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了一天一夜,不知已離開支梁鎮多遠,一行人已疲憊不堪,在此處荒野樹林裡點火坐下,數十人在一起,竟沒有一人開口說話,氣氛沉默而壓抑。
荏九抱著腿倚樹坐著,她躲在黑暗的陰影裡,不敢讓寨子裡的人看著她臉上的沮喪,她現在不能為大家打氣,至少不要給大家添堵。
土匪乙在前面撥弄著火堆,他懷了六個月身孕的媳婦兒倚在他旁邊,疲憊的睜著紅紅的眼睛,一夕之間失了家,誰還能安眠。
一旁的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眾人警戒起來,目光緊張的盯著那方,男人們霎時握住了武器,做出了攻擊的姿勢。
「是我。」淡然的聲音從草叢裡面傳出,穿著奇怪緊身黑衣的男子緩步自草叢中踏出,火光映在他平靜的臉上,「我已將撤退痕跡盡數遮掩,並且確保三天之內不會有任何人追上來。所以大家盡可放心。今晚好好休息,明早再起來趕路也不急。」
他冷靜的聲音像藏著莫名的力量一般,稍稍安撫了一下那些幾乎快緊繃斷裂的神經。
荏九自角落裡慢慢抬起頭,目光躍過許多人,與他相對。楚狂靜靜的點了點頭,以示安撫。
當他整個人從黑暗樹林裡走出時,大家這才看見,他背上竟還背了兩個人,或說……兩具屍體。是王家大叔與他的兒子,這兩人皆是在與黑衣人打斗的時候被當場砍死的。
楚狂將他們背過來,輕輕放在地上。眾人一時有幾分呆怔,荏九更是看著地上的屍體傻傻的睜著眼,忘了所有反應。
「啊……」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從人群裡站起身來,她踉踉蹌蹌的走過來,一跟頭摔在地上,旁邊的人幾乎都忘了扶她,她跪行至兩具屍體旁邊,伸手摸了摸老王的臉,然後抱起她的兒子倏爾嘶聲痛哭,一聲一聲宛如摧心肝的利刃,割碎了一地傷心。
女人們開始嗚咽著哭泣起來,男人們轉頭掩面,或是無聲歎息,或是暗暗抹淚。
荏九默默的抱緊膝蓋,她還太年少,她從沒在一天之內經歷過這麼多事,王家嬸子的啞聲痛哭像是把她心挖出來揉碎了一樣,讓她覺得任何安慰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她咬緊下唇,用力得幾乎把自己皮肉咬破。
她什麼都做不到……
道這種時候荏九才發現,原來她竟沒用得什麼都做不了……
「為什麼!」王家嬸子啞聲問著,「為什麼突然這樣!」她泣不成聲,「不是一直好好的麼?」
大家沉默著,忽然有人悄聲道:「他們殺進寨子前說要找天外來人。」
一句淡淡的話,把眾人的目光都引到楚狂身上,楚狂不偏不倚的站著,在這種情況下,竟還利落的點了點頭:「說得沒錯,根據各方情報來看,他們是沖著我來的。」
大家看他的目光一時都有些變了,猜忌、懷疑甚至慢慢帶出一點憎惡。
「是你害死了我孩子!」王嬸不知哪來的力氣,倏地撲上前來一把拽住楚狂的領口,「是你害死了他們!是你害得我們無家可歸!」她滿臉通紅,額上青筋暴起,仿似是親眼看見了楚狂殺了她的家人。
楚狂沒有辯解。
在場的人都知道,王家人不是楚狂殺的,但是他們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開始慢慢變得疏離。就像一道道寒刃,把楚狂與他們之間所有友好聯系都切斷,讓楚狂瞬間變成了一個好似會吃人的怪物。
「抱歉,帶給你們這些麻煩,如果你們要我走,我會立即離開,當然,我不建議各位這麼做,因為我還有一些於各位有利的意見……」
「啪」一巴掌狠狠打在楚狂臉上,他沒有絲毫意外的表情,像是預料到會挨這一巴掌一樣。
王嬸有些失了理智的瞪著他:「你償命!你償命!」她喊著,再次抓上了楚狂的衣領,揮手便又要打他,楚狂臉頰紅了一片,但他卻沒有反抗,目光冷靜得幾乎沒有情緒的看著王嬸:「你洩憤我可以理解,但此舉沒有意義。」
又是一巴掌要落在楚狂臉上,卻倏地停在了距他臉頰兩寸處,荏九指關節用力得泛白,她緊緊握住王嬸的手,輕輕道:「他沒有錯。」
看見攔在他身前的荏九,楚狂漆黑瞳孔之中驀地有幾許波動。
荏九靜靜的看著王嬸,好似要望進她的心裡:「落在我們山寨不是他選的,留下來也不是他選的,都是我的錯。」她聲音低啞,「王嬸,是我強迫他留下來的,若真要算,錯的是我,害死王大叔和王大哥的也是我。」
荏九說著,臉蒼白得沒有人色。
王嬸看著她,手上力道忽而一軟,整個人好似突然被抽干力氣似的軟倒在地,荏九順勢抱住她,讓王嬸在她肩頭淒聲哭著:「小九兒啊,這以後,還怎麼過……」
這一聲問,讓荏九顫抖了唇角,眼眶一紅,險些哭了出來。
「行了。」一直蹲在火堆旁的土匪乙倏地開口,「事情都這樣了,別的別說,先商量著以後怎麼辦吧。」土匪乙看了楚狂一眼,「要沒有這小伙子咱們今天估計就得交待在寨子裡了,你們的目光也好歹收收,不管怎麼說,他如今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眾人再次沉默下來。
土匪甲一直坐在一旁,此時弱弱的開口道:「他剛才不是說有什麼意見麼,先聽聽他怎麼說。」
大家沒有異議,楚狂看了荏九一眼,荏九點了點頭,他才開口道:「三點建議,第一,若帶了替換衣物,請在明天趕路之前進行替換。確保不讓路人看出倉惶於狼狽。第二,從明天開始,大家最好分開行動,人數過多會導致團體行動遲緩,並且極易被發現。第三,大家仔細想想,在稍遠點的地方有沒有親戚或者友人可以投靠。」
「是要我們隱姓埋名,背走他鄉嗎?」有老人急道,「我這一把年紀了!我不能埋骨他鄉!」
「很遺憾,如果想要繼續平靜生活恐怕只有這樣了。」
眾人面面相覷,有人遲疑著開口:「我在平城還有幾乎親戚。」接著又有人道:「我有個發小在西南邊……」慢慢的,說的人更多了起來,大家好似都慢慢想到了自己的去處,不是一盤死局,讓大家或多或少不那麼郁結了些。
「可是,官府會不會再找到我們呢……到時候還連累了收留我們的人……」
有人提出質疑。
楚狂搖頭:「不會,今天我斷後,解決最後一個士兵之前,通過一些手段獲取了敵方相應的資料。因貴山寨數十年未與官府遞交人口數目及戶籍相應手續,所以官府並不知山寨中有多少人口,更不知你們姓誰名誰,長相如何,只要離開了支梁鎮,他們找到你們的可能性極小。這是其一。其二,他們的目標是我,今次上山寨只為滅口,只要你們從今往後不要在提起關於我的任何信息,他們沒必要再花費巨大財力物力尋找你們。」
最後的疑慮被打消,大家都開始與家人小聲討論著明天要往哪個方向而去。
荏九望著王嬸,輕聲問:「王嬸,你有地方去嗎?」
王嬸只回頭呆呆望著地上兩具屍體,搖了搖頭:「我只想去陰曹地府陪著他們爺倆。」
荏九沉默。她不能完全理解王嬸的心情,但是她知道,當突然有一天,至親之人消失的時候那種無力與惶恐,一直撐著自己那片天的頂梁柱毫無防備的塌陷了,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讓她無處可躲。
「王家大嫂。」土匪乙適時開口道,「若你不嫌棄,不如跟著咱們夫婦走吧。」他說,「我們想去北方,我媳婦娘家就在那邊,路途遠,咱們一起走,一路上也算有個照應。
王嬸沒有答話,荏九咬了咬牙,站起身來:「不能讓王大叔和大哥這麼躺著,他們是不能跟著走的了,我去後面林子找塊地方。」
她從火堆裡撿了根燃著的木頭,只身往後面漆黑的樹林裡走去,土匪甲想要跟,但卻被楚狂攔住了:「我去就好。」他靜靜跟在荏九身後,看她隨手撿了根趁手的木棍,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戳著。
楚狂慢慢走到她身邊,沒有開口打擾,只默默陪著。
荏九像是在全心全意的找著合適的土地,慢慢遠離明亮的篝火,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越發清晰的在樹林上的天空中閃爍,越走越幽靜,直到四周只聽得見兩踏過枯葉的腳步聲,荏九終於停了下來。
「抱歉。」她輕聲說著,手裡的木棍在地上時輕時重的戳著,「王嬸人很好,她今天只是太傷心了,大家也沒什麼惡意,你別往心裡去。」她背對著楚狂,讓他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無妨,人之常情,可以理解,而且他們說得沒錯。」楚狂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貴山寨遭此禍端確實是由我而起,你們的情緒是理所當然該承擔的。」他微微一頓,有些不自然道,「謝……謝謝閣下先前為我開脫罪名。但此舉實在沒有必要,那都是我該承受的。」
「開脫?」荏九語調微微往上一揚,倏地發出一聲似諷似嘲的輕笑,「那不是幫你開脫,事實本來就是這樣的。」
是她留下了楚狂,是她給寨子招來了殺身之禍。
楚狂聞言沉默了半晌,他隱約知道這種時候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來安慰一下荏九,但安慰人這種事情向來不是他的強項,在他嘴張張合合的期間荏九忽然抬頭望著天上的星星道:「你知道我們這裡是怎麼看天上的星星的嗎?」她說,「老人說星星是逝去的人的魂魄,他們每天都在天上看著自己的後人。」
楚狂斟酌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沒忍住,道:「魂魄之事我不想妄論,不過天上的星星都是由一定元素組成,貴星球肉眼所見的星球上,多半是無機物組成……」
荏九沒有理他:「從爹娘去了之後,有段時間我成晚成晚的看星星,心裡賭咒發誓的說一定要好好看著寨子,好好守著寨子裡的大家。我想他們一定在天上聽到了的。」
楚狂又默了一會兒:「事實上,根據貴山寨的葬禮風俗,他們會被分解在土地裡,雖然經過星球一定氣流循環,組成他們身體的某些分子或許會被送到空中,但絕不會保持有意識狀態……」
荏九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語道:「可是我今天一定讓他們失望了。」
「不會的。」楚狂說,「他們不會保持有意識狀態到現在,所以不可能產生包括‘失望’在內的所有情緒波動。」
荏九終於回頭看了楚狂一眼,然而這一眼卻看得楚狂呆住了,因為荏九掛了一臉的鼻涕眼淚,在他看來簡直……髒極了。荏九裂開嘴,哭聲從喉嚨裡滲出來:「你就不能安安靜靜老老實實的聽我說一會兒話嗎?嗚……」她咬著牙,咽下喉頭滾出來的哭腔。
楚狂額上冷汗淌下:「抱歉。我只是覺得這些事閣下有必要知曉,以免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過度悲傷。」
「我已經很悲傷了你就不能閉嘴嗎!」荏九喊了出來。
「抱歉。」楚狂慌得緊緊咬上嘴巴,以保證不再洩露出任何聲響。
「你就只要悄悄的聽我說一下不行嗎!」荏九有些失控的大聲道,「我會不知道這些是幻想嗎!我會不知道天上的星星永遠聽不到我說話嗎!我會不知道我爹娘不會變成只會在天上傻亮的星星嗎!我要你提醒嗎!我要你提醒嗎!我就是想說說,不可以嗎!」
面對荏九步步緊逼的質問,楚狂臉上的冷汗落得越多,他別過頭不敢看荏九,只在她情緒激動上前的時候悄悄往後退兩步。
「你就不能!」荏九一把抓住楚狂的衣服,聲音倏地弱了下來,「……讓我依靠一下嗎……」
楚狂咬著嘴不敢說話,但卻站直了身子,任由荏九拽著他胸前的衣服,低聲抽噎,慢慢的,荏九額頭抵住了楚狂的胸膛,楚狂聽見她時不時吸鼻涕的聲音表情有幾分僵硬,但面對這種情況,他又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算了……就當是他該承受的吧……
荏九越哭越傷心,這個個人都貼在了他的胸膛上,手臂穿過他的身側,將他緊緊抱住,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抱住自己父親痛哭一樣,毫無形象,毫無節制。
怎麼能忍得住呢。
因為她的難過和悲傷,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安全的宣洩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