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那邊光芒亮起,鳳知微霍然回首,身後響起阿四低笑,「昨兒那小丫頭搶先動了籠子,我便知道我瞞不了你——魏知,就許你埋伏別人,不興別人將計就計?」
隨著他的話聲,林子四面風聲大作,地面虯結的藤蔓突然翻起,藤蔓間電射出無數冷光,勁風呼嘯,撲面而來。
除了高踞樹上的阿四,地面上已經被那勁風全部包圍。
顧南衣突然一腳便踢斷了阿四呆著的樹。
轟然一聲那樹倒下,那隻怪鳥暴飛而起,阿四的身形在紛亂的樹葉間一閃,鬼魅般的向某個方向退去,那個方向正是他的退路方向,只有那裡沒有暗箭,給他留下了撤退的空隙。
阿四輕功極好,自留下的缺口裡泥鰍般一滑便過,誰知道剛滑出去,腳下便一空——不知道什麼時候,這裡竟然設了個陷阱!
阿四身子立即掉落,卻不驚慌,半空裡腳蹬在陷阱邊緣霍然一個翻身,此時有幾道黑影飛速馳來,當先一人伸手就去拉他。
阿四遞出手正要去接,忽然看見自己肩頭上,一隻手平平淡淡伸出來。
黑暗夜林裡,身後漫天暗箭背景下,懸空陷阱上方,忽然看見自己肩頭長出隻手,很有點驚悚的意味。
那隻手白淨修長,後發先至,明明阿四先伸手,那隻手卻先握住了接應之人的手,輕輕巧巧一拉,便將那人拉下了陷阱。
阿四伸出的手頓時沒了借力,身子往下直落,這人應變卻極靈活,突然一腳蹬在被拽落的那人身上,將那人狠狠的蹬在陷阱壁上,那人口中鮮血狂噴中,他的腳已經隔著那人身體踩在井壁實地上,借勢一縱,便要衝陷阱而出。
然而他身子剛剛露出陷阱一個肩膀,忽然看見一個人蹲在陷阱邊,笑眯眯的看著他,水汽迷濛的眼眸裡,倒映著他有點狼狽的身形。
鳳知微等在井口。
阿四面色一變,卻仍然不慌,口中短促低吟一聲,摩擦一般的古怪音調,鳳知微一怔,忽然聽見一陣振翅的聲音。
一隻雙翅展開如鬼臉的怪鳥,從她眸瞳裡浮現,正惡狠狠自前方向她俯衝而下!
那隻鳥在她瞳仁裡越來越大,來勢兇猛,鳳知微眼底浮現一絲譏誚,抬手一揮,那鳥便在半空中翻了個觔斗,卻並沒有飛離,哀鳴一聲,忽然翅膀一陣抖動,抖出許多短羽來,色澤發青,比它身上其餘鳥羽小上一半,簌簌飄落如碎雨。
鳳知微這回終於臉色一變,飛快縮手後退,人影一閃,阿四已經衝出陷阱,背對她在丈外立定,那隻鳥撲扇著翅膀落上他肩頭,他在月下回身睥睨一笑。
月光正升在他頭頂,那人立在冷涼月色中,和肩頭惡鳥一起傲然回望,一雙桃花眼幾分風情幾分冷,鳳知微突然覺得這人真正的身份,定然也是玉堂金馬尊貴無倫。
身後人影一閃,顧南衣也已經出了陷阱,他拉下了阿四的幫手,原以為阿四定然墜落陷阱,不想阿四踩在人身衝出陷阱時,居然後腰腰帶一振,射出一蓬細密如牛毛的毒針,顧南衣當時身在陷阱之下,躲避空間有限,他又記得鳳知微要捉活口的囑咐,不僅想自己避過,還想幫那個被踩得半死的人也避過,如此就耽擱了時辰,等在陷阱口的鳳知微再被迫因毒羽讓開,竟讓阿四衝出了陷阱。
這一番對敵說起來複雜,其實不過兔起鶻落一剎間,一剎間幾人幾番爭鬥,各自有各自的驚心動魄,而此刻月下那人睥睨回望,帶笑神情間幾多傲然。
他的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出現了大批鐵甲人影,將他擁衛在當中。
鳳知微立於原地,輕輕鼓掌,「好。」
這一聲好真心誠意,讚這人靈絕狠辣的應變,真真大將之風。
阿四莞爾,緩緩向鐵甲人群裡退去,在他那一群人不遠處,還有一個更大的包圍圈,屬於鳳知微的護衛隊伍,正靜靜的等候著。
阿四眯著眼,看了看遠處驛站的亮光——剛才得意中沒來得及仔細看,如今才發覺,那亮光根本不是預想中的火光,不過是多點了幾盞燈籠顯得特別亮而已,他撇了撇嘴,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半晌嘆息道:「果然是算無遺策魏小侯。」
「過獎,過獎。」鳳知微淺笑。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阿四打量了一下包圍圈,並沒有急著動手,在屬下接應下上了馬,笑道,「我的人沒有你的多,但是你也應該知道,能夠千里驅馳來這裡接我的,必然都是以一當十的精英,你今天想要留下我,容易,但是你這兩千護衛,只怕要折損大半,到時候你要如何向皇帝交代?他肯信你為了一個無名之輩便折損這許多精英?他會不會疑你別有心思,比如試圖不再出使什麼的?如果他因此存疑,不再撥護衛給你,你剩下的那些人,如何應付接下來的路途,還要去西涼那個敵國?你看,是不是一個不上算的活計?」
「閣下很精明,很會算賬。」鳳知微負手靜靜看著他,「可惜閣下還是過於高估你的實力了,你現在根本沒有資格和我談判,因為僅僅是我身邊這位,」她指指顧南衣,「便足夠留下你,並不會導致我護衛傷損太多。」
阿四默然,在馬上仰首,用馬鞭輕輕敲著馬鞍,似乎在思考什麼,半晌忽然道:「借一步說話。」
鳳知微笑了起來。
她覺得這人很有趣。
敵對立場,虎視眈眈,各自恨不得吃了對方,他居然要和自己單獨「借一步說話」。
隨即她道:「好。」
阿四的眼神也亮了亮,把那鳥放下,翻身下馬,他身邊一個聲音粗豪的蒙面漢子急聲道:「主子,別——」
阿四一揮手,那人戛然而止。
鳳知微悄悄附在顧南衣耳邊,道:「你不用過去,看著就是,以你的武功,要想搶我回來,還怕搶不過那一群傻子?」
顧少爺認真的向對面看了看,覺得那群人確實看起來滿傻的,萬一有事搶回鳳知微不是問題,點點頭。
鳳知微和阿四,各自向側方行十步,在眾人視線範圍內,進了林子,隔樹站立。
「這回重新談交易。」阿四操著手,閒閒看著鳳知微,「你放我走,我給你好處,私人的。」
「哦?」鳳知微挑高眉毛。
「我很欣賞你。」阿四的語氣如帝王對臣下,並不盛氣凌人,卻令人感覺到那份天生的掌控力,「你有沒有可能為我所用?」
「為你所用如何?不為你所用又如何?」鳳知微眼神一閃,並沒有對這句狂妄的話加以嘲笑駁斥。
「你若能為我所用,今夜的事一筆勾銷,日後我自有回報你處。」
「真是虛浮的大話。」鳳知微淡淡道,「你搞清楚,今夜的事勾銷不勾銷,不是你決定,是我說了算,再說你能有什麼回報我的?我已是國家二等候,一品大員,位極人臣,君王愛重,你還能給出更好的?」
阿四不說話,笑了笑,那笑容不是被諷刺的慚愧或惱怒,還是那種淡淡的睥睨和自信,似乎自信自己,真的能給出更好的爵位封賜一般。
然而他最終沒有說什麼,只道:「現在這情勢和你說這個,確實沒什麼意思,你也信不得我,既如此,咱們就來最直接的,你今夜放我一次,我應你三個請求。」
鳳知微默然,阿四觀察著她神情,笑道:「做人不要這麼迂腐,吃虧了,就應該索回加倍的賠償,你真要拚命留我命在這裡,除了一具屍體和出一口惡氣,於你有什麼實際好處?我的承諾,才真正萬金難換。」
鳳知微笑笑,「閣下口氣很大。」
阿四笑而不語。
鳳知微這句卻也不是疑問句,不過是個陳述句,隨即她並沒有考慮,決然道:「換了。」
阿四目中神采大現,下頜一揚,「世傳魏侯狠辣決斷,如今看來果然不虛,我真是越來越欣賞你了。」
「好話當不得飯吃。」鳳知微笑吟吟伸手,「拿來吧。」
阿四怔了怔,隨即苦笑道:「居然還要憑證?」伸手在懷裡掏了掏,掏出三張已經蓋上特殊鈐記的紙卷,道:「這種承諾也沒法給什麼憑證,但是這個東西,你應該知道它的用處,將來你若有什麼要求,只要不傷及我的性命利益,你在這紙上寫上要求,隨便送往臨近的哪家『廣記雜食店』,自然會有人將你要求轉報於我,並聽你驅策。」
雪白的紙卷遞過來,月光下紙卷末端鮮紅的鈐記畫押觸人眼目,鳳知微眼眸在鈐記上一掃而過,眼神一縮。
對面阿四傲然負手,笑道:「你看,你犯得著為了朝廷的事得罪我?還是和我交好比較妥當,不是嗎?」
鳳知微笑笑,將紙卷收起,道:「閣下身份尊貴,一言九鼎,今夜之事,得罪了。」
阿四微笑著看著她,鳳知微又道:「只是護衛已經包圍了這裡,當真一點都不攔阻便放閣下及貴屬離去,我也無法交代,你知道的,出使隊伍人多眼雜,還有其他官員在。」
「無妨。」阿四漫不經心的道,「你指令哪個方向稍微放開點包圍圈,我照樣帶人硬闖便是,死幾個屬下也沒什麼,只要我自身安全就行,多死幾個,別人才知道這一趟差的辛苦嘛。」
鳳知微聽著,唇角綻出一絲森冷的笑意,果然又是一個涼薄毒辣,狼視鷹顧的王者!
「那好。」她臉上微笑不變,伸手一指西南方,「閣下請從那裡突圍,那方向也靠近京郊蒙山,進入山道後當地官府也很難搜捕。」
「多謝。」阿四一抱拳,二話不說便走。
鳳知微立於原地含笑目送他離去,沒有跟上來,阿四走出幾步,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卻又想不出來,忍不住回身一望,便看見那少年衣袂飄飄於斑駁月下,一抹笑意沉在暗昧的月影裡,看起來神秘而悠然。
阿四的心,微微動了動,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隨即消散。
他匆匆回到自己隊伍,帶領屬下直奔西南方,一番廝殺後果然沒費多少力氣便衝了出去,他一邊廝殺一邊心頭始終盤繞著一個疑問,直到衝出包圍進入蒙山之後,屬下抹著汗和他回報其後路線,他才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為什麼一直覺得不對勁。
魏知和他談判時,還沒發出任何指令,就告訴了他西南方可以突圍,談判後也沒見魏知派人安排西南方悄悄撤圍,說明西南方的包圍,本就是最薄弱的,就算他不和魏知交換,也能帶人從那個方向突圍出去。
換句話說,魏知早已猜到了他的身份,根本就沒打算殺他!
偏偏他還自作聰明的提出三個承諾,交出了有自己鈐記的暗號,交出了自己的暗中信息據點,還自以為佔了好大便宜!
阿四騎在馬上,面色陰晴不定,屬下們惴惴不安望著他的臉色,不明白他們那位素來聰慧的主子,今兒是怎麼了。
阿四在那裡自我譏嘲半天,想起自己虎踞一地,自小到大出類拔萃,自負神童,也受盡眾人崇拜,不想今日還是沒能敵得過這出名狡猾的魏知,狠狠的栽了個觔斗!
半晌他驀然將馬鞭一揚,回望來時方向,一聲不甘而又興奮的低笑,沖喉而出。
「好!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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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阿四」怒極反笑悻悻退走,這邊鳳知微懷揣著戰利品笑眯眯迎風而立。
懷中紙卷和衣服摩擦簌簌作響,她的眼睛在黎明日色中熠熠閃光。
顧少爺慢慢走過來,他不明白鳳知微為什麼要放走對方,卻相信鳳知微永遠都是對的。
兩人踏著沾了晨露的青草慢悠悠向外走,眯起眼睛享受黎明清爽的風,鳳知微還沉浸在如何使用戰利品的盤算裡,忽然聽見顧少爺道:「一直走下去。」
鳳知微眯著眼睛笑了笑,心想少爺開始學會主動表達美好的願望了,這麼美好的天氣,這麼清越的風,將平靜如一的少爺,也給打動了。
「是啊。」她輕輕「嗯」了一聲,「真希望沒有煩惱,沒有心事,沒有負擔的,在這條路上,平平靜靜永遠走下去。」
她純粹感嘆,顧少爺卻突然回頭,斬釘截鐵的道:「錯。」
鳳知微一怔。
「煩惱、心事、負擔。」顧少爺抓緊她的手,「沒關係,只要在一起。」
鳳知微低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少爺神情,覺得今天的顧少爺有點不同,微笑拍拍他的手,笑道:「是,在一起。」
顧南衣面紗後的唇角微微勾起,覺得這初夏真是四季中最美的季節。
「南衣。」鳳知微突然輕輕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路不好走,是根本沒有路。」
顧少爺沉默著,忽然道:「沒有路,給你劈開。」
頓了頓,他道:「拿命。」
鳳知微震了震,良久道:「南衣,記住,任何時候,為我珍重你自己。」
「不。」顧南衣靜靜道:「沒有鳳知微,顧南衣是誰?」
鳳知微抿緊了唇,在一懷微微激湧的情緒裡找不到合適的回答,她沉默著,仰頭面向遠方翻騰起伏滾滾而來的雲海晨曦,眼神裡微光浮動,身側,那人如巍巍高山沉默佇立,將自己永遠不變的身影,沉厚而亙古的覆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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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阿四事件之後,路途便開始平靜,一路下江淮走隴西,自暨陽山經過時,鳳知微抬頭看看隱在雲霧間的半山,恍惚間似乎聽見了那夜荒寺的簫聲,經過暨陽時,還是那位彭知府來接待她,官是那個官,當初壓在頭上的申旭初等人卻早已在寧弈手下魂歸地府,經過整頓的隴西官場,較以前收斂了許多,晚間彭知府設宴,還記得顧少爺的癖好,所有的肉類食品都是八塊,顧少爺高踞座上,淡淡道:「其實七塊也可以。」
鳳知微的筷子頓了頓,想起那年除夕浦園裡晉思羽夾過來的三塊肉,何其簡單的一句話,濃縮了一個人何其艱難的掙扎,那一步的邁出,如天海之遠,令人窮盡力量所有。
她輕笑著,給顧少爺夾菜,道:「只要你歡喜,都可以。」
顧少爺頭也不抬,將她夾來的菜吃掉,正想說我也歡喜你,可不可以把昨晚的事再做一遍,忽聽一個陪同的府丞笑道:「魏侯,顧大人,暨陽雖然是小地方,但是水土好,歷來都是出美女的地方,咱們暨陽萬花樓的清倌,個頂個的美人,便是和京城名優比,也不遑多讓,下官命人喚了幾個來,給兩位大人唱唱曲子討個雅興如何?」
鳳知微哈哈乾笑一聲,心想這一路終於有人敢當面向自己獻美人了,本來她一直疑惑,天盛皇朝的官兒們什麼時候都這麼潔身自好廉潔如水了?她老人家出使西涼,一路上接待雖極盡巴結卻中規中矩,別說美人,連只母貓都沒見過,後來聽侍衛閒話才知道,全天盛官場,現在不知怎的盛傳某些流言,其內容關於楚王殿下魏侯爺和顧護衛之間的二三事,內容是曖昧的,人物是彪悍的,情節是富有想像力的,直接編成傳奇情色話本子是不需要潤色的,這府丞大概是個官場新丁,沒聽過這些,直接的便塞美人過來討好,看對面彭大人,連連向他打眼色,臉色都憋紫了。
那府丞見鳳知微笑而不語,自己主官又殺雞抹脖子的打眼色,有些惶惑,左顧右盼的乾笑著十分訕訕,鳳知微看那模樣又覺可憐,正想隨便找個理由拒絕,忽聽身邊顧少爺問:「女人?」
府丞連忙點頭。
鳳知微愕然回首,看一本正經,絕對不像在開玩笑的顧少爺。
「美人?」顧少爺又問。
府丞眼睛亮得賊兮兮,語氣嚴重,「絕對美人!」
鳳知微正在想著顧少爺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想給顧知曉找個嬤嬤什麼的,便聽少爺淡定的吩咐道:「好,試試。」
正在喝酒的鳳知微「噗」一下險些噴出來,趕緊用袖子一遮,對著噴了滿袖子的酒液發了陣呆,又看看天色,想知道太陽明天會不會從西邊出來。
一直給下屬打眼色的彭大人,眼睫毛一陣亂飛,像抽了筋。
其餘陪坐的暨陽府諸官員們,紛紛舉袖子的舉袖子,端杯的端杯,從袖子後和杯子後,觀察魏侯的神情,看傳說中的兩男爭一男中的那位一男,面臨著當面背叛是個什麼表情,看魏侯和顧大人的斷袖情深今兒個是不是出了什麼岔子,斷袖面臨真正的袖斷?決裂了?齟齬了?吵架了?使小性子?還是只是玩點吃醋調情的小把戲?
這裡猜測紛紛,充滿了人類對所有禁忌情愛的想像力,並兩眼發光的為傳奇話本子添加新的一回,連章節名都想好了《移情別戀當面索美,醋海生波傷心尋歡》。
那邊鳳知微還愣著沒反應過來,那麼敏感的人,竟然也沒注意到席上瞬間暗潮洶湧,好一會兒才再次乾笑,「好,試試……試試……」
一邊想著少爺長大了啊,這麼突如其來的開竅了啊,這開竅開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啊,招呼都不打就直奔主題了啊。
她這回的笑容可真的是乾笑了,對著那個當著她面一本正經要試試女人的傢伙,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也無心和眾人再擺著假面打哈哈,一面道:「晚了,散了吧。」一面令那府丞留下,單獨把他喚到一邊,道:「既然顧大人要試試,你就著意點,那些風月場中老練的女子就不要了,就是你說的清倌兒,身家清白,性子也好的,選個來服侍顧大人。」
府丞感動的仰頭看鳳知微,他剛才已經從同僚的私語中聽出了「關於楚王和魏侯和顧護衛的二三事」,正一身冷汗的後悔自己馬屁拍在了馬腿上,不想峰迴路轉,魏侯居然還這麼關切的給顧大人安排女人,越發感動於魏侯的泱泱大度,心想魏侯果然是魏侯啊,大人物連斷袖都斷得這麼有風骨有氣度啊……
當下連連發誓絕對是最乾淨最美的,又暗示魏侯是不是也安排一個,反正都這樣了,魏侯心不在焉的聽著,憂傷(他覺得是憂傷)的道:「只要他滿意就行了……」
府丞被魏侯偉大的斷袖節操感動得淚水漣漣的退下,著手去安排女人了,鳳知微這邊站起來,發了一陣呆,也不去看呆在廂房裡的顧少爺,直奔後院去了。
她在後院裡轉了三圈,抬頭看看月亮低頭看看水,覺得今天的月亮和水都有點不對勁,正想轉第四圈,忽然一間屋窗扇打開,顧知曉探出頭來,奶聲奶氣的嚷:「你幹嘛,吵死人了。」
鳳知微看見她就像看見救星,大步進屋,道:「這麼晚還不睡?」
顧知曉穿著小肚兜蹣跚的爬回床上,揉揉眼睛,道:「我爹呢?」
鳳知微爬上她的床,往被窩裡一鑽,也不管顧知曉推她,將她抱住道:「唉,你爹啊……」
顧知曉睡眼惺忪的轉頭看她。
鳳知微一句話說到一半就頓住,突然發覺自己有點失態,和孩子說這個?怎麼說?能說?顧知曉這個恨不得整天將她爹塞進她兜兜裡的惡魔女娃,真要知道她爹「和壞女人一起」,會不會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籠子召喚出來,啪的一聲把人送回姥姥家?
鳳知微坐在那裡,抱著懷中軟軟的小身體,顧知曉很困,一頓一頓的在她臂彎裡打盹,柔軟的散髮乳香的肌膚摩擦著她的手臂,讓人心情安定溫軟,她想了一會,忍不住慢慢笑了笑。
今晚真是給少爺嚇著了……這一步邁得太大,邁到她跟不上,險些自己栽下去,這種奇特的,失落而又茫然的感覺,是不是那種看著自以為瞭解的身邊人,突然成長到令自己陌生,而產生的寥落感?
她皺著眉思考了半天,見小丫頭還在等自己,笑了笑,抱住她慢悠悠的道:「知曉,有沒有想過你爹給你添個娘啊?」
顧知曉立即不困了,精神奕奕抬起頭,「你麼?」
鳳知微「啊」的一聲,覺得自己今晚真是無聊找虐來了,顧知曉已經扁扁嘴,並不說話,翻身從她懷裡滾落下去,背對著她,做出要睡覺的模樣。
鳳知微哭笑不得,心想這孩子自從給顧南衣整過那一次,竟然學得深沉許多,學會了收斂自己的那些鋒利的抗拒,她是害怕被她爹知道了再次給甩下來,這麼一想便覺得這麼小的孩子,就被逼著要察言觀色和忍耐,很有些可憐,忍不住輕輕撫了她的肩,柔聲道:「知曉,你會長大,你爹會老,我們都會老,將來總有一天,或者你爹離開你,或者你離開你爹,你現在也許會覺得那是不可接受的,但等你長大,會有更新鮮更豐富的生活等著你,我們的存在都會自然而然淡去……」
她說著說著,慢慢住了嘴,神情微有些恍惚,這段話到底是對著顧知曉這個三歲孩子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人生聚散無常,誰敢保證說一生不離不棄相伴到底?
或許有一天,今日相聚的人都會天南海北,或許有一天,朝夕相伴的人突然忘記自己。
今日刻上心版之深深烙痕,到了明日,或許只是一縷枯黃的舊月光。
她怔在那裡,手指擱在顧知曉肩上忘記收回,突聽得那孩子埋在被縟裡,悶悶道:「不會,不會不會不會不會。」
她連說了五個不會,嘟嘟囔嚷的語音帶著鼻音,鳳知微的手指撫過她細緻的小臉,觸著了一點微微的濕意。
這小小的孩子,也是因為她語氣裡突然的悵然傷感,而有所觸動麼?
鳳知微收回手,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因為心緒浮動便來影響孩子,爬下床,給顧知曉蓋好被子,那孩子便把自己裹緊,嚴嚴實實鑽在裡面,直到她退出房間,始終沒有翻轉身來。
鳳知微回到院子裡,看看顧少爺亮著燈的廂房,他的屋子一向都在她隔壁,往日覺得方便,今天便覺得不方便,這要回屋睡覺,聽見了某些不該聽見的聲音怎麼辦?想了半天,只好去視察周圍防衛,又去看了看錢彥——她趁著這次出使,趁機將錢彥要了過來,以免在帝京惹出事端,至於他錯過的朝考授官,這一趟出使完隨便給他報個功也足可補償,錢彥承她救了一命,也感激她用心良苦,比以往更謹慎貼心了幾分,阿四使計那夜,安排在驛站放火殺人的殺手被伏殺,便是他安排掛上幾個大燈籠,照亮驛站,讓遠處的阿四以為驛站那邊得手的。
錢彥正在燈下看從朝廷轉寄來的南方文書,看見鳳知微進來,笑道:「魏侯還不睡?」
鳳知微乾笑一聲,心想今晚大人我沒地方睡,岔開話題道:「看什麼這麼認真?」
「隴北和閩南的專報。」錢彥道,「說是前不久有一隊商船,自大越出發,抵達西涼,這本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前來接這隊商船的,來自西涼京城,有人認出其中一人,好像是攝政王左右臂,大司馬呂瑞。」
今天的文書專報鳳知微還沒看,聽見這一句眼神一閃,突然道:「大越目前局勢如何?」
「越皇駕崩,大軍撤回,我朝趁機推行當初魏侯的平越二策,而目前越朝無暇他顧——諸皇子爭位,太子即位三天,被四皇子所殺,四皇子剛想即位,被太傅急調臨近大軍圍攻滅了滿門,隨即擁立九皇子,朝中卻有一半朝臣反對,大越京都,正陷於紛亂血火。」
鳳知微不動聲色聽著,問:「晉思羽呢?」
「大亂起時安王領兵在外,原本直奔京都,卻在太子被殺後折道向南,並沒有進入帝京,據說大軍停在大越南境,具體在何處還未查知。現在他的情形,倒和他其他幾個兄弟有點像——被放逐流亡。」
「是嗎?」鳳知微一笑,尾音拖得有點長,她負手而立,想起那一年華彩交織的浦園,想起那些驚心而不動聲色的試探與反試探,想起書房裡一番爾虞我詐的談判,想起自己從浦城城頭落下時,晉思羽霍然伸出卻抓空的手。
一別未久,故人竟可在他國再見麼?
想不到這次去西涼,情勢竟比想像中還複雜呢。
和錢彥又聊了幾句,眼看不早,不好再在人家那裡賴下去,她只得告辭,將文書收集在一起,準備到廳堂裡夜半挑燈苦讀,剛要邁出屋子,忽聽見一聲爆響。
聲音是從顧少爺屋子裡傳來,伴隨著顧少爺冷而有點怒氣的聲音。
「騙子!」
與此同時,一樣東西破顧少爺窗戶而出,噗通一聲,重重栽在了屋外的池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