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中秋佳夜暗香湧

中秋當夜,兩宴同開。皇上在永春宮宴賞群臣,而後宮這邊也在瀲艷殿大開歡宴。以太后為首,皇后及貴妃左右相陪,諸妃嬪同席。祭月之後,大宴開啟。其實於京城內修有專門祭月之苑,只不過除非大慶年景,一般只是在宮內隨興而已,並不勞師動眾,亦可儉省用度。

此時瀲艷殿外興華樓上,演繹奔月曲舞,殿內繁花團放,猶以桂花最盛。桂花輔蟹,佐以美酒。各色山珍海味,更有時令鮮蔬瓜果無數。諸妃嬪設條案於高座之下,滿桌美饌,殿中還有一應舞姬祝興。

緋心坐在高階側案邊,看著滿殿妃嬪。階高者一人一桌,階低位下者兩人或者四人一桌。依次而列,就算最低等級的充侍也有立席同陪。

只不過,皇上不在,歌舞雖妙,仔細觀者廖廖。眾人皆是不鹹不淡,談不上有意趣。倒是太后很有興致,玩了酒令,依古至今的貼對,案聯皆行了個遍。又學民間玩擊鼓傳花,蟹也多食了幾隻,酒也多飲了幾杯。皇后不過雙十年華,青春鼎盛,但面上無喜怒,一副參悟紅塵的超然模樣。她只是略坐了一坐,便離席回宮了。

過了戌時,皇上駕臨瀲艷殿。氣氛一下便熱烈高漲起來,宮人忙著在太后邊上給皇上安席。誰料他給太后請過安後,便逕自往緋心身邊一坐:「母后不必張羅了,兒臣在這裡就好。」他此時已經褪了朝服,換了一身天青色暗繡金色雙龍的常服。面上微微泛著紅暈,想是剛才也飲了酒。

他往這裡坐,緋心哪敢再坐。忙著便要起身,他拉著她的手,淡淡笑著說:「愛妃不必拘禮了,此乃家宴,坐著就好。」這話聽得緋心心裡直發虛,但面上卻配合著淡笑,一副嫵媚模樣。

星華微睨了眼:「皇上讓你坐,你便坐吧。」

緋心謝了恩,便虛坐了長椅的一角。她根本不敢看下面,直覺著有一萬把飛刀要戳過來。寧華夫人和新晉不久的昭華夫人林雪清還在下面,他剛不過是閒問了兩句便罷了。此時卻挨在緋心邊上坐著,讓她實在難自在。

皇上一來,氣氛馬上不同尋常。一個個都摩拳擦掌,跟飲了鹿血一樣雙眼發亮。一時間,獻藝的獻藝,展才的展才。一會的工夫,殿前階下的置物台上已經擺了寧華夫人畫的馬,昭華夫人提的字,靈嬪剪的紙,俊嬪繡的帕,和嬪釀的酒……更有譜曲彈樂的,起舞的。真是爭奇鬥妍,別出心裁。緋心只覺眼花繚亂,瀲艷殿上,可謂是霓裳化作鐵甲衣,琵琶好比三尺鋒。媚眼翻出千凌箭,素手奏起破陣歌。殿上雖不見鐵馬,蓮步巧動成戰車。

緋心是皇上一在邊上就緊張,生怕哪裡規矩不利又惹人不快。別人是狀態大勇,她就開始狀態低靡。鼓樂越急,她越是洩了士氣。

行酒令就沒一句是對的,賦詩就文不對景,詩不合韻。眼見太后,皇上面色不善,心下就是更著急。越急就越是顛三倒四,急得個身後的繡靈恨不得衝上去替她說。貴妃明明之前還很神勇,賦月詩三首,句句精妙。言語有儀,進退有度。結果正主一來,馬上人仰馬翻,人家就跟喝了鹿血一樣,她就跟喝了雞血一樣。

文鬥緋心敗北。武鬥就更慘不忍睹。皇上讓她彈琴。三調跑了兩調半。彈得下頭竊笑不止。皇上面如鍋底。緋心實在坐不下去了。這樣下去。不但丟了她自己地臉。亦是讓太后和皇上沒面子。

這中秋佳宴是她幫襯著張羅地。沒少操心勞力。但緋心或者只是一個張羅地命。實在享受不到成果。所以她酒過三巡。便以不勝酒力為由。向皇上和太后請辭離席了。

她帶著繡靈和繡彩。沒乘步輦。慢慢沿著西臨十三所往掬慧宮走。月亮已經爬上高天。今天月朗星稀。月明如盤。她剛飲了不少酒。此時步履有些蹣跚。柔風一吹。覺得很是舒服。不知覺間。已經踱到西配園子。這裡桂樹飄香。殘荷娑婆。菊花盛放。枝間鴉棲雀啞。與遠遠瀲艷殿地歌舞生平。遙相呼應。

緋心立在荷塘畔。看著天上明月。見月而思鄉。一時間心生感慨。不由詩性從心起:「暮雲盡。清寒溢。銀盤起精魄。人間耀芳輝。寒鴉棲碧樹。清露濕桂花。桂子飄香夜。恰是思鄉時。」她家在淮南。南方桂花極盛。比之宮中所培植移栽地更加濃郁芬芳。她曾經所住地院子裡。就有桂樹。細碎白花。濃香滿園。可以一直綻滿至秋末。桂樹高壯。枝椏密佈。葉小而精。花朵更細。其形恢宏。其花嬌俏。

每至中秋時節。父親生意繁忙。能趕上舉家團圓之時並不多。多是大娘帶著全家女眷。賞月嬉玩。看那月上蟾宮。恆娥之影綽綽。焚香禱月。以求闔家安康。她已經習慣了這樣地日子。長年在家中安度。男子在外奔波。女子於內打理。樂正家雖然經商而起。但父親一向以世家大族地家教來要求他們。父親常年在外。得見甚難。便是兄弟年幼之時。也不輕易與姐妹相見。就算父親見她們姐妹。也只是導訓幾句。遠遠立著。並不召喚她們近前。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與異性相處。所學地唯從女子常讀地書本。恭順。謙卑。《女誡》上不是說了嗎?卑弱第一!

繡靈默默站在她身後。看緋心又立在那發了癡。知道她一時半會走不了。繡彩便回去給她拿披風。繡靈聽她隨口吟詩。心話說剛才若是有這般詩情。也不至在眾人面前灰頭土臉。正想著。後頭已經有人把她地心裡話說出來了:「貴妃若是剛才有此發揮。也不至要中途離席。敗興至極了!」

這聲音驚得繡靈渾身一抖。不止是繡靈。連緋心都差點跌進塘去。她忙忙地回身跪下:「臣妾見過皇上。」

雲曦慢慢踱過來,瞅著地上的影子慢近,越近她就越緊張,那種預感又不時的往腦子裡竄。一這般想,便不止是緊張,更有羞怯之意。兩下一亂抖,突然從她袖袋裡噼裡嘩啦掉出一堆東西來。她一下面如死灰,月影之下更顯慘淡。當著他的面,她也不敢撿,只顧撐著地哆嗦不停。

因是節慶,這西配園子裡也為了應景,塘上放了蓮燈,樹上繞了彩璃,邊角宮燈亦是明耀,與月相爭輝,也是分外奪目。他垂眼看著地上的東西,像是幾個彩紙包,連帶還有一塊玉。那塊黃玉讓他的眼微縮了一下,忽然彎下腰來,卻是去撿地上的紙包。

雲曦隨便撿起一塊,打開來一看,是香膏。透著淡淡的芬芳,一股極是清雅的香葉氣息,如此桂花香芬的園裡,這香雖淡,卻絲毫沒被掩埋。

緋心撿起黃玉,捧著向上:「皇上,這塊玉是上回皇上落在掬慧宮的。」

「哦?是麼?」他輕嗅著香膏的味道,「太久了,朕不記得了。」

他諷刺的話讓她一顫,她抿了一下唇說著:「臣妾是想早些送還給皇上,只是因皇上政務……」

「這麼說,就是朕的不是了?」他不耐的打斷她,「貴妃事忙,忙著折騰花草。雅的很呢!」

緋心噤口,依舊托著玉跪著。他瞄了一眼她頭上的花簪:「起來吧,給朕帶上。」

她聽了,便謝恩起身。慢慢靠近他,將這玉掛重新繫在他的腰間垂帶扣裡。他垂頭看著她,氣息撲灑在她的頸間,帶出微微的熱,淡淡的癢。他半彎著手肘,指尖還挾著香膏。他身後的繡靈已經快急瘋了,貴妃腦子又轉了筋了。緋心瞥見他身後的繡靈,腦中一激,霎時有些轉醒。

緋心低垂著頭,溫吞了一句:「皇上,這些香片膏是臣妾要獻給皇上的,是臣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到關鍵時刻舌頭都拐不過彎來。明明是想借此邀寵,卻帶了一天又一天就是不肯往出拿。本來今天是個機會,可以藉著群妃獻禮的時候送出來。但還是臨陣脫逃了。而此時大好時機,卻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掉了一地,便說是給朕的。貴妃心思轉的倒是不慢!」他看著地上的紙包,話越發說得難聽起來。

「回皇上,真是給皇上做的。娘娘親自做的,忙了一個來月呢!」繡靈急的要跳,看自家主子泛了木,也顧不得太多。跪在地上,不待人問便開了口。

緋心當著雲曦的面,也不好直接喝斥她。冷汗已經冒了一頭,只怪自己平日裡對繡靈幾個太寬待。更恨繡靈這個不省事的不會察言觀色,皇上已經擺明不信這東西是給他的。何必還要強著辯,他是皇上,辯來辯去最後他惱了,虧的還不是她這裡?皇上前些日子連來了幾天,便開始渾不顧的爭寵。現在居然還敢大著膽子搶話,真是白教了快四年!

緋心在這邊咬著牙暗罵繡靈,雲曦卻不緊不慢的開口:「繡靈也起來吧,地上怪涼的。大節下,跪著幹什麼。」

「謝皇上!」繡靈歡天喜地的剛一起身,眼瞅著緋心正斜著眼不動聲色的瞪她。一副要把她活剝的樣子,嚇得腿肚子一轉筋,險些又跪了。

「既然給朕的,早不拿出來?」雲曦隔著紙包輕嗅了一下,「什麼香?怎麼這麼多包?」

「九轉蓮心。」他一問話,她就本能作答,也忘記在前加「回皇上」之類的敬語了。主要是剛才只顧著瞪繡靈,一時沒回醒過來。她說著,便彎腰將地上的一一撿起來,捧著送到他的面前,「以蓮瓣,蓮蕊,蓮葉,蓮子,蓮莖,蓮根。輔以桑,菊,梅,櫻,木芙蓉等花香。製出九塊,共有九中不同味道。皇上倦乏的時候,可以點上,有醒腦清心的功效。」

他伸手,卻是連香一併握住她的手,指尖若有似無撫過,因上月他連宿掬慧宮七日,本月初三就沒再來找她。

「都是你自己制的?」他的聲音微喑了下來。

她輕輕嗯了一聲,卻是沒敢看他。他鬆了她的手:「朕送你回去,給朕試試這香。」

緋心聽了心下一暖,點頭應著。汪成海早跟了過來,不過是遠遠的,沒往這邊湊。現在瞧著皇上走了,便帶了人遠遠的跟著他們,繡靈亦是如此。一路上沒人講話,靜靜的,月光與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的長長,一時間,似是交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