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殿前歡·我介意!

  入夜的昌平宮,錦繡風流,深紅垂纓宮燈自正門前一路逶迤於道路兩側,遠看便如天際明珠墜銀河而來,那些花瓣特別柔厚豔麗的花朵,在道路兩側花圃裡爭豔吐芳,被燈影照得潤澤流光。

  昌平宮不是內廷,是西涼皇帝給朝廷柱石攝政王賜的宮殿,位於皇城之側,佔地廣闊,建制宏偉,較皇宮也差不到哪去,南人民風彪悍開明,風氣較整肅的天盛宮廷截然不同,一路上宮女內侍穿梭來去,見人不過避路行禮而已,時不時還有嬌聲笑語,如那一泓碧水輕薄蕩漾,倒讓人失了幾分拘束,多了幾分自在疏朗。

  宴席設在正殿垂花榭,一字排開几案數十張,鳳知微自然是左首第一賓位,難得的是顧南衣和顧知曉竟然安排在她身側一席,很明顯這不合規矩,但也可以看出攝政王消息靈通,安排細緻,並且並不是迂腐拘禮之人,鳳知微也不謙讓,含笑遙遙舉杯,向上首攝政王暗表謝意。

  上方那男子,接收到她的眼神,和善的一笑,眼光在顧南衣身上略停了停,隨即不動聲色收回。

  此時堂外禮官迎客,堂前御樂坊獻樂,賓主坐定後攝政王含笑舉杯,百官同迎,為遠道而來的天盛來使賀,鳳知微回敬,一番官樣文章繁文縟節之後,等得不耐煩的顧少爺父女,才等到開吃。

  父女倆埋頭紮進案几中猛吃,才不管這種宴席適宜看不適宜吃,顧知曉不一會兒便將小肚子揣飽,立刻便開始坐不住,在她爹懷裡扭啊扭啊扭東張西望,突然聽見「噓」的一聲。

  顧知曉扭頭,便看見大殿一角一處隱蔽的屏風後,突然冒出一個孩子的頭,正擠眉弄眼對她做鬼臉。

  顧家小小姐立刻眼睛就亮了,卻沒有回應對方,一本正經的轉頭,又吃了幾口,才對她爹道:「飽了,要去噓噓。」

  顧家少爺做什麼事都是很專心的,也沒在意那一聲屬於童音的「噓」聲,一邊研究一道看起來很古怪的蟲子菜一邊隨意將女兒抱下來往邊上一墩。

  顧知曉從會走路起,就是自己上茅廁,一開始侍女陪,後來她連侍女都不要,倒也沒掉進茅坑過,鳳知微顧南衣對孩子的教育一向是放任,所以顧南衣根本沒打算陪女兒去上茅廁。

  倒是鳳知微看見,知道小傢伙要上茅坑,擔心這人生地不熟的迷路,指了個侍女跟著。

  顧知曉搖搖晃晃帶著侍女出了殿門,走沒幾步,突然一指左前方,失驚打怪的道:「哎呀!賊!」

  那侍女一驚轉頭,卻什麼都沒看見,再回頭時,小丫頭不見了。

  侍女嚇了一跳,一時不敢聲張,也不敢回殿打擾那麼隆重的場合,只好央了幾個交好的侍女,在偌大的宮中慢慢的找。

  她這邊一走開,長廊橫欄下,慢慢翻出一個小小身子來,顧家小小姐笑嘻嘻的爬出來,對著侍女遠去的方向皺皺鼻子。

  她根本就沒跑遠,就躲在長廊下花叢裡,侍女卻沒想到這個鬼靈精居然就躲在眼皮子底下,生生給她騙得調虎離山。

  顧知曉得意的騎在長廊欄杆上,搖晃著兩條小短腿,深沉的望著遠方,身後吭哧吭哧爬出一個六七歲的大胖小子,拖著兩條黃龍,滿眼星星的崇拜的看著她,道:「你好聰明哦。」

  顧知曉不屑的將他一推,道:「傻小子,幹嘛呢?」

  小胖子拿袖子一抹鼻涕,呵呵笑道:「我家主子看見你了,找你玩呢,跟我去吧?」說著便來拉她袖子。

  「你家主子誰?」顧知曉不買賬,唰一下拉回袖子,還拍拍不存在的灰,「叫他來找我,我不去。」

  「大……大……大……」忽然又冒出個娃娃音,聽起來比小胖子還小,口齒還不太清楚,黏黏纏纏的「怒喝」,「……大膽!」

  顧知曉一回頭,便看見身後站了個錦袍小娃娃,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樣子,眼珠子烏溜溜的,正努力瞪得更大點,惡狠狠的瞪著她,罵她:「大膽!」

  顧家小小姐望著那小豆丁,半晌,笑了。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膽!」她學著那孩子的結巴,「大大大大……大……大膽!」

  「大大大……大膽!」

  「大大大大大大大……」顧知曉扮鬼臉。

  「大大大大大大大……」那孩子舌頭立即開始跟著打結。

  顧家小小姐捧著肚子笑滾在地上。

  「大膽!」

  「大膽!」

  「大膽!」

  那孩子臉都氣紅了,翻來覆去卻只會說這一句,似乎也就這一句最流利。

  顧知曉抱著肚子笑得打滾,沒發覺那個錦袍小娃娃,臉色越漲越紅,眼泡裡一汪淚要掉不掉,突然「嗷」的一聲,蹬蹬蹬上前,就很熟練的去踩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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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邊顧知曉初遇同齡孩子便起紛爭,這邊大殿裡觥籌交錯風雲暗湧。

  西涼官員不甘於兩次在鳳知微手下受挫,紛紛想在今晚找回場子,在攝政王裝傻默許下,先是採取灌酒方式,指望著灌倒使臣讓他們自己出洋相,結果兩位副使及一般隨員倒是很好灌的,一灌就醉,一醉就睡,洋相看不著,還得提供房間侍候人睡覺,而正主兒魏侯,那酒量彪悍得不似人,真正的千杯不醉萬杯不倒,百餘官兒魚貫來敬,他不僅酒到杯乾,還能從容回敬,敬個雙喜杯兒還不罷休,要和你三陽開泰,三陽開泰了還未盡興,再來個事事如意,事事如意乾下來,你眼睛發藍腳步轉圈了,這位魏侯還要和你「五福臨門」,直到那逞強敬酒的西涼官兒,噗通一聲徹底拜倒在他袍角之下才肯罷休。

  前車之鑑覆了五六個,其餘的官兒再也不敢前赴後繼,魏侯擎杯微笑立於場中,高舉酒杯,四面一轉,所有官員惶然縮頭,心中大恨——蒼天不公!嘴皮子耍陰謀搞不過人家也罷了,居然連拼酒都輸!

  鳳知微擎杯微笑四面一轉,很瀟灑的便欲回席,她今晚本就有備而來,宗宸的解酒丸效果可好得很,喝?喝死你!

  她剛剛轉身,忽然一頓。

  四面無數沉寂的席位裡,突然站起了三個人。

  有一個是右首第一席的大司馬呂瑞,這倒也罷了,但是另兩個,讓她眉頭皺了皺。

  這兩位,席次不在一起,排得也很不起眼,攝政王介紹時淡淡一句,似乎一個是西涼南境一個邊遠郡縣的郡守,另一個是西涼頗有影響力的世家的三代子弟,兩人都是有公事來錦城辦理,正好鹹與盛會,按說每種宴會都有這種人,不為人注意的隱在角落裡,擠個位置開開眼界,和大人物混個臉熟,日後說起來有吹噓的資本,說不定還能借此緣分搭上線之類的,鳳知微見慣這種場面,原先也沒在意,不過淡淡一瞥而已,那兩人也一直本分,像他們的身份一樣,縮在那裡。

  然而此刻她這番舉杯半玩笑半挑釁的一站,那兩人竟然同時站起。

  同時站起也罷了,同時站起後,兩人互相對視一眼,似乎都沒想到對方站起來,都怔了怔。

  那一瞬間兩人隱在暗處的神情,似有火花一閃,隨即消逝,然後兩人同時看了看大司馬呂瑞,又齊齊坐下來,坐下來的時候,又互相看了一眼。

  這一番動作,可就很有些微妙了。

  鳳知微眼神一閃,這才仔細的打量了那兩人一眼,看起來相貌打扮都平平無奇,符合他們的身份,只是兩人氣質都似乎很好,一人沉默端坐,氣質溫潤儒雅,另一人斜斜半倚,摺扇漫不經心敲打掌心,姿態靈動,先前兩人隱在暗處不顯眼,此刻一打量,便看出風神皎皎,絕不泯然於眾人。

  真正久居上位的人,哪怕改裝易服,混於市井,自有不同他人鶴立雞群之處。

  鳳知微眼神一掠便過,注意力已經轉向端杯而來的大司馬呂瑞,這個男子和她想像中不同,傳聞裡這位大司馬,是西涼先皇第一重臣,先帝駕崩時將幼主託孤於他,結果他卻在攝政王把持政權之後,迅速轉投了攝政王陣營,任由攝政王主掌軍政大權,太妃董氏把持後宮,甚至在投靠攝政王之後,還親自出手,替他翦除了一批忠於老皇遺詔、堅決反對攝政王把持軍權的老臣,由此獲得攝政王信任,是西涼朝廷攝政王之下第一人,倚為左膀右臂,在鳳知微的想像中,這等趨炎附勢之徒,想必狼視鷹顧容貌陰鷙,不想今日一見倒大出意料——這是個文秀近乎荏弱的男子,膚色蒼白,眉目清秀,看上去便如女子,身體似乎也不是太好,席上時常在咳嗽,只是偶爾目光一轉間,眸光如天際閃電青影迭起,才讓人看見屬於西涼重臣的獨特鋒芒。

  此刻他軟綿綿慢吞吞端了個巨大的酒杯上前來,一搖三晃,讓人擔心會不會栽進酒杯裡。

  鳳知微站定,含笑看著他。

  「魏侯好酒量。」呂瑞眯著眼睛,更加慢吞吞的道,「不想魏侯不僅長於政務軍事,更擅杯中之物,想來這般豪量,定是在天盛官場時常宴飲之中,久練而成?」

  這是譏諷天盛官場多酒囊飯袋了,鳳知微一笑,舉杯不勝感慨的道:「官場飲宴頻繁,諸國皆如是,久而久之確實也就練出來了,在下今日赴宴,原本心中惴惴,想著面對西涼諸位同僚,定然要狼狽扶醉而歸,不想貴國官員都這般謙讓,爭相要對在下五體投地,想來赴宴太少,練習不夠?也是啊……酒肉還是很貴的,呵呵。」

  這話更狠,你既然說我們喝酒飲宴多,我就說你們飲宴少——因為太窮。

  西涼群臣相顧失色,臉色難看得很,呂瑞卻不動氣,軟軟一笑,又斟了一杯,道:「魏侯放心,酒肉雖貴,還是請得起魏侯的,就是粗劣了些,諸般排場,抵不得貴國聲色犬馬,嬉遊獵豔,男女通吃,積澱出的風流品質。」

  聲色犬馬、嬉遊獵豔、男女通吃……這不是寧弈在外的名聲麼?

  鳳知微眉毛一挑,抬手先喝了這杯酒,順手給呂瑞滿上,笑吟吟道:「我國民風淳樸,朝政清明,大司馬指的這些,本侯竟不明白從何而來,想必路途遙遠,以訛傳訛,人云亦云也是有的,其實在本侯看來……」她笑指西涼眾官,「有人腰圍三尺,有人身細如柳,男女通吃談不上,男女同殿倒是看著很像的。」

  「……」

  西涼官兒們倒抽氣的聲音老遠都聽得清楚——大司馬已經夠不客氣,當朝譏諷天盛皇子,這位天盛使臣更是敢撕破臉皮,當面罵大司馬不男不女!

  呂瑞定定的看著鳳知微半晌,抬手又斟了一杯,鳳知微眉頭一皺,心想這混賬居然酒量了得,第一杯喝下去看起來就要倒,現在看來還是和第一杯狀態一模一樣,還有自己似乎沒有得罪這人吧?幹什麼要這麼糾纏不休?

  正想三言兩語打發走算完,呂瑞卻已經再次敬了過來,這回聲音很低,「不過開個玩笑,魏侯似乎動了真怒?難不成不小心被在下戳著了痛處?」

  鳳知微望定他,一口喝乾,笑得很假,「哦?被戳著痛處的難道不是大司馬閣下?」

  呂瑞不理她,又是一杯,「或者魏侯只是不能忍受在下詆毀楚王殿下?」

  鳳知微痛快喝掉,「身為天盛使臣,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是本侯戮力捍衛的對象,說到這裡,本侯很奇怪大司馬的風度,好歹也是一國重臣,卻只愛這些不足信的街巷傳聞緊抓不放,難道西涼朝務清平到無事可做了?」

  兩人唇槍舌劍針鋒相對,卻是酒越喝越快話越說越低,滿殿官員看過來,只看出兩人已經在拼酒,都暗笑大司馬素來氣量狹窄,尤其記恨別人說他像女人,今兒天盛使臣可是把他往死裡得罪了,都有幾分幸災樂禍之心,笑呵呵端杯看著,也沒人湊上來。

  這邊呂瑞呵呵一笑,又上一杯,「楚王殿下的傳聞,幾分真幾分假,在下看只有魏侯最清楚,不過街巷傳聞雖不可取,其實也未必不值得關注,比如在下最近就聽說了個趣聞,說是某國親王正在追索某逃妾什麼的,魏侯不知道聽說沒有?」

  鳳知微心中一震,此時才知道呂瑞跑來挑釁的真意,抬眼看了他一眼,對方含笑的眼神裡幾分詭譎,她盯著那眼神,笑笑,若無其事給兩人把酒滿上,道:「大司馬真是有心,這點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軼事兒,也能費心蒐羅,在下身在他國,身負使節重任,可沒閒心操心這些。」

  「魏侯自然不用操心,有在下操心就好了。」呂瑞才是真正的海量,那麼多杯下去臉色還是那麼小白臉,「在下接了攝政王的王令,正要替那位親王查查那位逃妾的下落呢。」

  鳳知微低頭斟酒,唇角一抹笑意淡淡,心中卻在急速思考——呂瑞什麼意思?很明顯他竟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女子身份,知道了自己和晉思羽的一番糾葛,但聽他口氣,攝政王卻是不清楚的,他為什麼不報攝政王?而這一番話,似威脅似提醒似警告,到底是好意還是歹意?

  心裡一時微亂,這個西涼大司馬,出乎她的意料,竟然是個深沉難纏的人物,如今也不必急著說什麼,就順著他意思,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麼罷了。

  「是嗎?」她笑笑,又乾一杯,「大司馬真是辛苦,連這種瑣碎事情都要親力親為。」

  「是啊。」呂瑞愁眉不展,「人海茫茫,哪裡去尋?不過聽說那逃妾是天盛人,不知是否可以勞煩魏侯,代為尋訪?但有消息,還請魏侯相告才是。」

  來了。

  原來這就是呂瑞的真意。

  他拋出這個重要消息,不為威脅,只為達成私下的聯繫。

  只是為何一定要當著群臣面,做出和自己針鋒相對水火不容的模樣,那又有一層深意了。

  鳳知微低低笑起來,那笑容故意做出幾分冷意,將酒杯鏗然和呂瑞一碰,道:「能為大司馬略盡綿薄之力,那是在下榮幸。」

  呂瑞呵呵一笑,道:「更是我的榮幸。且陪魏侯三杯以謝之。」說完自斟自飲,連喝三杯,隨手將杯底向鳳知微一亮,哈哈一笑,轉身慢吞吞走開。

  他來得突然,喝得痛快,走得隨意,鳳知微心中有心事,抓著個酒杯還在思索,他已經搖搖擺擺離開,西涼眾臣看這模樣,都覺得他和鳳知微一番拼酒佔了上風,頓時歡欣鼓舞,將他如功臣一般接著。

  攝政王也十分喜悅,賜酒呂瑞,也順便敬了鳳知微一杯,隨即便喚上舞孃,西涼舞孃天下一絕,蓮步風舞妖媚無倫,天盛其餘使臣都停杯觀看心動神搖,鳳知微卻是見識過慶妃的,那可是西涼舞孃頭一支,之後再怎麼絕豔的舞,也抵不得她的媚態天生,意興索然的看了一陣,四周的官員卻已經漸漸興奮起來,這似乎也是西涼規矩,莊嚴正宴之後,豔舞就意味著節奏放鬆,眾臣們漸漸開始互相拚酒,勾肩搭背的,醉眼迷離的,撈著舞孃就摸的,端著杯在大殿裡吟詩的,一派紙醉金迷放浪形骸模樣,吵得人不堪,連攝政王也很快告了罪,說酒醉不支,由最美的一個舞孃扶入內室,「休息」去了。

  鳳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笑容——天下官場果然都是一個德行,剝去道貌岸然外衣,最是骯髒淫亂。

  她四面望望,有點奇怪知曉怎麼還不回來,按說大號都夠解決了,只是也沒想到會出事,因為昌平宮人影如潮,顧知曉又是天盛打扮,誰見了都不會為難,不過還是不放心,湊過去對慢慢嘗著西涼甜酒的顧少爺道:「去找找你家知曉。」

  「你呢?」顧少爺也有點擔心女兒,但還是先問她。

  「我能有什麼事?」鳳知微笑,「攝政王再怎麼為難我,也斷然不敢在西涼境內讓我出事,他是要交好天盛,不是要打仗,你放心便是。」

  顧少爺想了想,道:「馬上便來。」隨即出去,鳳知微推開身側兩個舞孃的勸酒,端了杯,踱步到殿側迴廊連接的露台,這裡清靜,四面活水徐徐,清波漣漪,腳踩刷了桐油的廊木,步聲空靈清越,遠遠傳開去。

  轉過一個彎,便是露台,闊大的水面倒映星光粼粼,一陣陣涼風掠波而來,吹得四面旗杆上淺紫宮燈燈光幽幽,像一片淺紫的綢緞,鋪開在白木的地面上。

  卻已有人捷足先登。

  那人靠著欄杆,憑湖臨風,風吹起烏髮如緞,背影頎長而挺直。

  鳳知微停住了腳步,仔細的看一眼那背影,下一瞬她轉身就走。

  「芍藥。」

  有點可笑的稱呼從背後傳來,鳳知微的背,僵了僵,隨即轉身,帶點茫然的笑道:「閣下是在喚哪位侍女嗎?需要在下幫你找過來麼?」

  那人緩緩轉身,半倚著木欄杆,深深看她,雖是陌生的臉,但一雙眸子波光明滅恍然如前,他看著對面錦袍玉冠的少年,眼神一瞬間掠過些微陌生和疼痛,隨即換了波瀾不興的沉靜溫和。

  「我在喚我的逃妾。」他轉開眼光,注視波光瀲灩的湖面,「她今年十八,天盛人,長熙十四年白頭崖一役為我俘虜,自願做了我的妾,曾和我長居大越浦城浦園,受盡寵愛,令我打算於年後納她為側妃,正當我歡喜修表準備上報朝廷之時,她勾結同黨,潛入浦園,傾我湖,傷我身,圍我城,更兼去而復返將我再徹底騙上一回,騙我信她會忠心歸順,騙我攜她共上城樓勸退敵軍,騙我以為從此後便可和她攜手天下共看這山河壯闊——然後,她當我的面,挽弓、碎牆、跳城、逃生。」

  最後八個字,他說得一字一頓,像是沉重的雕花大弓,決然的砸在了巍巍城牆磚上,粉碎,成灰。

  鳳知微默然負手而立,聽得也極認真,宮燈幽影打在她臉上,搖曳出一片模糊的暗影。

  「魏侯……」晉思羽緩緩上前來,這聲輕柔的呼喚,竟似比剛才那沉靜而恨毒的語氣還令人森然幾分,「你告訴我,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個欺我真心負我摯誠的涼薄女子,我該不該追索天下,不死不休?」

  他一步步逼近,鳳知微沒有不自在,也沒有退,平靜的立在原地,抬眼看他,突然笑了。

  她的秋水濛濛的笑意,開放在南方秋季微濕沁涼的風裡,像一朵潔白的蘭花,瞬間迫人灼灼綻放,千萬里江山,頓時瀰漫王者之香。

  晉思羽看見她的笑,倒怔了怔,一瞬間有些恍惚。

  「這位可敬可佩的妾,是叫芍藥麼?」鳳知微柔聲道,「名字雖俗,風骨卻不俗,本侯雖然不認識她,卻很為她讚賞——兩國交戰,沙場廝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是戰,場下較量爾虞我詐你來我往也是戰,這位芍藥姑娘輸明戰,贏暗戰,不墮我天盛國威,很好,只是說到底,和閣下你也不過是平手,人家不介意身為你俘虜含悲忍辱潛伏隱忍,閣下為什麼一定要介意被敵人鑽了空子吃點小虧呢?」

  晉思羽站定,望著月下的少年,想過很多次相逢的場景,但就是沒有想過,這個時辰,那麼關係微妙的一對男女別後初遇,她竟然還能侃侃而談神態自若,其實他本應該想得到的,但就是不願想,不願猜,然而等到今日終見,她比他想像得還要無情。

  他默然立在那裡,聽著那淡而涼的一字字一句句,只覺得心臟似被無情大手狠狠絞扭,一陣陣翻轉顛倒的疼痛,痛到幾欲按住心口,將那顆墮入冰水的心,狠狠挖出來。

  別後半年,朝務政事,每每遇見那個名字,那人才智卓絕,那人風生水起,那人捭闔朝堂,那人獨步天下,聽著那些光彩耀眼事蹟,卻像隔著玻璃看另一個人,那浮薄迷濛的霜花背後,現出那樣一張臉——細緻的,嬌弱的,眉心微紅殷殷而雙目波光流轉,笑起來有點心不在焉,卻讓人一見心軟。

  那樣截然不同的一張臉。

  常讓他走神到恍惚。

  總想起那些夜深風急雨敲窗的相對讀書,想起溫暖火盆前互相握住慢慢烘烤的手,想起除夕之夜她尊貴而亭亭的伴在身側,想起園子裡他背著重傷無力的她慢慢前行她拂在他頸後的溫暖呼吸,想起書房談判裡她這樣告訴他——恭喜安王殿下得國士無雙,天下疆域,指掌之間!

  想起這些,之後的便不能再想,然而不想,自己也放自己不過,掀簾行路,時不時總看見那張慵懶微笑的臉,天涯海角,她越遠,記憶越向前。

  正如聽不得那個名字,卻偏偏要時常聽見。

  到如今,他恨的,到底是那段和她有關的記憶,記載了他人生裡最大的一次挫敗和失落,還是只是在恨,她從頭到尾,諸般溫柔婉轉都在假扮,到得最後如此決然?

  那些相對的笑語,眼波的交流,手心的密語——都是假,都是假。

  心裡知道是這樣的,卻依舊不甘,不甘自己在他人心底,淪落至如此地步,所以他來,近乎自虐的站在她面前,聽她再一次的漠然,拿國家大義來相對。

  斯人至無情,竟叫人痛到骨裡。

  他突然微涼的笑起來。

  那麼氣質儒雅溫和的一個人,這樣笑起,卻像昂首嘯月的受傷的狼,衝著深黑蒼穹,吼出滴血的傷。

  隨即他衝前一步,突然就到了鳳知微面前。

  「我介意!我介意一顆真心被棄如敝屣!」

  「我介意!我介意她從頭至尾都在欺騙!」

  「我介意!我介意她明知我放手依舊不依不饒!」

  「我介意!我介意那番博弈我原本可以不輸!」

  「我介意!我介意不敗於智謀,卻敗於誰更無心!」

  「我介意!我介意為什麼傻到和一個無情的人賭她的情!」

  他聲音低沉狠戾,很難想像那麼儒雅溫和的性子,發作起來竟也暴戾凶狠不留餘地,一聲介意,一步逼前,鳳知微望著他瞬間變得漆黑的眸子,突然覺得心中一堵,嘴裡似乎也泛起淡淡的苦,偽裝出來的振振有詞淡定漠然瞬間粉碎,忍不住便向後退,他前一步,她退一步,六聲介意未完,她後背砰的一聲,已經撞上了臨湖的欄杆。

  晉思羽積鬱的怒火,被她的淡定無情撩撥到了頂峰,此刻神智也有些失了清醒,眸子裡一片蔓延如夜色的黑,那樣的夜色裡倒映著鳳知微的臉,那雙眼睛水汽瑩瑩清波明滅,像一層霧氣橫亙在他面前,而她的姿態終於失了那份強硬和冷漠,被死死壓在欄杆前,身子微微後仰,長髮柳絲般的落下去,在水面悠悠的蕩著,她因這極近的距離和逼近的男人氣息而微微有些失措,眼眸中浮現出一層淡淡的驚惶。

  那點驚惶看在他眼底,恍然間便是去年冬的芍藥兒,在初被俘虜失憶時,淡定裡時不時露出的一點淒惶之態,正是那點楚楚的淒惶,讓他心一動再動,直至無可救藥的沉溺下去,明明滿腔懷疑,卻願意放膽去試一試……剎那間浦園一切重來,都是芍藥,帶笑的芍藥溫婉的芍藥俏皮的芍藥懶惰的芍藥,無數個芍藥在他視野裡飛舞旋轉聲聲嬌笑……晉思羽忽然覺得心中一燥,壓抑已久的情緒像長河瞬間衝破理智的堤壩,他咽喉裡發出一聲低低的微吼,突然埋頭便將自己的唇重重壓了下去。

  他壓下來的力度如此決然,不同於鳳知微印象裡那個溫潤親王,近乎粗暴的重重吻上她的唇,瞬間便用力用牙齒要叩開她的齒關,迫不及待想要投身而入,掃清廓宇,佔領這從未踏足的驚豔江山。

  頂膝,卡腰,壓身,晉思羽將自己的全身都作為武器,死死將鳳知微壓在欄杆方寸之地——那些日子裡他尊重著她的意志,保持著翩翩風度,於是他果真成了她記憶裡的風,事到如今再講風度那叫迂腐,她有多絕情,他便要有多掠奪!

  牙齒和牙齒狠狠磕碰的聲音在靜寂中聽得清楚,遠方喧嘩笑語被風吹散,到了此處也淡若燈影,晉思羽在她的唇前被阻,並不急躁,耐心的試圖去撫摸她的腰——他記得她腰間似有舊傷,一碰身子就會軟。

  手剛剛觸及腰間,忽見鳳知微身子一矮,隨即聽見「嗡」的一聲,自己某處,突然頂上了一樣東西。

  冰冷,堅硬,尖銳。

  晉思羽停住不動,眼瞳慢慢的縮起,看著身下的鳳知微。

  鳳知微平靜微冷的看著他,並不說讓開之類的話。

  晉思羽背光的眸子,閃爍著陰冷的微光,眼光慢慢下移,看著自己腰下——就在剛才,鳳知微先不反抗,隨即利用他摸索她腰間的手,觸動腰上軟劍機關,頂住了他的要害。

  這女人……永遠這麼忍,這麼狠。

  鳳知微眼光寫滿平靜,然而隨即她眼色就變了。

  不知何時有步聲接近,卻不是顧南衣的,陌生的輕捷的腳步聲,一人一邊走,一邊輕快的道:「這真是個好地方,在這裡喝酒一定痛快,咦——」

  他顯然已經發現了這裡的不對,向這邊走了過來。

  鳳知微心中一急——此時她頭髮散亂,衣襟零落,仰身欄杆之上,和一個男人糾纏在一起,這一幕要是看在他人眼底,便是惹人懷疑的麻煩。

  晉思羽卻也愣了愣,他已經從對方聲音中聽出來者是誰,更不願將自己和魏知的恩怨暴露在對方面前,他眼神這麼一猶豫,鳳知微已經發覺,突然手指一振,將軟劍收回,隨即一把抓住晉思羽的手,擱在自己前襟位置,做出自己要落湖而晉思羽正要去救的動作。

  她這個手勢一做,晉思羽也就明白,眼中閃過一絲讚賞,握住了鳳知微的前襟。

  鳳知微剛為他的配合心思一鬆,忽然看見他盯緊自己前襟,平和下來的臉色再次一變,眼神中掠過一絲戾氣,青光一閃,像是午夜裡冷風吹過陰森山林,射出幽幽的光。

  鳳知微心中一緊暗叫不好,此時她對晉思羽箝制已去,己身處於不利姿勢,又將前胸要害交給了他,只要晉思羽心中一惡,便可以瞬間置她於死地,至不濟也可以擄走她!

  鳳知微心中暗悔,悔自己還是低估了晉思羽,或者當初對他留下的印象太深,總覺得這人對自己並無殺心,卻不曾想,情分多深,如今恨便多深!

  諸般念頭不過閃電般一轉,抓住她前襟的晉思羽,卻已經慢慢挑起了他的尾指。

  他的尾指裡,有一星藍芒,幽光閃爍。

  而指尖所對的方向,正是鳳知微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