

  鳳知微眼神縮了縮。

  和韶寧一樣潔白的,保養精緻的手。

  什麼人能令韶寧親自相攙?

  鳳知微倒怔了怔——她先前看見那碎裂的琉璃,倒像是宮人用品,韶寧帶髮修行,是不戴首飾的,轎子裡又沒有其他宮人,雖然那也可能是別人無意遺落,但是心細如髮的她還是存了疑念,後來看見轎伕頻繁換肩,以韶寧的重量,似乎還不夠將轎伕累成這樣,這才跟了過來等著,如今果然轎子裡還有人,只是這人身份,似乎還是出乎了她的想像。

  那人出轎,烏髮堆髻衣飾寬大,因為半垂著頭,只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頸,鳳知微第一眼沒認出她是誰,怔了怔。

  眼見韶寧扶著她,笑道:「小心些。」

  那人莞爾,抬手掠了掠髮,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做得十分風情,鳳知微心中一震,終於認出了是誰。

  竟然是慶妃。

  兩次見慶妃,她都給自己留下了身姿妖嬈的印象,難得看見她這種素淡慵妝,難怪第一眼沒認出來。

  疏落日光裡慶妃拍了拍韶寧的手,親暱的道:「哪用得著這麼小心,不過才一個多月。」

  韶寧笑了笑,攙著她進了房,鳳知微極慢的挪到簷下,將自己倒掛下去。

  慶妃的身影,淡淡的映在窗上,那衣服完全的沒有腰,飄飄灑灑蕩在那裡,雖然很有逸致,卻將一切女性線條都遮沒。

  她扶著腰,慢慢的坐下來,韶寧靠在桌邊,道:「我有幾個親信宮人都隨著出了宮,撥幾個去侍候你,你放心,定然可靠。」

  慶妃笑了笑,卻道:「你那位陳嬤嬤可不必撥給我,那是你用慣了的人,我那邊也不需要多少人,我自己帶得有人,過兩天不動聲色的以出家人身份進來,不顯眼。」

  鳳知微聽著這句,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又想慶妃在宮裡呆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出宮?天盛帝知道不?想來是知道的,不然韶寧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把他的寵妃拐帶出宮,但是這麼神神秘秘的,又為什麼?

  「麻煩你了,實在是宮裡那地方太陰森,欽天監算了,我必得挪出到清靜乾淨地方才好。想來想去,只有你這裡合適。」屋內慶妃笑道。

  「說什麼麻煩,昨夜……你不也幫了我。」韶寧拍拍她的手,眼光在她肚子上一瞄,嘴角掠過一絲森冷的笑意,道,「放心,我會照顧好你的。」

  昨夜……

  鳳知微眉頭一皺。

  難怪淑妃能死這麼快,原來還有慶妃的手筆。

  屋內慶妃站起身,捶捶後腰,回頭對韶寧一笑,一笑間百媚橫生。

  「公主,便是為了你,我也會保重我這身子的。」

  韶寧注視她……的腹部,半晌伸出手,緩緩的摩挲,慶妃沒有讓,低頭幾分神秘幾分驕傲的看著她。

  韶寧動作很慢,眼神很遠很空,良久,低低道:「……來得多麼及時……我彷彿看見了新的希望……我會看著你降生……我會護持你長成……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擊倒你那虎狼一般的兄長……乖乖的……等著我……」

  她泛上一絲古怪而淒涼的笑意。

  「……我的兄弟。」

  ==

  鳳知微心事重重的從小街拐回府,在拐過一個彎的時候,突兀的和一個人撞了滿懷。

  她一抬頭,發現正是此刻自己最不想看見的人,心中一震,卻立即馬上扯出一臉笑容,道:「殿下好巧。」

  「不巧。」寧弈仔細看著她,「我專門在這裡等你的,韶寧沒有為難你吧?」

  鳳知微怔了怔,這才知道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心裡微微一熱,這回的笑容自然了點,搖了搖頭。

  「沒事就好。」寧弈似乎很忙,他的大轎停在不遠處,「我看你一眼,馬上就要回洛縣,陛下的行宮已經開建,事務很多,韶寧這邊我會加派護衛,好在你馬上要出使西涼,正好避開她,等到你回來,大概她也能想通了。」

  他難得絮絮叨叨說這麼一大堆話,鳳知微聽得心潮微湧,猶豫了半晌,道:「我……」

  寧弈撫了撫她的髮,笑道:「行宮就定在黎湖湖畔,依山靠水開闊暢朗,等落成後,帶你去看看。」

  鳳知微笑了笑,道:「好,我們兩個比陛下還搶先,第一個暢遊行宮。」

  寧弈唇角微微彎起,目光柔和的注視著她,突然道:「洛縣那裡很有些特產,你有什麼想吃的麼,我給你帶回來。」

  鳳知微心神有些恍惚,不在意的道:「這些年什麼都吃過了,再想不出什麼好的了……還記得小時候過生辰,我娘做的藤蘿餅……特別香軟,咬一口,滿嘴藤蘿清香……」

  她突然住口,眼神一層層暗下來。

  寧弈抿了抿唇,沒說什麼,只道:「我走了,七日後你離京,我再忙也會趕回來送你,此去凶險,我讓寧澄跟著你。」

  「不用。」鳳知微立即拒絕,她知道寧澄在寧弈身邊的地位,說保護其實都是假的,寧弈有限的安心和舒展,都來自於馬馬虎虎而又忠心耿耿的寧澄,那是他的開心果,任何人替代不得。

  寧弈卻已經笑了笑,忽然將她一推,推入牆角死角中。

  鳳知微猝不及防,被他牢牢按在牆上,困在雙臂和牆壁之間,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前一暗,華豔清涼的氣息罩下,額頭微熱濕軟,寧弈的唇已經輕輕印下。

  他輕吻她額頭的姿態像在膜拜,像風膜拜遙遠的山,雪膜拜萬里的冰湖,一往無前的奔來,無所顧忌的投入,悠緩溫存的盤桓。

  鳳知微簌簌眨動的密密眼睫,掃在他頰上,微微的癢換了他低沉的笑,有點戀戀不捨的移開唇,修長手指輕輕刮上她的鼻,灼熱的呼吸噴在她頸側,「……我但望你強大而勇敢,不需要任何護佑,卻又希望你柔弱而依賴,能夠被留在我身邊。」

  鳳知微輕輕一笑,「真是個矛盾的願望。」

  寧弈嘆息一聲,緩緩放下架在她身前的手臂,又深深看她一眼,隨即轉身便走。

  他一句話像嘆息,散在風中。

  「誰說不是呢……」

  午後的陽光將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終於轉過街角而不見,鳳知微怔怔望著他的背影,抬起的手,凝在半空。

  那是一個召喚的姿勢,卻自始至終,沒有一聲出口的呼喚,來相配。

  ==

  六日後,諸事已畢,出使西涼的使節隊伍,明日便要離京。

  鳳知微經過思考,決定將宗宸留下,她現在不比以前,帝京的情形也需要時時掌握,宗宸和他手下永遠隱在暗處的組織,對於打探消息自有自己成熟的渠道。

  至於顧南衣——那還用問嗎?消息一出來,一大一小兩個包袱已經打好了,顧少爺和顧少爺家小小姐的。

  鳳知微也沒打算攔,那兩個人本就誰也攔不住。

  這天她從朝中回來,和那幾個說好明天要起早早點睡,便拖著睏倦的身子準備回房。

  她的臥房在後院,是個獨院,有自己的小廚房,卻從未開火,她很隨意的從廚房門口經過,突然停住了腳步。

  廚房裡竟然亮著燈,門開著一線,有低低的話聲傳來。

  「這樣……七成面……對……加豬油和糖……您這揉麵手勢不對……還是小的來吧……」

  「不用。」淡而涼,熟悉到夢裡也能聽見的聲音,「我自己來。」

  有淡淡的,魂牽夢繞的香氣飄出來,多年前秋府小院陋屋裡,曾有人滿含溫存親手調製,如今卻已人間天上,再追尋不來的香氣。

  她靠著牆,怔在了那裡。

  一線透著光的門縫裡,有人聽見響動,轉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