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殿前歡·洗洗睡吧

  靜夜無聲,書房幽謐,深黃燈光照上潔白壓紋鑲金邊信紙,其上字跡剛勁挺秀,逸興橫飛,一行行唰唰的從筆尖流出。

  「字呈《西涼夢華錄》撰文大師寧澄先生足下:

  此書已閱三遍,掩卷思之又思,想寧先生自幼相伴本王,也算看著你長大,怎麼就沒發現先生如此大才,既工詩文,又善書畫,詩文金星亂冒,書畫群魔亂舞,鬥雞圖畫得也好,確實很像鬥雞。

  如今看來,你只做護衛實在屈才,等你西涼這一趟差回來,我派你去河內莊子裡去當莊頭,那邊鄰國南摩國,最是不通教化桀驁不馴貧窮荒涼,想來只要先生一到,神書一宣,必望風披靡,從此河山拱手相讓,我國版圖擴張之大業,便仰賴先生大才了。

  書已誠懇拜讀,只有四章,卻章章經典,跌宕絕妙,令本王急於『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尤其『個人看法』,令人歎為觀止,拍案叫絕。

  如此,本王對先生的『個人看法』,也有點小小的『個人看法』,現厚顏呈上,懇請先生不吝賜教。」

  其一:關於『顧南衣和萬花樓頭牌纖纖之蓮花秘史』。

  個人看法一:天底下沒有誰比你更不是東西。個人看法二:此蓮花案已移交本王,先生大可不必費心。個人看法三:本王只要有機會打發你便成。個人看法四:本王手癢了,先生你小心。個人看法五:你上次一個月都泡在鳳仙樓,我以為你在追求小鳳仙,還想著幫你給她贖身,難道不是?你只是在寫作?那就算了。個人看法六:無。

  其二:關於『顧南衣迅雷不及掩耳之襲胸事件』。

  個人看法一:有點對。個人看法二:有種人的反抗你看不出來的。個人看法三:本王沒哭,但本王覺得可能你快哭了。個人看法四:你說為什麼呢?個人看法五:本王突然覺得,把你開出楚王府,也是小事。個人看法六:先生你確定你真的不需要我命人快馬加鞭八百里加急催你放下寫作事務想辦法立即去河內做莊頭?

  其三:關於『惡護衛誘人轉山,忠寧澄慘遭滅頂!』

  個人看法一:至於我信不信——反正不信也得信。個人看法二:你終於聰明一回。個人看法三:你不知道偷窺便是罪?個人看法四:本王會將你原信轉給鳳知微,嚴厲控訴她對你的陷害行徑,這是分內之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不用謝我。個人看法五:河內莊子歡迎你。個人看法六:很好。

  其四:關於『西涼龍江驛最是那一舔的風情』。

  此篇無個人看法,本王讀完之後,已經寫好了將你派往河內莊子的文書,並要求給你高粱米飯管飽,粗布棉襖禦寒,本王對你情深意重,本無需你感激涕零,但想來以你之忠誠厚道,一定惶愧不安,要相謝本王,但是你身上上到汗巾下到鞋墊,都是本王的,萬沒有拿本王的東西再來送本王的道理,本王思來想去,決定勉強就收下你送來的這副畫,你也不必等驛馬給你送回了——送來送去什麼的,最沒意思了!好了,先生,就這樣,你可以洗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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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百里加急,送出楚王殿下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封對下文書,徹夜燈火照著那人支額沉思的清絕容顏,淡淡笑意裡也有淺淺憂思。

  那些掠過他長髮的風,穿越萬里疆域,盤旋在異國土地,再次吹動某處密室的幽幽燭火時,已經變得輕細而小心。

  室內人說話,也輕細小心,宛如耳語。

  「……西涼聖武十七年年末,宮中唯一懷孕的密妃生子,當時陛下正好巡遊南境,不在宮中,臨行前將國務交託給我和另外幾位大臣,並命皇弟禮親王代為理政,陛下多年來子嗣不旺,早先的三子四女全部夭折,密妃的這個孩子很受重視,按說陛下趕得及在密妃生產之前回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密妃早產,皇后說密妃早產是因為衝撞神靈,要給密妃遷宮,又請了欽天監的人,算了說屬兔陰人不得出現在產房之側,密妃身邊最得力的大宮女正是屬兔,當即被趕到了冷宮,一個臨產孕婦給她遷宮,自然是不妥的,密妃折騰了三天三夜才生產,天快亮的時候,嬤嬤說生了皇子,而密妃……」呂瑞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鳳知微望著他的眼神,心中若有所悟,卻聽他緩緩道:「受了太多苦,神智從此就有些不對了。」

  鳳知微怔了怔,倒沒想到那妃子居然還能活下來,這種奪嫡大事,一條人命算得了什麼?呂瑞卻長吁了口氣,道:「你不要小瞧密妃,西涼諸年來皇子連連夭折,最大的也沒活過七歲,密妃能在這種情形下懷孕並安然到臨產,本身就是極大的本事,她出身西涼北境,家族血統……比較特別,便是她的瘋,我至今也是存疑的,只是沒法見她一面確認而已……話扯遠了,還是說那之後的事,那晚嬤嬤出門報說生了皇子,等在殿外的皇后正要進去看,皇子突然不見了!」

  「不見了?」鳳知微一怔,「怎麼可能?」

  「是啊。」呂瑞苦笑,「滿殿的人看著,怎麼可能,然而就是那麼不見了,事後皇后大怒,拷打在場所有人,所有人都說密妃生產後有大出血傾向,她神智似乎也很昏亂,在殿裡亂嚷亂叫,眾人慌亂中都去瞧她,而抱著皇子準備給皇子清洗的嬤嬤,突然跌了一跤,等爬起來,孩子就不見了。」

  鳳知微突然想起當初宗宸收集給自己的情報,提過西涼國主駕崩皇太子繼位一事,當時宗宸猜測西涼國主死了已經有陣子,只是密不發喪,便問:「國主回來後,知道這事,什麼情形?」

  呂瑞臉上突然一陣抽搐,半晌苦澀的道:「國主……不知道……」

  「什麼?」

  「國主在巡遊邊境時發痰厥中風,當時奉駕巡遊的大臣不敢聲張,一邊繼續巡遊一邊發加急文書回朝,由攝政禮親王找了個理由促駕回宮,回來後國主就沒醒過。」

  「但是時間不對啊……按時間推算,一年半後,貴國主才駕崩,這麼長時間沒有上朝,難道朝中就沒有議論?」

  「陛下當年沙場征戰,奪了一塊立國之地,其實已是拼盡全力心力交瘁。」呂瑞道,「昔年舊傷太多,建國後他一直健康不佳,這也是他子嗣不旺的原因之一,老實說他建國沒幾年,便因為無法支撐,一年中只有小半年會上朝理事,大多國事交由幾位重臣和禮親王代領,陛下自己則沉迷煉丹,他不追求長生,卻希望可以擺脫病痛纏身之苦,整日在宮中和一眾道士推敲丹經,他一生唯一一次出巡,其實也是聽說南境某山有地仙出世特意尋訪而已,所以他一年半載的不上朝,在後宮寢殿批覆政務,百官見不著,也沒什麼奇怪的,偶爾重大慶典,他被扶出來遠遠露個面,誰又能看清真假?」

  「貴國主真是曠達……」鳳知微似笑非笑,「嘿嘿真是曠達……」

  呂瑞尷尬的笑了笑,趕緊又拉回話題,道:「皇子失蹤這件事,當時被瞞得死緊,在場宮人幾乎被想辦法打發或處死,就連我,也是事後發現有疑,慢慢查訪才查出來的,外間的人,只知道生了皇子,陛下迴鑾,然後這段時期,朝局慢慢的就起了變化,因為『陛下迴鑾後龍體欠佳』,朝務自然還是習慣性的由皇弟代理,由我等主政,隨即,皇弟禮親王開始『奉旨』插手軍中,清洗軍隊,邊疆換防,扶植軍中親信,黜落老將軍權,而在這些動作中,朝中但凡有所警覺並反對他各項國策的大臣,也漸漸或明或暗遭到翦除,有些人堅持了自我,於是抄家喪身滅族,如原左丞相韓庭等人,有些人發現不對選擇明哲保身虛與委蛇,以求日後朝綱混亂之時,能留有用之身,再還我西涼朗朗天日,比如……」

  「比如大司馬呂瑞閣下。」鳳知微含笑接口。

  呂瑞苦笑了一下,嘆息道:「忍了世人非議史筆如刀,不過是為了尋求一個皇權正統,大約一年多之後,禮親王羽翼豐滿,朝中勢力盤根錯節無可撼動,敵對者都被翦除,剩下的只是能對他山呼萬歲者,然後,某一日,一名初入宮中的內侍,夜半夢遊撞入陛下寢宮,竟然發現龍帳後,是一具散發著古怪香味的乾屍!」

  鳳知微皺皺眉,心中泛上微微的噁心,想著那深黑宮廷,重重簾幕,為了遮掩某些氣味而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燃著的濃郁檀香,迷茫中伸出的手,摸著的一具腹內中空漆黑的僵硬收縮的乾屍……殷志諒一代梟雄,以一人之力獨建一國,當年也是娘最棘手的對手,不想英雄一世,竟落得如此下場,死後屍體,都不得不擺佈於相互勾結的妻弟之手。

  「這事出來,皇帝駕崩的消息才算洩露,對外說是剛死,可是那屍體情狀,死了到底多久可沒人知道,朝中為此很亂了一回,好一陣子後才由董太后命重臣宣讀遺詔,皇太子繼位,太后在太子成年前垂簾聽政,禮親王加封攝政王主掌政務,當時眾臣心知有異,但攝政王黨羽遍佈朝野,人人敢怒不敢言,事情便這麼塵埃落定,直至如今。」呂瑞吁了一口氣,身子向後一靠,撥亂額前幾縷亂髮,有些不勝煩擾的道,「我為此將我的幼子送進宮做陛下貼身侍衛,就是你今兒見著的那個,希望著能發現些蛛絲馬跡,便是能見著密妃一面也好,不過董太后也是個厲害女人,後宮給她把持得滴水不漏,我那兒子太小,至今也沒什麼消息。」

  鳳知微看著這個嬌柔如女子的西涼重臣,心中倒也有幾分讚賞,不管此人為了何等原因執著的要尋求真相,僅就其識時務善察人能屈能伸不畏物議,便不失泱泱大臣之風。

  「不曾想今夜聽了一場驚心動魄西涼皇族秘史。」鳳知微沉思一刻,笑道,「這在哪國都是不傳之秘,大司馬何以如此信我,全盤托出?」

  呂瑞苦笑,心想我何嘗願意說這麼明白?但是不說明白,你這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傢伙,肯和我多說一句?現在倒來裝傻,只好站起身,長長一揖道,「示之以誠,方能推心置腹,呂瑞只望魏侯,對令愛來歷直言相告。」

  鳳知微沉吟了一下,正要說話,顧南衣突然輕咳一聲,鳳知微抬眼,兩人目光在暗室中相撞,這算第一次顧少爺主動給她暗示要表達自己的意見,鳳知微笑了笑,用眼神安撫了少爺,隨即對呂瑞道,「知曉是長熙十三年秋,我在南海豐州碼頭撿到的,當時豐州碼頭暴亂,知曉被護在一處盆下,其上臥著個女子,大約是為護她而死,我原以為那便是知曉母親,如今看來,難道不是?」

  呂瑞聽著,眼睛一亮,急急站起問:「令愛身上可有長命鎖等證明生辰或身份的物件?」

  鳳知微坦然笑道:「沒有。」

  呂瑞怔了怔,狐疑的道:「沒有?真的沒有?」

  「呂大人不知道當時情境。」鳳知微道,「豐州碼頭亂得厲害,不少常家惡徒流竄來去,那女子死在碼頭一角,身子已經被人翻動過,想必就算帶了些值錢物事,都已經被打劫一空。」

  呂瑞怔怔坐下來,皺皺眉,神情猶疑。

  鳳知微看著他臉上表情,突然笑道:「呂大人難道猜疑你們宮中那位陛下不是真身?難道懷疑我家知曉才是?那可真是荒唐,別的不說,這男女之分可是再明顯不過,密妃生的,可是位皇子。」

  「皇子皇女,誰知道呢?」呂瑞冷笑一聲,「孩子落草便失蹤,殿中侍候的人大多死去,到底是男是女,只怕只有密妃和那一兩個權勢滔天的人才清楚,魏侯你是天盛能臣,你應該知道,在當時那種情形下,密妃生的只能是皇子,不是皇子,也得是皇子。」

  「那又何以牽連到知曉?我家知曉的收養經歷,天盛朝中都未必知道,大司馬從何而知?」

  「這事還得從密妃的出身說起。」呂瑞道,「密妃出身西涼北境昂山,那裡緊鄰天盛閩南十萬大山,最多神秘種族,密妃家族世代居於昂山之內,不與外人交往,秉承最古老的家規族規,家族中人性格行事和常人迥異,甚至還擁有一套自己的從上古流傳下來的文字,密妃是那個家族的小女兒,自小厭倦了家族陳腐累贅的規矩,一心想要飛出大山,後來機緣巧合,得人相助,果真逃離昂山,她厭倦孤寂清冷數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喜歡熱鬧和爭鬥,所以來京以後,正逢宮中選秀女,她趁一個秀女坐轎入宮的時候,鑽進轎中打昏她,換了她的衣服,趁轎伕打尖休息把她推出轎,自己就這麼頂替了進去,那秀女本就不願入宮,這番因禍得福,居然沒有聲張,偷偷回了老家,密妃因此入宮,從宮女一直做到妃,她在宮中打磨多年,知道在宮中,最要緊的就是保密二字,很多事如果保住秘密,便保住了性命,所以她宮中傳遞消息,便用她家族的那套上古文字,只有她最親信的宮人和……我知道,密妃瘋後,她最親信的大宮人綠芙失蹤,而密妃瘋得每日亂畫亂寫,沒人認得那是什麼字,攝政王有次拿了張古字帖,說要請教我一些古文字,我當時一眼認出,那是密妃的字,寫的是綠芙,極西之西。」

  西涼極西之西,便是天盛。

  「我看見密妃的字,心知定然有疑,先是在西涼西境尋找綠芙無果,後來便想,西境之西,那是天盛,攝政王勢力遍及西涼,也許密妃覺得,只有逃離西涼才有生路,當時我還不知道皇子落草便失蹤的事,只想著先找到綠芙再說,便悄悄派人潛入天盛,從閩南一路找過去,後來便在南海豐州附近,發現了綠芙留下的記號,用的也是那種絕版字,我的人把字拓印下來帶回去,綠芙寫的是:我帶小主子到了南海。」

  鳳知微默然不語,呂瑞瞟了一眼她道:「我們後來找到了綠芙下葬的地方,確認了她的屍體,但是她口中的小主子卻不見了,我們想過南海有專門的善堂,也曾去善堂找過,但是都不對,直到前不久,我才得到消息,魏侯身邊那位養女,年齡和小主子很相似,魏侯收養她的地方,正是綠芙失蹤的地方,在下心中對此存疑已久,但是以你我身份,遠隔一國,輕易實在難見,好在正逢攝政王壽辰,總算得拜見魏侯真面。」

  鳳知微聽著最後一句,恍然大悟,心想難怪攝政王壽辰想起來相邀天盛,大概有你的促成之功吧?西涼一邀請,天盛這邊派使臣,不是我這個去過南海,又能言善辯的禮部尚書,還能是誰?

  一時心中頗有些牙癢,臉上卻笑吟吟,道:「天下年齡相近的孩子很多,實在不能以此為大司馬尋主依據吧?」

  「年紀,地點,還有……」呂瑞道,「性格。」

  「哦?」鳳知微挑起眉。

  「密妃那個家族,是存續數百年的大家族,據說先祖還早在大成之前,是當年大瀚神武大將軍的後代,神武大將軍是大瀚開國重臣,第一代瀚皇的愛將,桀驁忠誠天下第一,據傳他身上有一半狼人血液,也有說他喝狼奶長大,總之性格迥異常人,瀚皇駕崩後,大將軍歸隱深山,稱寧可與狼為伍,也不親近世人,自此代代不曾出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個家族的人,性格都特別的偏執冷淡,無畏死亡,我曾派人以各種身份,蒐集令愛的相關舉動,越看,越覺得那真像密妃的孩子……」

  鳳知微垂下眼,含笑喝了一口茶,淡淡道:「大司馬的想法很好,可惜沒有證明,這事便萬萬不能拿出來求證,貴國的皇帝已經穩穩的坐在皇位上,我的女兒,自然不必要參合這渾水。」

  「知曉才是西涼女皇,不是麼?」呂瑞灼灼的注視著她,「她的皇位被他人竊奪,她這個正主倒被迫流亡他國,如今還要去侍奉鵲巢鳩佔者,她的母親被他人暗害,至今身陷深宮,裝瘋求存,她難道就不該把自己失去的東西,都拿回來?」

  「我沒看見她失去什麼東西。」鳳知微不為所動,「先不論知曉未必是你要找的皇嗣,就算她是,她失去過什麼?她未曾流亡他國受盡苦楚,相反,她飽受寵愛錦衣玉食,至今還是草原呼卓十二部共同尊奉的活佛,她沒見過母親,卻也不惦記,因為她有深愛她的養父,我相信如果你現在去問知曉,問她願意做何選擇,是和養父分離捲入陌生的西涼進行腥風血雨的奪位之爭,還是相伴養父回到熟悉的天盛共享天倫之樂,她的答案,一定會讓你失望。」

  「可是你不能剝奪一個母親對她孩子的期盼,知曉是她骨中的骨,血中的血!你沒有權利讓一個孩子和她的親生母親就此錯過,終生不認,從此遺恨一生!」呂瑞霍然站起。

  「我也沒有權利去替一個孩子決定關係她一生幸福的重要決定。」鳳知微眼皮都沒抬,閒閒淡淡喝茶。

  「我會全力助你,扶持知曉登位,你想清楚,知曉一旦登位,你就是國父!這對你在天盛的地位事業,將有無可估量的幫助!」

  鳳知微沉默了一下。

  顧少爺悄悄抬頭去看她,眼神裡有種猶豫的神情,鳳知微錯開眼光,顧少爺怔了怔,也默默轉開眼,去看身側的牆縫,好像那裡能看出花來。

  牆縫裡沒有花,卻好像浮現花一般的臉,那是知曉的臉,顧少爺盯著那虛幻的小臉,心中有點茫然的想,剛才那一大堆什麼意思?知曉,是西涼的皇女?

  西涼的皇女代表什麼,他沒想過,也不想去想,知曉是他的女兒,這是從他將她抱在懷裡,便再不可更改的事實。

  然而剛才呂瑞那句話,他聽懂了,如果知曉繼承西涼皇位,那麼,知微會得到很大助益。

  什麼樣的助益,他也沒去想,但是鳳知微需要助益,他再清楚不過。

  她沉靜若淵的外表下,內心裡一直如滔滔長河一般翻湧,她心底那些縱橫捭闔的長刀出鞘,那些步步深謀的陷阱與機巧,和葬滿黑暗的記憶深處,那些漂浮著不絕的慾望和長熙十三年的血與雪。

  他都知道,都懂得。

  很奇妙,他有時候不懂得別人的最簡單的心思,卻能懂鳳知微的最複雜的內心。

  這來自於默契和感覺,而不是思考。

  他知道這句話對於鳳知微的誘惑。

  他理解這一刻她的沉默。

  於是他也沉默下去,甚至掉開眼光,不讓自己的目光,對她的決定做出任何干擾。

  他害怕自己的目光會流露不願和乞求,使她不安而遷就。

  不,不要。

  天下一切,皆可以為知微犧牲。

  顧南衣在沉默而忍耐的角落裡,想著朝夕相伴的那張小臉,對自己默默低喚:

  知曉。知曉。

  ……

  沉默其實很短,卻因為內心複雜的翻湧而漫長如一生。

  大概就在一生過後,顧南衣聽見鳳知微的聲音,還是那麼懶,而清淡。

  「國父?不,她便是我的國。」她微笑,深深道,「擁有她便擁有我的國,失去她,我就一無所有。」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看的是顧南衣,這句話,是代那個永遠不會對她提要求的男子說的。

  顧少爺抿著唇,有點想點頭,表示深以為然,卻突然覺得脖子有點僵,或者說,渾身都有點僵,不是被禁錮的感覺,而是太溫暖,像密密包裹在溫暖的海洋裡,水波溫柔無聲的壓下來,不能動也不想動,只想在這樣的溫柔中永久沉睡,而平靜慣了的心,熱熱的激越著,和那些糾纏擁抱的砰然激越不同,這是溫存綿長的激越,如醇酒,醉心。

  他深深的吸著氣,覺得臉上的皮膚乾乾的,繃得有點緊,眼睛卻有些熱,有什麼東西濕潤在眼角,像春天的雨,化了冬的乾裂。

  屋子裡又沉默下來,鳳知微在暗影裡微笑,呂瑞目光變幻,有點不敢相信的看著鳳知微,他自覺自己懂得魏知,這個少年,從踏出青溟的第一步開始,每一步都證明了他的野心,這從來不就是一個如表面一般清淡的人,也從來不是真的淡泊無爭的人,魏知,有勃勃野心,有驚天慾望,如今,這麼一個誘惑的條件擺在面前,成,則好處無窮,敗,不過傷的是顧知曉性命,他自己完全可以自保,按說以魏知這種梟雄人物,拋出一個養女以成大業,又算得了什麼?

  他一直覺得自己沒看錯人,如今,卻有些迷惑了。

  這麼善良的人,怎麼在最污濁的官場,爬到如今這個位置的?

  「知曉身份未定,大司馬便要將我們拉入這渾水,也未免太猴急,何況要不要認回生母,要不是奪回皇位,這是知曉自己決定的事。」鳳知微無視呂瑞審視的眼光,將茶碗一擱,起身便走,「謝謝大司馬今天給我聽了個這麼精彩的故事,真是不虛此行,在下還有要事,告辭。」

  她頭也不回出門去,呂瑞盯著她的背影,露出掙扎、猶豫、不甘、憤怒……種種複雜之色,半晌一聲低喝:「站住!」

  伴隨他的喝聲,鏗然一聲,明明無人的密室門口,突然從門側各彈出一柄長刀,兩柄刀交叉在門口,形成一個巨大的「×」形狀,刀極長,兩面都是刃口,寒光爍爍冷氣森森,看得出,任誰也別想從那上下左右的空隙裡鑽出去,因為刀是活動的,只要有人試圖縮骨鑽出,那個會移動的「×」,就會將那人腰斬。

  而呂瑞的座椅前,突然四面彈出鐵板,將他自己牢牢保護在內。鐵板遮得嚴密,看來他對於顧南衣的武功也很瞭解,防備十足。

  有點沉悶的聲音,隔著鐵板傳來。

  「這個密室看似木質結構,裡面卻是生鐵,唯一出路就是那刀門,那是百煉雪鐵,武功再高也捏不斷,兩位不必枉費心思,當然如果要鑽出去——在下不介意為分成四段的兩位收屍。」這是呂瑞第一句話。

  「錦城內現正有兩位的好友,很想取了兩位的性命,在下不想枉殺無辜,那位卻想必不介意,半個時辰,我給兩位半個時辰,來考慮這件對兩位有利無害的事情,半個時辰後記得給我答案,否則這間鐵屋子,便得成為兩位的鐵棺材了。」這是呂瑞第二句話。

  「另外,我得了提醒,還要去辦一件事,兩位容我告退片刻。」呂瑞的第三句話裡,突然帶了笑意,隨即屋頂咔嚓一響,彈出無數利刃,屋頂慢慢下沉,向底下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