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眉梢不易察覺的動了動。
江上?哪個江上?
是從京中直下京淮的黎江,還是這江淮境內某個黎江的分支河流?
她微微有些失神,腦海中掠過那雨夜江中的烏篷船……隨即回神,想著秋玉落這話聽來可著實有幾分曖昧,援手?是援手就好好的說,幹什麼那語氣一頓一頓怪怪的。
秋玉落出現的這個場合和這個舉動,也似乎太大膽了些,這邊楚王和自己剛到,眾人還未及參拜,她一介婦人便搶先而出,看來當年在五軍都督府嬌縱出的大小姐習氣,嫁人後還是沒收斂啊。
她含了一抹淡淡的笑下轎,按說秋玉落這個身份隨意和親王搭訕,不用她去呵斥,自有人阻止。
不想她下轎後,四面竟然一片安靜,她看見陪在寧弈身邊的寧澄張了張嘴,看了她一眼後,突然閉嘴,把臉轉了過去。
再一看,才知道安靜從何而來,因為寧弈沒發話,也沒有露出詫異的神色,他只是微微低頭,看著秋玉落。
從鳳知微的角度,看不見他神情,只看到對面秋玉落神色卻漸漸開始變化,並不是慌張或尷尬,而是漸漸忸怩不安,臉頰泛出淡淡的紅。
女人只有在男人特定的一種目光下,才會臉紅。
鳳知微淡淡負手看著,不阻止也不說話,四面的士紳卻都不安起來,不曉得這是玩得哪一出,李家這位姑奶奶什麼時候和楚王殿下認識?聽那口氣,殿下還曾幫助過她?
良久之後寧弈才開口,說得很緩慢很簡單:「免了。」
這麼淡淡一句,聽不出是承認還是否認,隨即他不再說話,秋玉落趕緊又是一禮,退到一邊,眾人這才插燭般向兩人拜下去:「參見殿下,參見魏大人!」
寧弈只是隨意抬了抬手便當先而行,一派親王皇家尊貴風範,眾人凜然退至兩邊,鳳知微卻完全是另一種做派,一邊走一邊微笑,隨口道:「這位是陳家老爺吧?出塞這麼快便回來了?塞外景緻好啊,聽說今年雪期到得早,不知道草原那邊米價現在如何?」
「這位是劉大官人?呵呵在下離京前不久剛和令兄喝過酒,他還和我說吏部事務繁雜,想著早點致休……若是告老還鄉,我看你那京西別業就不錯……」
「這位是刀家少主吧?真是年少有為,您那出身山南的如夫人呢?怎麼沒帶來?山南多美女,想必如夫人定然國色天香,不然刀大爺也不能連在下邀宴都不得不推卻……你說是吧?」
「這位是楊家大少爺?長熙十五年捐了六品同知?一向造福桑梓遺恩地方,想來對於國家大業,定然也是不甘人後,在下在此提前多謝了……」
「這位是吳家老先生吧……」
「這位是……」
她一路行走一路隨手便點了過去,談笑風生颯然自若,卻點出了所有士紳的汗,眾人面面相覷,都露出驚駭的神色——這位少年成名的布政使大人果然厲害!明明面都沒見過,卻隨手便將眾人指了出來,不僅如此,連各人身份家世地產履歷朝中關係等等都無一錯漏,一番話似家常似慰問,隨意說來絮絮溫軟,其間的鋒刃卻戳得人心尖直跳!
那哪裡是家常?是警告是敲打是兜底是當面含笑給你一耳光你還不能發作只得也含笑受著!
士紳們半個月來本就給那個消息折磨得惶惶不安,如今這一番話終於當面見到了魏侯的顏色,果然不愧傳說中的笑面虎。
笑面虎一路笑嘻嘻的過去,所有人都點到了,唯獨漏過了最先拒絕布政使衙門邀約的李家,秋玉落明明就站在前面顯眼的地方,一枝獨秀的一個女子,她就像沒看見。
這個舉動看在眾人眼底又是一番眼神官司——布政使大人好像對李家很有意見啊,他這種人是不可能無意中漏掉誰的,必然是故意的。
眾人都不動聲色向後退了退,頓時秋玉落身周就像退潮的海,留她孤零零成了孤島。
她卻像不甚在意,一直牢牢看著寧弈背影,根本看也沒有看鳳知微一眼。
眾人此時都跟著兩人進了設宴的前廳,寧弈首座,鳳知微主位相陪,各家依照位次凜然坐下,此時都規規矩矩,一聲咳嗽也不聞。
「本官來江淮也有數月,今日終有機會和各位當地士紳同聚一堂,實在難得,來,咱們先同飲一杯,賀我皇聖壽萬年,賀楚王殿下福壽千秋!」鳳知微說完場面話,當先舉杯。
底下豎起手臂的海洋,鬧哄哄的一片「賀我皇聖壽萬年,賀楚王殿下福壽千秋。」卻有女子聲音清脆微尖,在一片男聲中十分清晰的道:「賀我皇聖壽萬年,賀楚王殿下福壽千秋,諸事順遂。」
這多出來的四個字,恰恰插在了眾人話音的尾端,便顯得更加突兀刺耳,一時所有人都端著杯,愣住了。
室內頓時出現了真空的寂靜,寧弈抬眼,瞟了說話的秋玉落一眼,含笑舉杯對著所有人照了一照,道:「大家不必拘禮,李夫人這最後一句說得好,本王現在還真希望諸事順遂萬事如意,比如本王現在督造的河工,黎江分支凌河,原本是溝通京淮運河的必經要道,卻因為今冬水旱冰凍,河流改道,形成沙洲,僅僅是這裡加固河道引水便是大工程,河工上現今工銀短缺,這麼冷的天氣,民夫們好歹要喝上二兩燒酒才能下水,本王那日視察河工,看見民夫的腿上密密麻麻都是冰渣子割出來的血口,卻也拿不出貼補銀子,唉……」
他看似給秋玉落解圍,其實話題一轉,已經巧妙的轉到了今日的主題,這般說話技巧,連鳳知微都佩服的看了一眼,立即舉杯笑道:「殿下憂國憂民之心,真是令我等由衷敬佩,不過殿下放心,在座的都是愛國之士開明士紳,歷來和國家守望相助,這種利國利民的事,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何況運河通航了,對各位商家有利無弊,說句大俗話,這是一家子的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老爺子一時捉襟見肘,做兒孫的要再吝嗇荷包,小心將來分家產沒你的湯喝哦,呵呵。」
眾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只好陪著一起乾笑:「呵呵!」
在一邊裝正經的寧澄,突然轉了頭面對牆壁,拚命忍住想要爆出來的笑意——這女人和殿下,真是天生的一對壞種,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一個委婉迂迴以情動人,一個連敲帶打語帶威脅,普天下真是再也找不出比這兩人更會一搭一唱的搭檔了!
滿堂的人瞬間又出現真空的寂靜,抓了個杯子面面相覷,都沒想到殿下和魏大人這麼急這麼狠,連個打哈哈的過渡都不要,直接就逼到臉前,此時只要這杯酒喝下去,就等於認了捐,認捐還是小事,國家正是多事之秋,河工又那麼浩大,一旦開了口,只怕便要不停的填無底洞,更何況認捐本子送上來,萬一這位笑面虎填個可怕的數目,自己是認還是不認?
同時心中也有一份不甘——以往之類的事也有,隨便打發個幾千上萬,哪任布政使也不敢說什麼,江淮富庶,在哪裡加個稅也就罷了,在士紳頭上動刀是行不得的,如今這位一來,就要乖乖掏錢,就這麼被拿住了?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劉李二家的代表,秋玉落淡然一笑,站起道:「妾身叔叔因病臥床,夫君也有些小恙,無奈之下才由妾身拋頭露面,這等事自然沒有我一個婦道人家說話的地方,自然唯各位叔叔伯伯馬首是瞻。」
眾人都暗罵,你現在說馬首是瞻了,真要這麼沒說話餘地,你跑來幹嘛?
不想秋玉落眼波一轉,繞著上座寧弈那麼有意無意掠了一圈,話風也跟著轉了一圈,「但我李家身為陛下座下子民,國家但有需要,便當戮力相助,只要殿下一句話,自然不敢落於人後。」
她不說布政使大人一句話,偏偏說了寧弈,雖說寧弈主管河工,這事也是他挑頭先說,但此刻這句話說出來,怎麼都令人覺得怪異,畢竟這事的主辦者,可是布政使衙門。
那語氣,莊重中似乎還暗含幾分挑逗,令人想起一些那啥場合那啥男女打情罵俏常會說的那種句式——只要你……我就……
如果說先前那多出來的四個字還可以理解為李夫人婦道人家第一次見王駕緊張失措,現在這對話很明顯可以看出李夫人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那其中的意味就好玩了。
當眾調情?
眾人一時連這緊張的要錢大事都忘記了,眼神向著上方曖昧的溜來溜去,楚王風流滿帝京,這些人和帝京聯繫緊密,如何不知?傳說中這位王爺喜好花街柳巷,愛好男女通吃,只要是美人來者不拒,看這樣子,又換口味了?轉向良家婦女了?
還有些消息靈通人士,隱約聽說過李家那位獨苗少爺,似乎那方面不成?難不成這位出身帝京豪門的李夫人,之前就和楚王有一腿,如今獨守空閨難耐寂寞,和殿下再拾舊情?
人的天性都是八卦的,一時間眉毛眼睛官司打得熱鬧,飽含興味的眼神滿天飛。
鳳知微含笑低頭喝酒,看也不看寧弈一眼,寧弈卻也神色如常,執杯仔細聽了,一笑道:「李夫人深明大義,當為江淮士紳楷模。」
他這麼一句,還是和先前一樣,看不出具體意思表達,扔過來的他都接著,接了便放到一邊,誰也別想從他話中揣摩出一個定數,鳳知微又佩服了一把——皇家歷練出來的說話城府啊,用來對付女人居然也是這麼高啊。
秋玉落卻似因為寧弈這一句而十分滿意,神采飛揚的喝乾了杯中酒,紅暈上臉的坐下,倒是江淮首富,最大鹽商劉家,聽見這句有些發急,想了想道:「殿下和魏大人開口,我等豈敢不從,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殿下和魏侯,您別聽那不知情的人嚼舌頭說鹽商如何如何富裕,其實是有苦自己才知,每年向鹽運使衙門交納鹽課銀,領取鹽引就是老大一筆,好容易掏了一年利潤過半認了引窩,卻經不起私鹽販子背後搗祟,如今南方戰事一起,這邊多了許多流民,蜂擁在那些私鹽販子底下,都做起這一本萬利生意,這個樣子,便是再家大業大,也經不起掏摸——殿下明鑑!大人明鑑!」
「是啊,」立即有人接話,卻是那位自稱去草原賣米的陳家老爺,陳家壟斷江南大豆桐油茶米等物,運往山南山北換取鹽鐵麥綿木材旱菸,再轉銷草原和西北等地,全國各地都有他家分號,此時皺著眉毛,捋著山羊鬍子,豆大的三角眼裡閃著狡黠的光,嘆息道,「殿下,大人,您看著咱們外面光鮮,其實都是空架子!商號裡跑南闖北一路上重重稅關,來回一趟真正落到手裡的不過是個小數兒,一大家子還有底下人嚼吃花用,年年也就維持個表面周轉,朝廷裡的事兒咱們也不是不上心,但也經不起這麼年年伸手,去年南方水災,咱們不是也捐米了嘛,前年北方雪災,也認捐了一萬兩,大前年……」他掰著指頭一一的數,末了砸吧著嘴嘆息道,「不怕說句丟人的話,早就掏空嘍,我陳家上下老小,每三日不過一葷,多了再沒有的,我兩天沒吃肉了,不信,您剖開我肚子瞧瞧!」說著嘻嘻笑。
鳳知微瞟他一眼,這位陳家老爺,江淮望族裡排行不算太高,卻最是凶狠嗇刻的一個人,陳家欺行霸市的狀子據說堆滿了江淮首府衙門的簽押房,多少年無人理會,前不久還有個狀紙,告這位強擄民女致人於死的,只是陳家家大業大,據說腳踩黑白兩道,手下有一批不要命的潑皮無賴,黑道勢力橫貫整個江淮,向來強龍也怕地頭蛇,歷任布政使雖然未必在乎陳家,卻怕那些不要命的青頭,保不準什麼時候你看戲或者出門,就有一個人揣刀而來給你抽冷子一下子,那日子過得也太提心吊膽了些,所以這陳家橫行江淮多年,竟然就一直沒有人敢動。
這老傢伙一句開口,後面便一窩蜂炸開了,一條聲都是哭窮訴苦的。
「殿下明鑑,我那攤子日子也不好過,現今南方打仗道路不通,運費物價飛漲,咱們幾十家商號關門……三姑娘出門,嫁妝不過三十六抬,平白被姑嫂妯娌笑了一頓……」
「農桑鹽鐵漁,各清吏司各衙門,哪裡都要伸手……前兒我還當了拙荊的頭面……地方上稅重……」
「……老陳說三日一肉,我家七日一肉!」
「……我那一大家子,每日肥豬要殺十六頭不夠塞牙縫的肉絲!市面上大豆豬肉米面猛漲……吃不起嘍……」
這些巨商們大抵平日裝窮習慣,說得興起,原本因為這場合而生的凜然之心,此刻都忘了乾淨,一個個搖頭皺眉捋鬍子拍桌子大搖其頭,一串串的苦楚溜出來,聽了直讓人以為這是一場貧民賑災會。
最先哭窮的陳家家主,斜著雙三角眼,抖著腿剔著牙縫,眼神裡幾分輕蔑的看著上方的寧弈和鳳知微,不過是兩個毛頭小子!既然你魏知將我們底細都打聽得清楚,就應該知道,老爺子我的老虎腦袋,摸不得!
他盤算著,今日給了布政使難堪,也不能逼人太甚,事後給點好處便是了,一萬兩還是兩萬兩呢?可不能多過三萬!
上座寧弈和鳳知微,同時在慢慢喝茶,兩人今天都有點奇怪,除了一開始敬酒不得不用酒外,之後桌上的酒碰也不碰,都改喝茶了。
此時鳳知微似乎在專注的喝著茶,眼角卻對上座寧弈溜了溜,寧弈垂目看茶水的眼神頓了頓,讓人幾乎無法發現的點了點頭。
兩人雖然各自間有太多糾結,但一旦對外,卻向來有默契,鳳知微得了這個眼神,微微一笑轉開眼,忽覺有異,好像有什麼視線緊緊的黏在自己背上,她一轉頭,四面如常,鳳知微神色不動,又低頭喝茶,悄悄將茶水傾了一傾,藉著水平面一個角度,看見看自己的,果然是秋玉落。
與其說她在看自己,倒不如說她在觀察自己和寧弈之間的一舉一動,鳳知微盯著水波里那女子奇異的眼神,唇角浮現一絲冷笑——你想發現什麼?
她無心理會那兩人之間的問題,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隨即她一笑,將茶杯一擱。
這一擱,很有些力度。
細瓷杯底接觸同樣質地的托盤發出的聲響清越,那麼鏗然一聲,鬧哄哄菜市場一般的堂上頓時被震了一震,立即安靜下來。
眾人眨巴著眼睛,看著剛才還笑容可掬,此刻茶杯一擱便沉下臉來的布政使大人。
只有陳老爺無動於衷,呸一聲吐出了口中的牙籤梗子。
鳳知微雙手據案,看著下方的巨商們,沉著的臉,慢慢的又綻出一個笑意,卻不是先前的和煦如春風的笑意,而是微冷而森然的,雪白的牙齒在唇邊微微露了一點,讓人想起月夜裡對著獵物裡露出閃亮獠牙的狼。
眾人看著那樣的笑意,先前的那種凜然震驚的感覺才慢慢回來,這才想起這位年輕的二十歲布政使的輝煌經歷,這不是魚躍龍門一朝得幸的弄臣,這是上過戰場殺過人傾過官場宰過重臣的天盛第一人魏知,是十五歲青雲直上短短五年手頭傾覆過無數達官貴族人命,連當年太子事敗都有他手筆的少年煞星!
陳老爺的臉色也變了變,鳳知微一言不發,氣氛便立即顯得肅殺凝重,那種久居上位者主控全局的氣場,令他心裡也怦怦的跳了起來,慢慢將一直蹺著的二郎腿放下,坐正了身子。
鳳知微等到所有人都坐正看過來,才慢慢放下手,緩緩一笑,慢條斯理的捲了捲袖子,眼角瞟著陳老爺,笑道:「陳先生,先前本官問你的問題,如何你一直不答?」
「啊?」陳老爺一愣,怎麼也想不起來布政使大人剛才問了什麼問題,身邊一個同伴搗了搗他腰眼,小聲提醒,「草原米價,米價……」
「啊,呃……」陳老爺這才想起來,立即直了眼,先前那句話他也聽見,但他理解為警告,畢竟誰都知道所謂去了塞外運米那就是藉口,是故意拿來涮布政使面子的,運米哪需要他親自去?這麼短時間又怎麼可能來回?可如今布政使卻當個正經問題來問,明擺著是故意要拿他開刀了。
心裡明白是故意,陳老爺也沒怎麼怕,含糊了一陣子,見鳳知微緊緊盯著,乾脆雙手一攤,嘻嘻一笑耍賴道:「您問米價?我給不出,這本就是下人辦的事兒,不需要我親自過問,您要真想知道,要麼下了席我給您問去?」
「放肆!」
一聲低喝如雷霆,霍然炸響,席上一個男子一驚手一軟,「哐啷」一聲將手中酒盞摔個粉碎。
但已經沒有人注意他了,所有人都身子一縮,驚駭的盯著席上,突然變臉怒喝的鳳知微。
「放肆!」鳳知微一旦發作豈會給人反應之機,單手一拍桌案,咣啷一聲杯盤跳躍之中怒道,「你算是什麼東西?一介下賤商戶,在殿下駕前和本官面前,竟然敢推諉敷衍,還滿口你你我我?江淮天下文教之首,什麼時候出了你這種不遵教化不敬長官目無王法藐視禮制的混賬?來人——」
她森然一笑,一手指定了給她這一番突然發作驚得僵住了的陳老爺,「本官素來與人為善,可也容不得當面欺瞞!他不是說三日一肉嗎?他不是說要我剖了瞧瞧?那成——」她獰然一笑,「拖出去,剖了!」
「!」
滿堂震成泥塑木雕,剎那間靜得落針可聞,眾人臉色瞬間一片青慘,像刷了白塗了青的牆,都恍惚著瞪直了眼睛,看著發作完畢又開始微笑的鳳知微。
她那笑容讓人錯覺以為是開玩笑,眾人呼一下飛上去的心,剛想要慢慢拎下來,不想驀然一聲暴喝。
「是!」
幾乎接著鳳知微的話尾,立即上來兩個軟甲衛士,大步行到陳老爺座前,一拽一拖,將已經木住的陳老爺小雞一般抓在掌心,拖了便走。
陳老爺給這麼一拖才醒過神來,天崩地裂的恐懼之下一伸腳,死死勾住了桌腳,一邊向上方狂喊:「殿下!大人!我……草民錯了!草民認捐!別開玩笑!草民認捐!」
「是啊,別開玩笑。」座上寧弈對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容色生花耀得眾人眼前一炫,隨即心中一喜,正想鬆口氣,忽聽他淡淡對鳳知微道:「這要剖了以後沒有肉,你怎麼說?」
「下官自當以命相抵!」鳳知微答得語氣錚錚。
寧弈滿意的點點頭,很誠懇的對陳老爺道:「你都聽見了,放心,本王處事公正,本王代天子巡察督造河工,在本王駕前撒謊那就是欺君,魏大人要剖你查驗也是合理,但只要你腹中無肉,不論誰剖了你,都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所有人都眼前一黑——這叫處事公正!
陳老爺看著上方,寧弈閒閒喝茶,鳳知微慢條斯理整理袖子,那兩人都神情閒淡,好像剛才說的不是要人命的活計,不過是請客吃飯,但唯因如此,他心中才墮入一片黑暗的涼——只有真正殺人無算歷經血火的人,才能在生死面前如此若無其事。
這才是真正的狠人。
到了此時,後悔已經不足以形容心情,身後的兩個衛士一使力,連他帶著腳勾住的桌案一起拖了便走,滿桌子碗盞翻到,淋漓的菜湯傾瀉下來,滾熱的澆了他一腿,他也不覺得痛,掙紮著跳腳大喊:「你敢殺我,我手下數萬兒郎一人一腳踩也踩死你,你敢殺我——」
「你敢動她。」喝茶的寧弈突然伸手一指陳老爺,寒聲道,「我要你陳家老小,全部死無葬身之地!」
鳳知微則笑眯眯聽而不聞,眼見著陳老爺罵聲不絕的被拖了出去,直接就在廊下柱子上捆了,兩個衛士手腳麻利的掏出刀子,寒光一閃,一勾一拽——
衝天慘呼和爆飛血光裡,她才微笑著,回答了剛才了那句話。
「我敢!」
堂下的人卻已經沒人再對她這句話發表意見了,鳳知微當堂剖腹殺人,這些連殺雞都很少親眼看見的巨商大賈,哪裡受得起這種刺激,早就昏了一半。
兩個衛士大步上前來,將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用布墊了放到眾目之下,用長刀撥著那鮮血淋漓的布面,大聲道:「回殿下,回大人,犯人腹中,尚餘糯米雞半隻,南乳肉數塊!」
鳳知微瞟一眼那衛士,心想這傢伙大概是江淮人,這個模樣也能辨認出是南乳肉,只可憐了江淮賣糯米雞和南乳肉的店家,大概從今日開始,這兩樣菜便沒人會吃了。
她微微點點頭,淡淡笑道:「給各位老爺看看清楚,不要讓人說了是我官家冤人。」
底下各位老爺哪裡還有坐得穩的?殺人時昏掉一半,那堆東西拿上來吐癱了一半,此時只有一兩個人臉青唇白的靠著案,拚命轉頭搖手拒絕遞上來的東西,「……草民看清楚了,陳某無冤!無冤!」
「那便好。」鳳知微手指敲了敲桌案,立即又上來一批人,迅速的收拾屍體擦地整理,瞬間屍體拖走桌案擺好地面血跡擦乾一切恢復如常,眾人直著眼看著這般高效率的動作,在震驚布政使大人從屬雷厲風行同時,也終於恍恍惚惚的明白過來——布政使大人,是早就準備殺人的!
到了此時還有什麼可說的?勢力橫貫黑白兩道的陳家一霸,人家也說殺就殺,有人這時才想起,這位魏侯,據說當年被人陷害下獄,在公堂上當著皇帝面暴抽主審的事兒也幹過,還怕殺一個區區富商?
鳳知微已經又恢復了她如春風的微笑,可惜這微笑此刻看在眾人眼底,已經毫不可親,她笑一笑,眾人顫一顫。
眾人的神情讓鳳知微很滿意,手一揮,早已準備好的認捐本子遞上來,這回簽得踴躍,大戶們下筆如龍蛇掏錢像撒花,一個個抖著手毫不猶豫,本子收上來,這回鳳知微真笑了——三百多萬!
真是一群不見黃河心不死的混賬!
她揮揮手,後堂開始重新上菜,鳳知微親自下階勸酒,笑吟吟道:「今日當真盛事美事一樁,各位為國家大業,不計個人私利,踴躍認捐三百萬兩,為歷年認捐之最!本官定當立碑勒刻,並上報朝廷,陛下定有嘉獎,來,且盡此杯,為陛下賀,為殿下賀!為諸位賀!」
眾人麻木的舉杯……當真盛事,確實踴躍,單刀入腹,糯米雞封口,認捐本子填好數目,你不掏——今天吃肉了沒?剖開肚子看看?
「各位吃呀,吃呀……」鳳知微此刻終於是個熱情好客的主人了,慇勤的勸菜,勸了半天,發現眾人都苦著臉打哈哈,沒人動筷子,低頭一看。
新上來的菜,是珍珠糯米雞,和粉蒸南乳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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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飯「盡歡而散」,當然盡歡的是鳳知微,至於那些大佬,管他們怎麼個陰影呢,鳳知微只在酒席中間,召來錢彥交代了幾句——陳家的黑道勢力不可小覷,據說他家與這兩年新近崛起的江淮第一大幫「滅龍幫」很有些瓜葛,鳳知微敢殺陳家家主,卻也不會對敵人掉以輕心。
席後按照慣例,她邀請各大巨商在園子裡玩玩,水月山莊是布政使衙門的別業,作為天下第一富,這山莊自然也修建得美輪美奐,尋常人無緣游賞,如今也算是個機會,可惜今天那一場剖腹太煞風景,鳳知微雖然慇勤挽留,但客人還是走了一多半。
在門口送客的鳳知微正想也休息會,眼角無意中一掠,看見了那輛翠蓋馬車。
秋玉落還沒走?
她還呆在這裡做什麼?
鳳知微立在門口猶豫了一下,一瞬間她不想回去,但是此時客人還沒走完,寧弈也沒走,她是沒法就這麼自己離開,好歹也要找寧弈告辭一下。
她在前廳沒找到寧弈,便轉到後院,剛剛經過後院垂花門,便聽見不遠處有人對話的聲音。
一男一女,都很熟悉。
寧弈和秋玉落。
說話的是寧弈,隔著垂花門過去是一片竹林,冬天竹葉瑟瑟,斑駁的擋住了他的臉,隱約間語氣似乎在道謝,「……那日江上,多謝夫人關照……」
鳳知微怔了怔,這話好像先前秋玉落對他說過,難道真相不是他援手了秋玉落,而是秋玉落援手了他?所以秋玉落語氣才那麼怪異?
那日江上……哪日江上?寧弈出入侍從雲集,就算有時和自己在一起,最起碼也帶個武功高絕的寧澄護衛,他會有什麼情況,能讓秋玉落援手他?
如果是那日黎江之上……雖然當時孤船水上,但離岸並不遠,寧弈定然也有安排護衛,難道他那天竟然破了例,沒有安排人?難道那天后來還發生了一些事是她不知道的?
她心裡翻騰著許多念頭,不自覺的在垂花門前站住了,透過橫斜的竹葉,她可以看見秋玉落的臉,她正用先前那種滿含傾慕的眼神看著寧弈,聽了這一句,兩頰慢慢浮出暈紅之色,忽然輕輕的低了頭,猶豫半天,才近乎呢喃的低低道:
「……殿下何出此言……難道您竟然忘了……忘了那日之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