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大儀寶殿的山呼聲裡,那個孩子輕輕喚出了心底唯一的那個稱呼。
除了鳳知微,再沒有人聽見。
而在這聲呼喚之前一刻鐘,不知道哪裡傳來一聲鳥鳴,在花神廟上方樹上那麼一響,正摟著攝政王誇誇其談的赫連錚,突然將手一鬆,笑道:「王爺,你看就是這樣,如何?很可行吧?啊,剛才你說你要去參加貴國陛下壽誕?啊怎麼不早說?不敢耽誤,請,請。」
殷志恕看著笑得明朗毫無心機的草原大王,心想不是早就告訴你了?你現在才想起來?不過碰上這種地位尊貴的無賴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也不敢說任何客氣話,趕緊和赫連錚告別,匆匆上轎。
辰時三刻,他進了永康門,在永康門前,他問身側護衛,「龍烈營那三萬士兵現在何處?」
「已經進駐昌平宮。」
「撥一萬五千人過來。」殷志恕遙遙望著如入雲霄的玉階,「就等在這永康門外,以本王旗花為號,旗花一出,立即給我包圍大儀殿。」
護衛首領怔了怔,包圍大儀正殿等同謀逆,但是也不敢多問一句,躬身道:「是!」
殷志恕目光在四面轉了轉,又問了一句,「今日宮中可有什麼動靜?值戍侍衛換防是在哪一個門?」
護衛首領道:「下旬雙日,應該是在德安門,至於宮中動靜……請容屬下前去問詢。」
「你去太后的建熹宮看看。」殷志恕出了一會神,將自己的腰牌遞過去。
護衛領命而去,殷志恕想了想,又道:「丙火,洛離,你們跟我上去。」
兩名男子應聲而出,一人短小精悍,行路咚咚有聲,一人高而瘦,走起路來飄飄忽忽,兩人面容都平常,只是眼珠子轉動間精芒連閃,十分懾人。
眾人又是愣了愣,按照規矩,四品以上大員才可以進永康門,而朝會這樣的場合,更不允許帶入隨從,從永康門廣場入,上玉階進大儀殿,這大約數十丈的路途,向來是攝政王唯一獨自一人行過的路程,每日如此,不過這段路也從來不會出事——視野開闊,廣場和階梯一片潔白,爬只螞蟻都看得清楚,根本無處掩藏,而每隔三步便是侍衛崗哨,都是攝政王的親軍,要想在那裡刺殺,比在萬軍中奪人首級還難。
但今日攝政王竟然違背規矩要帶人進去,眾人都有些驚異,殷志恕立在高大的永康門下,眯著眼睛,淡淡道:「總覺得今兒事情有點不對勁……另外,你們看。」
他指指地面,地上有一些落葉,被人踩得粉碎,按說這裡時刻有太監打掃,不該有落葉,但是時值深秋,萬木開始凋零,遠處的樹木樹葉被風捲了來,掃也掃不盡,那些發黃枯脆的葉子,被人的腳踩碎,不起眼的落在牌樓下。
殷志恕指著那點碎葉,道:「太監的鞋子是軟底,就算踩碎枯葉,也不容易踩到這麼碎,何況太監如果看見碎葉,直接就會掃掉,不會留下來,看這些葉子碎的模樣,倒像是被比較重的皮靴給踩碎,葉子四周還有些碾壓痕跡——只有侍衛士兵,喜歡在觸及腳下物體後,用腳跟將之碾碎,看這碎葉,永康門內外都有,說明侍衛人數不少,但是今天侍衛換班又不在永康門,那麼,怎麼會有大量侍衛出現在這裡?」
他身後一眾親信隨從仔細看了看,都心悅誠服的讚歎:「王爺心細如髮!」
「這麼多年步步驚心的日子過下來。」殷志恕一笑,「便得出一個道理,小心駛得萬年船,本王帶人進去,陛下如果怪責下來,本王自會領罪。總比遇襲無措要來得好。」
他招招手,那兩個高手沉默的跟了過來,穿永康門而過。
此時大殿內呂瑞也已經得了密報,聽見說攝政王竟然帶了高手入永康門,又調動了龍烈大營,心中不由一緊——哪裡出了岔子?王爺的細密警惕,竟至如此!
他並不知道董太后已死,心中原本的計畫是令眾臣當殿認主,先把顧知曉的身份敲定,自己假做無奈,勸攝政王犧牲董太后,將當年換皇子的罪行推在董太后身上,繼續總攬大權,然後自己再在魏知等人幫助下,等殷志恕麻痺之後再尋找機會動手,這著雖險,但他自認為對攝政王很瞭解,以殷志恕的性子,只要能維持住他的權位,犧牲一個董太后應該可以接受,後宮沒了董氏,以密妃的皇帝之母身份便可以上位,到那時,便又可以找到轉機。
然而如今,看殷志恕的動靜,竟然已經覺察了什麼,先動了龍烈大營!
只要那一萬五的軍隊開進永康門,只要殷志恕不管不顧將大儀殿包圍,只要他真的狠得下心殺一批人,今日就算認了顧知曉,他也可以一手遮天!
呂瑞心底越想越不安,連戲也顧不得做了,悄悄的給鳳知微打了個手勢,尾指指向後宮,意思是問董太后現在如何,怎麼沒有跟過來。
鳳知微俯視著他,心想這位大司馬畢竟還是文人出身,彎彎繞的複雜心思是有,但是喜歡將事情想得太溫和太美好,總不敢孤注一擲做絕到底,想著還有轉圓餘地繼續做他的兩面派,卻不知道,政治奪權這些事,溫情面紗是遲早都會被撕下的,到最後,就是比誰的嘴臉更猙獰罷了。
她溫和的笑笑,對著呂瑞,豎起手掌,做了個刀劈的姿勢。
呂瑞怔了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這手勢的意思,頓覺腦中轟然一聲,冷汗剎那間便濕了背心。
她竟然殺了董太后!
呂瑞瞬間腦中一片空白——勸說攝政王犧牲董太后和先殺了董太后,其性質和後果是截然不同的,前者還有迴旋餘地,後者等於直接殺氣騰騰的和西涼第一人叫板,殷志恕只要頭腦還清醒,便會認為對方來勢不善,必然會傾巢以滅之!
呂瑞身子一直,正想著是不是趕緊保護顧知曉和密妃退入後宮,然後發令去調駐紮在京郊西山的健銳營,健銳營主將是剛剛從邊軍換防,是自己的故舊之交,早就聯絡好了萬一有事,便可以大軍進駐京城,只要能趕在那一萬五龍烈營之前到達宮中,那還來得及。
他腰剛一直,便接到了殿口侍衛的一個眼色——攝政王進入廣場了!
大儀殿前階下廣場明亮開闊,日光照上去浩大如水面,漢白玉反射出一片茫茫的白光,從遙遠的視角看每個人腳底,都似乎氤氳如雲端。
殷志恕帶著兩名高手,一路看似自然實則審慎的行來。
大儀殿地勢偏高,他看不見殿上情景,一路仔細觀察兩側的侍衛崗哨,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最近的侍衛離他也有三丈之遠,而這個距離,他身後這兩位,便足夠應付天下一切變故。
他對他們很有信心。
廣場安然行過,長長的玉階矗立眼前,每級階梯都相向而立一對侍衛,這回侍衛的距離和他短了點,但是他也沒怎麼擔心,這是大內親軍,屬呂瑞直管,對這位小舅子的細心沉穩,他一直很滿意,前不久還暗示了,要是西涼聯合長寧對天盛開戰,便派他為主帥,掙了軍功便可以封他一個公侯爵位,朝中那些老酸儒也不好再說什麼。
他拾階而上,前面是丙火後面是洛離,丙火低頭看地面,洛離眼光收四方,這是頂級的殺手也是頂級的保護者,懂得在任何環境下維護住主人的人身安全。
高天的風從殿頂掠下來,舒爽沁涼,殷志恕眯起眼,有點享受的抬起頭。
然後他就看見前方三丈外突然多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侍衛裝扮,站在三丈外的階梯上,擠眉弄眼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雖然這人看起來像個瘋子,但是殷志恕寧可把他當作一個刺客,在看見那人出現的那一瞬間,他霍然暴退。
一矮一瘦的丙火和洛離,已經行雲流水般身形一錯,各自將殷志恕護在中間,與此同時殷志恕探手入懷。
台階上那人突然一側身,露出身後一個血跡斑斑的麻袋,他一把抓起那麻袋,抬手就對殷志恕三人擲了過來。
「小心火藥暗器!」丙火洛離反應極快的一聲低喝,一人飛快護著殷志恕後退,另一人手指輕輕一點,偌大的麻袋便被遠遠的推了出去。
麻袋在半空中一個旋轉,突然脫落。
落下的是一個人!
或者說那是一具屍體——衣飾華貴,珠翠滿頭,下落時看不清臉,隱約間滿臉的血洞一閃,十分可怖。
那種下落的垂手垂腳姿態,像殷志恕這些會武的人都知道必然不是活人,心中一緊,洛離手掌伸出,五指奇長,快速一拂已經從屍體身上全部拂過,確定沒有火藥暗器,而丙火配合默契搶上一步,手掌立即兇猛的劈了上去,不想讓這屍體擋住自己對敵的視線。
台階上那人哈哈一笑,單掌一劈,半空裡湧起一股氣流,將那屍體翻了個個兒,直衝殷志恕。
「滾開!」洛離一聲怒喝,手中黑光一閃掣出一對黑色的鉤子,便要將那屍體一鉤兩段。
「別——」驀然一聲喊撕心裂肺,竟然是殷志恕發出的。
洛離一驚回首,便見殷志恕臉色慘白,直勾勾盯著半空中落向他的女子屍體,嘴角蠕動著,隱約間一個字,「阿……」
丙火伸手去撥那屍體,殷志恕手一甩將他甩開,接著砰然一聲,那屍體撞入殷志恕懷中。
高處落下加上重力,殷志恕被撞得向後一栽,蹬蹬連退數步,他一低頭,便看見懷中面目幾乎完全不可辨的女子,一雙唯一完好的眼睛,緊緊的盯著他。
殷志恕剎那間臉色不似人色,忽然手一推,要將那屍體推開。
然而已經遲了。
他被那屍體懾住心神,撞入懷中撞下階梯,洛離丙火的注意力全部在前面那個拋屍刺客,已經沒有人替他總控後方狀況。
他在這一瞬間乍逢絕大震驚,心神浮動,也失了方寸。
只是這短短一剎。
他退。
腳跟觸及最底下一級階梯。
「砰。」
腳下的漢白玉石板突然爆裂翻開,一人裹一道華光如練沖地而起,半空中光眩如虹,一層淡青一層微白,無邊無垠的鋪展於天際,虹影裡隱約有血色寶塔驚鴻一瞥,隨即湮沒。
血色寶塔出現的那一瞬間,裹在光影裡的那人,手中華光璨然一亮,如極光渡越剎那劈裂矇昧空間,四面的風聲忽緊,兇猛呼嘯,呼嘯聲裡,一溜深紅血珠無聲無息抹過,在那層淡青微白的底色中,鮮豔奪目,而那鳳凰尾羽般的劍光豎劈之後,便是驚虹一般的橫渡一抹,光芒乍亮又收,像蒼穹剛剛睜眼厲光四射懾四海魂魄,一瞬之後安然闔目。
驚豔一劍。
階梯上丙火洛離駭然回首。
階梯上滿殿大臣聞聲搶出,然後在殿端僵成木偶。
階梯上被圍攻並負責吸引敵手的寧澄,眼底掠過淡淡佩服和妒意。
階梯上自寧澄拋屍開始就沒反應過來的大內親軍侍衛,呆呆看著那劍光,無一例外眯起了眼睛。
階梯下攝政王怔怔的站在那裡。
階梯下那屍體落在他腳下。
階梯下天水之青的少年,背對他淡定收劍。
他從容隨意的站在那裡,不住的撣身上的灰——藏身階梯之下足足一天,他耐得住,卻討厭那不斷落下的灰。
他終於將灰撣乾淨,慢吞吞走了過來,他經過一直站著的攝政王面前,大概嫌他擋路,很隨意的推了推。
只那麼輕輕一推。
一股血箭剎那沖上蒼穹。
自殷志恕咽喉噴出,向高天朗日射去,半空裡血光筆直,一線躍天!
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傷口,卻傷在人身最要緊的要害,薄薄窄窄一道豁口,便帶走人所有的血液和生機。
也帶走了殿上群臣臉上所有的血色。
所有人都失去呼吸,腦中一片空白的怔怔望著底下,不敢相信這樣一幕竟然發生在自己眼前,甚至連這一幕到底代表什麼,都反應不過來。
血光激射裡,殷志恕竟然還保持清醒,他微微睜開眼,在一片桃花扇般鋪開的血色裡,隔著如在雲端的玉階金殿,看見殿頂上神色漠然,抱著小小女孩的少年。
看見他秋水濛濛的眸子,不被血色遮掩的平靜而森涼。
看見他身側呂瑞,眼底震驚之後的喜悅。
死亡之前人若有慧眼,看得見一切平日被矇昧世事遮掩的真相,換得瞬間了悟。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在心底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總以為坐擁天下,卻原來四面楚歌。
隨即他慢慢垂下眼,看著腳底那具屍體,她靜靜平躺,眸子裡空無一物。
這多年苦心籌謀,翻雲覆雨,原來到頭來什麼都不曾落下。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時她還不是皇兄的妃子,在太尉府的花牆邊,站在牆邊的她仰臉對坐在牆上的他道:「明日我要進宮。」
他坐在牆上,折斷了一支杏花,用斷裂的茬口指著她,一字字的道:「你可以和他睡在一起,但必須最後死在我身邊。」
當年激憤之下無心之言,到頭來才知不過是命運早已畫押的讖語。
他嘴角,撇出一抹似譏嘲似冷淡的笑意。
輕輕的。
在一生的最後。
說完了剛才未能說完的那個字。
「……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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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殿頂過,旋舞至底階,沾染一身淡淡血腥氣,再飄過寂靜無聲的廣場。
階梯下,一代權傾天下的攝政王,靜靜的躺在同樣權傾後宮的女子身邊。
正如鳳知微所說,大人物那也是一條命,只要你敢殺,真正死起來也很容易。
這唯一的,他不能帶上千軍萬馬的一小段路,是鳳知微算計已久的死亡之路。
因為大儀殿前每隔六個時辰便要換防,由攝政王的親衛和大內親軍交替守衛,每日換防前每個角落都會被仔細搜索過,每塊石板都會被敲過,而攝政王但凡這種需要他單身上殿的情形,必然會先令自己的親衛搜索佈防,所以要想埋伏殿下,必須在昨日換防之後,今日換防之前,一旦藏身階下,便不能有任何動作,畢竟攝政王黨羽眾多,一旦有人發現,計畫便全無作用。
而長達六個時辰維持著縮骨藏身,普天之下能做到的,寥寥無幾,顧南衣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本就有天下第一的耐性,當年把自己埋在雪堆裡練功能把自己快憋死,六個時辰當然不在話下。
呂瑞向鳳知微詢問顧南衣下落時,他早已趁昨夜換防搜索過後潛入階下,鳳知微怕呂瑞知道後控制不住情緒,會在經過那階梯前神色有異被人發現,所以乾脆連他也瞞著。
這一場襲殺,看似容易,出動的卻全是天下頂級人物,無論實力武力都到了巔峰,數方強橫勢力介入其中,任什麼人,在這般群起圍殺裡應外合明槍暗箭的算計下,想要不死,都不太容易。
呂瑞看著階下攝政王屍體,半晌抖著手,抹了一把冷汗。
身後有人惶然的問:「大司馬……這……這……」
是攝政王手下九城兵馬司指揮使。
呂瑞緩緩回首,看著他,突然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對方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他這笑容的意思,呂瑞的手,突然在半空重重的落了下去。
「啊!」
刀出刀收,血光迸射,幾聲慘呼炸響寂靜的大殿。
眾臣惶然回首,便看見原先被刀劍頂著的攝政王黨羽,除了呂瑞和幾個文官,所有掌握一定兵權的武官,剎那間全部屍橫就地。
百官震懾無聲,鳳知微唇角一抹淡淡笑意——殺了攝政王,老呂的決斷和膽氣,終於來了。
她揚起頭,抱緊手中的顧知曉,兩人什麼都不看,只專注的看著階下。
那裡,顧南衣慢條斯理經過打得正歡的寧澄身邊,順手撕下他一截衣襟,一邊擦著自己的劍,一邊向她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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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皇裔之爭,來得突然,結束得也雷厲風行。
當然這也得歸功於呂瑞長久的準備,不得不說他潛伏得很好——兄弟賣你,永遠比敵人賣你更容易。
如果沒有他長久的勢力經營,沒有他隱忍偽裝獲得了殷志恕的信任,沒有他掌控了一部分宮禁,事變當日,鳳知微不能那麼容易在宮中出入,寧澄也不能在大儀殿前砸屍而不被數千大內親軍圍攻。
擒賊擒王,攝政王一倒,黨羽當殿除去大半,一萬五龍烈營士兵本已到了永康門外,當即打道回府。
呂瑞既然動念要殺攝政王,自然對善後的事情做了完足的準備,他忙忙碌碌整頓朝務搜索攝政王黨羽收歸兵權官員分類甄別清洗……一大堆的事兒,鳳知微也不去管,讓他去折騰,她只要保護好知曉就夠了。
在她看來,知曉這個西涼女皇要想安穩坐上,絕不是往龍座上一坐就能行的,首先她是女孩,已經有一部分循規蹈矩的老臣提出異議,指出西涼沒有女子繼承皇位的先例,但知曉作為西涼唯一皇裔,皇位她不坐卻也沒人有資格坐,那就必須修改西涼皇族關於繼承這一章的禮法——作為天盛禮部尚書,鳳知微清楚,修改關乎皇族承繼的重大例法向來是一件最磨時間的事情,一堆快要成老古董的老頭子開會,商討,辯論,無果,再開會,商討,辯論……不開上半年,是不會有結果的。
在知曉正式登基之前,她可不敢就這麼把她撒手給呂瑞和密妃。
鳳知微左思右想,乾脆留了下來,先是傳信給等在邊境的姚揚宇淳于猛等人,表示自己曾被大越殺手擄走,受了點傷,不宜長途奔波,請求讓其餘使節先歸國,自己原地養傷待傷癒後再回國云云,她特意將自己被擄後回來的時辰向後挪了挪,錯開到攝政王被殺之後,姚揚宇將信傳回去,天盛帝果然同意她暫緩歸國,她便悠哉悠哉的呆了下來。
關於她的義女最後成為西涼皇裔一事,鳳知微知道這事必然瞞不過天盛帝,乾脆自己仔細斟酌了,將這來龍去脈,揀能說的說了,寫了密摺遞上朝廷,沒多久天盛帝批覆,語氣倒是很慈和,並無不滿之意,對這個戲劇性的結果表示了樂見其成,並表示可以借助這一層關係督促兩國修好,老皇帝對她諸多嘉獎之詞,也賞了不少靈藥珍品,卻沒有給她陞官進爵,鳳知微猜測,一方面是皇帝對她和顧知曉的關係多了一層擔憂,不想再提高她的地位,另一方面皇帝還想用她——天盛慣例,一旦升為國公,便不可以在朝再領實職,得回家養老去。
所以這個結果倒讓她鬆了口氣,看樣子皇帝暫時還想繼續用她,也不知道這其中,寧弈有做什麼動作沒有。
她便在西涼暫時做起了客卿,趁著還沒登基,經常把未來的女皇捲出去,打打獵劃划船,赫連大王親手做了一柄小獵弓,沒事陪著他家活佛射兔子,按照魏知家的慣例,這弓必然也是淬毒的。
一個月後,修改禮法剛剛進入第一輪投票環節的時候,赫連錚接到牡丹大妃的信,勒令吉狗兒必須立刻現在馬上速度給她滾回去,冬天快要到了,草原需要他這個大王回歸安排一系列儲糧及備冬事宜,赫連大王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兩個女人,他媽和他大妃,當即就給他媽拽著他大妃踢著,揮淚回草原了。
走的那天天氣正好轉寒,龍江驛一片蕭瑟,顧少爺抱著顧知曉來送,後面一長串的護衛,赫連錚不管顧知曉的抗拒和顧少爺的不滿,抱住她狠狠啃了一口,完了抹抹嘴長嘆道:「得抓緊機會了啊,抱一次少一次咯。」
顧知曉小腳踢在他肚子上,縮回她爹懷裡去了,赫連錚哈哈一笑,拽了鳳知微道:「你送我。」
兩人在樹林裡慢慢行走,四面沒有人,別說七彪避了出去,連顧南衣都沒有跟來,似乎知道赫連錚遠居草原,來一趟不容易,便成全這相送的獨處和清靜。
樹林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葉,人踩上去簌簌有聲,西下的夕陽斜斜掛在樹梢,照得赫連錚眉目朗烈,鳳知微踮起腳,親手替赫連錚束好披風束帶,笑道:「巴巴的跑了大老遠的,就這麼回去了,你也不怕麻煩。」
赫連錚看著她,原本一句「只要能見到你便一點也不麻煩」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總覺得那是調笑,玩笑著說,她玩笑著回,而他突然不想就這麼玩笑著到底,每說著一句真心話,卻因為那些故作笑意的包裹,都落得戲謔的結局。
他突然伸出手,輕輕包住了鳳知微的手。
一瞬間他感覺到指掌間的手似乎僵了僵,隨即柔軟下來,像一隻受驚後又平靜下來的鴿子,在他的掌心裡無聲溫柔。
他心底也泛上一層淡淡的溫柔,看著那女子云遮霧罩的眼神,輕輕道:「知微……」
鳳知微沒有動,抬眼看他。
「你累不累?」赫連錚真的要說什麼,從來也不會猶豫,「我總覺得你很累……跟我回草原,讓我一生保護你,可好?」
四面突然沉靜了下來,聽得見遠處顧知曉的貓頭鷹小七咕咕的低叫聲。
半晌鳳知微深吸一口氣,抬眼正視著赫連錚,輕輕道:「赫連,這話我真歡喜……可是,不能。」
她也是第一次這麼直接的應對赫連錚,赫連錚望著她,並沒有失望之色,他努力過,在努力著,結果如何,並不重要。
只要她好。
「那你答應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你需要,就召喚我。」赫連錚始終沒有放開她的手,「不要像西涼這次一樣,怕連累草原而撇開我。」
「那你也答應我,王帳裡的十位美人,早日湊滿。」鳳知微很自然的抽出自己的手,將剛才沒系好的披風繫帶給他繫緊。
她微微垂著頭,雪白的手指輕巧的穿過紫金色的繫帶,從赫連錚的角度,看得見她濃密的睫毛,在風中微微顫著。
他定定凝視著,嘴角彎起一抹笑容,開闊明朗,而又隱藏幾分淒涼。
他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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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錚走時的背影,踏碎了初冬的一地落葉,沒多久,落葉上便積了一層薄雪——這一年的西涼,神奇的落了一場雪。
地處南疆的西涼是很難下雪的,朝野上下一片喜慶,說聖主降臨天降祥瑞云云,連草蓆子都蓋不住的一點薄雪,居然也煞有介事的舉辦了隆重的賞雪宴踏雪會等等,那雪一賞就化一踏就沒,難得那些文人騷客還能對著那攤泥漿水大發詩興,席間做賞雪詩一百八十首,統統給顧少爺拿去點了火爐。
顧少爺並沒有住在宮裡,他在皇宮附近買了宅子每天進宮,密妃最初似乎表示過一定的不滿,但在鳳知微某夜命人將她宮室裡所有凳子都插滿刀之後,她就沒有再表示過對此事的不讚成態度。
鳳知微很瞭解密妃這種人,她活下來不容易,所以以後會活得更精心,誰的命也不會有她自己的重要,鳳知微便用那種江湖潑皮一般的手段告訴她——你儘管使手段作梗,但是我這邊有一點閃失,我都和你不死不休。
相信密妃想清楚之後,不會再為難顧少爺,畢竟她們要維護的對象,是同一個人。
那年大年夜,宗宸風塵僕僕趕到,看見鳳知微想埋怨,但是看看巍巍皇城,又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當晚年夜飯,原本鳳知微想成全那對母女,讓她們第一次一起過個年的,誰知到了晚上顧知曉派人接她和顧少爺宗宸進宮,宮門開啟,顧知曉披著個長及腳背的小披風,裹成一團在寒風中等她們。
巨大的宮門拉開一片蒼白的空曠,那孩子的影子立在當中,縮成小小的一團,鳳知微遙遙看著,忽覺心中一酸。
顧少爺已經快步過去,將她攬在了懷裡。
他抱住女兒,在宮門前回身,遙遙看著鳳知微,鳳知微扶住宮門,抿抿唇,對他露出一個瞭解的笑容。
顧少爺垂下眼,一言不發的抱著顧知曉慢慢往宮內走。
三人的身影在白石地面上拉開長長的倒影,四面的宮牆,無聲的巍巍罩下來。
那一夜四人圍坐過年,密妃竟然知趣的沒有打擾,因為顧知曉還沒正式登基,也沒有什麼慶典,投票已經到了最後一輪環節,呂瑞已經在籌措正月登基。
顧知曉早已困了,卻堅持要守歲,四人圍著爐火默默的吃年夜飯,子時正的時候,睏意朦朧的顧知曉一把抱住了顧少爺,低低道:「你答應陪著我。」
顧南衣輕輕拍著她,卻在看鳳知微,鳳知微掉開眼光,抿著唇,半晌才勉強笑道:「爹爹會陪著你。」
顧南衣突然伸手,抓住了默立一邊的宗宸,道:「保護好她。」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拿命。」
再想了想,覺得這話似乎有點過分,又補充了一句:「我會補給你。」
他這話的意思是說,既然要求宗宸拿命來護鳳知微,假如有一日真的害宗宸丟了性命,他也會以命補償。
鳳知微咳嗽一聲,勉強笑道:「大過年的,這是在說什麼呢,咱們都要好好的。」
她逃也似的站起來,拉著宗宸進了房,道:「就等你來給我拔毒呢。」
晉思羽下的蠱毒,每年除夕必須要有解藥,但是經過赫連錚找到蠱源,宗宸研究了大半年,又根據鳳知微體內那股遇強越強的奇特內力,找到了不需要晉思羽解藥的好辦法,就是在每年蠱毒將發之時,利用毒發那一刻,金針渡穴,可以一層層拔去那毒,並助鳳知微真力更上層樓,之前宗宸一直用藥物替鳳知微打底,為的就是這一天可以替鳳知微拔毒,一次是拔不盡的,按計畫,大約三年可除清。
這也是鳳知微沒有要晉思羽解藥的原因,她的身體已經為這種拔毒方式做好準備,要了晉思羽的解藥,反而打亂了宗宸的安排,她寧可在宗宸手底冒險,也不要終生做他人傀儡。
這一夜顧少爺守在房門前寸步不離,他知道這種拔毒一定痛苦而危險,隨時等著為鳳知微護法,然而那間房內卻靜悄悄毫無聲息,天快亮的時候,他踩聽見一句低低的對話,是宗宸發問:「……為什麼要選這個方式,拿晉思羽的解藥,你會好受很多。」
室內一片寂靜,顧南衣將臉貼在門板上,安安靜靜的等,很久之後,才聽見鳳知微疲倦的聲音。
「因為這樣我可以更強,他便不必再為我掛心。」
一句對話後,室內恢復靜默,隱約聽見鳳知微低低咳嗽,顧南衣的臉,一直輕輕貼著門板,一動不動,彷彿睡著了一樣,只有掠過他面紗的風,才能看見,他長長的眼睫底,籠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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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祚四年正月初十,西涼朝廷在大司馬主持下,修改皇室承繼律法,確定女性可以繼承皇位,正月十五,西涼女皇殷知曉繼位,改元光朔,是年,為光朔元年。
正月二十五,天盛使臣魏知回國,女皇攜滿朝文武親自相送,十里長亭人潮簇簇,瀟灑倜儻的天盛魏侯揖讓自如含笑若春風,然而她的眼神,一直都在人群裡搜索,直至放空。
和她朝夕相處近四年,一朝離別的那個人,沒有來。
將一絲落寞掩在眼底,鳳知微撥馬而行,龍江驛的春風如此柔軟,心卻在瞬間荒涼。
身後熙熙攘攘相送的人群漸漸遠去,前路悠長而無垠的鋪開眼前,鳳知微抖起韁繩欲待放馬,將西涼錦城快速拋至身後,卻突然若有靈犀,側回首看向遠處樹林。
那裡,遙遙林端,日光之底,有人在細細枝頭默然佇立,身姿輕盈似可隨風捲入雲霄,天水之青的衣袂,在風中悠悠如清澈流水。
鳳知微一陣恍惚,彷彿突然看見那年青溟書院門口,默然佇立的少年。
一眨眼滄海桑田,昔年玉雕,終於鮮活圓潤,活在了屬於他的天地。
鳳知微輕輕笑了起來,笑出了眼角一絲朦朧的水汽。
在那樣的晶瑩裡,她看不清遙遙樹端一瞬不瞬凝視她的男子,卻依稀看見日光下,他掀起一角面紗,慢慢開口。
一個短暫而堅定的口型。
他說:
「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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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西涼五郡,自天鳳寨再過,半個月後,鳳知微的隊伍,終於到了西涼和天盛交界的天水關渭河。
河對面隱隱有軍隊來往,鐵甲閃著凜冽的寒光,看起來分外森嚴,鳳知微淺淺一笑,心想八成華瓊等自己等急了。
她剛剛在渭河邊站下,正準備登上西涼那邊為自己準備的舟船,對面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已經悠悠的駛近。
船極精緻,船艙四面垂淡色錦幄,她正在想華瓊什麼時候走這種低調而又奢華的路線了,突有一人,含笑掀簾而出。
鳳知微一抬頭,怔住了。
那人不急不慢的行來,姿態從容,濃麗的春光,都似因這從容而亮了亮,他在船頭微微俯下身,先是仔仔細細看她一眼,隨即一聲嘆息,伸出手,溫存的去牽她。
「我明明去信說要接你,你怎麼就忍心讓我等這麼久?」
鳳知微半仰著臉,認真凝視著他,半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