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傅恆離開,就再也沒回來的意思,他寧可睡在冰冷冷的書桌上,也不肯再回房裡睡。
爾晴日子難熬,富察家幾乎人人都在猜測,她這少夫人的位置只怕是坐不穩了,尤其是她又沒個所出,為了富察家後繼有人,這一次連富察夫人都不站在她這邊,與傅恆商量著是否要納個妾。
日子實在難過,爾晴心中又怕又怒,最後一咬牙,下定了決心……
「娘娘!」
長春宮內,爾晴朝皇后一叩頭,身旁放著一隻藍布包袱,埋首在地,聲帶哭腔:「爾晴想回長春宮為您侍疾!」
皇后坐在上首,身旁擱著一副枴杖,那是魏瓔珞與明玉一同為她做的,上頭沒有雕龍畫鳳,只刻了兩個字跡不同的福字。
「侍疾?」皇后楞了一下。
「是。」爾晴抬起頭,用帕子擦了一下眼淚,柔聲道,「娘娘,您身子骨不好,奴才擔心極了,特意稟報過阿瑪額娘,徵得了他們的同意,這才收拾行囊入宮。」
皇后看了眼她身旁的小包袱,堂堂一個富察家的少夫人,哪可能就這麼點細軟,這是故意做給她看的。
看破不說破,皇后只輕輕搖搖頭:「宮裡不缺人,況且以你現在的身份,也不便做這些下人的事,你回去吧。」
「娘娘!」爾晴匍匐前行,一路爬到她腳下,昂頭望著她,哀哀道,「爾晴跟著您六年,早已習慣了伺候,雖然離開了宮裡,到底放心不下!從前太后身邊得用的宮女,出嫁了以後還有捨不得,特意召回來留用的,更何況奴才嫁入富察家,是娘娘的弟媳,想為您侍疾,又有何不妥?」
皇后撫了撫身旁的枴杖,她昏迷不醒時,爾晴沒來,她杵著枴杖,一步一步艱難的學習走路時,爾晴沒來,她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爾晴沒來。
枴杖上只有兩個福字,一個是來自瓔珞,一個來自明玉,沒有一個來自爾晴。
於是皇后笑道:「不必了,本宮身邊有瓔珞和明玉,足夠了。」
爾晴沉默片刻,終是長長一嘆,吐露實情。
「娘娘。」淚水一滴滴垂落在地,爾晴淒婉道,「傅恆一向忙碌,一月有三兩日回府,也是獨宿書房,奴才在家裡,著實寂寞淒清,才想回來伺候娘娘,您——也不要奴才了嗎?」
其聲極哀,如一條被主人捨棄的小狗。
皇后又天生一副柔軟心腸,雖有些怨她薄情寡義,但眼見如此,終是心中不忍,道:「爾晴!你老實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傅恆寵愛一名婢女,多次與奴才爭執,奴才一時氣憤,便責罰了她,引得傅恆大怒。」爾晴哭哭啼啼道,「如今富察家……已沒了奴才容身之處了。」
皇后卻沒有信她片面之詞,又或者說,比起她的片面之詞,皇后更相信從小看大的弟弟。
淡淡掃她一眼,皇后道:「本宮從未見過傅恆發怒,可見你這次的錯,著實犯得不輕啊。」
爾晴是個聰明人,見皇后不上當,她就不繼續在這件事上扯謊,轉用悲情攻勢,扯著皇后的裙襬,一個勁的哭道:「皇后娘娘,就容奴才留在宮裡,陪您一段時 日,至少等傅恆消氣了,奴才再回去,好不好?求您了……」
就像皇后瞭解傅恆,她也很瞭解皇后。
爾晴知道,皇后一貫眷戀舊物,連件舊衣裳都要縫縫補補,更何況是個人。
果然,猶豫半晌之後,皇后嘆了口氣,無奈道:「罷了,你留下吧。」
爾晴回宮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長春宮。
「皇后娘娘就是心太善!」宮女寢處,明玉狠狠磕著手裡頭的瓜子,「長春宮什麼地方,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魏瓔珞好奇看她一眼:「你從前不是和她最要好,怎地如今這麼不待見她?」
明玉冷哼一聲:「她自從當了富察府少夫人,完全變了個人似的,珠光寶氣,頤指氣使,我不過是個奴才,可千萬不敢高攀!」
魏瓔珞笑了笑:「人是不會變那麼快的,如果真的變了,只是你從前未曾發覺……」
她忽然住了嘴,因為房門忽然開了,爾晴扶門而立,目光朝裡頭一張望,最後落在她面上。
「魏瓔珞。」爾晴抬手指著她,一副吩咐下人的嘴臉,「我的行禮搬入偏殿,尚未規整,你去替我收拾收拾。」
明玉就要發怒,但被魏瓔珞伸手攔了,看在傅恆的薄面上,婉拒道:「富察夫人,皇后娘娘的腿每逢陰雨天氣便疼痛不止,我還要趕著去為她按摩。」
她禮讓三分,爾晴卻得理不饒人,單眉一挑道:「除了你,長春宮就沒別人了?明玉自然會去做,你只管幫我整理行李!」
「我沒空。」魏瓔珞搖搖頭,「你等等,我去問問誰有空。」
她也算仁至義盡,到底給了爾晴一條台階下,卻不料自己剛剛將腳踏過門,爾晴就伸來一隻手,鐵鉗似的鉗住她的胳膊。
「你……」魏瓔珞實在有些不耐煩了,剛剛轉過頭,一個巴掌就甩在她臉上。
「好奴才,竟敢推脫我的命令!」爾晴笑,「皇后娘娘太仁慈,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今日就讓我來教訓教訓你,好叫你知道,誰是主子,誰是奴才……」
啪!
一個響亮的巴掌聲。
爾晴被打得狠了,原地旋了一圈,才搖搖晃晃的重新站定。
「你,你……」她抬手捂著自己紅腫的右頰,不敢相信地看著魏瓔珞,「魏瓔珞,你瘋了!你居然敢打我!」
魏瓔珞冷冷一笑,先前是她不留神,如今她回過神來,哪還會給對方再掌摑自己的機會。
「要作威作福,回你富察府去!」她一步步逼近爾晴,「在這長春宮,只有一個主子,那就是皇后娘娘!你也好,我也罷,都是奴才!你若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便只好出手,讓你重新記起來……」
爾晴生怕她又要打自己,忙大聲喊道:「來人!來人!魏瓔珞要打人了!珍珠,琥珀!快來人啊!」
叫了半天,無人回應。
爾晴漸覺不對,她左右環顧片刻,珍珠琥珀……長春宮的宮人們都站在遠處,冷眼旁觀。
那種感覺,就像一群人圍繞在一隻籠子旁,看裡頭的猴子上躥下跳。
「喜塔臘爾晴。」魏瓔珞伸手一推,便將爾晴推到牆上,單手撐在她耳邊,聲音裡三分戲謔七分嘲諷,「如今的長春宮,已不是你的天下了,若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不介意教訓教訓你,好叫你知道,誰是主子,誰是奴才……」
爾晴胸膛起伏片刻。
她甩給魏瓔珞的巴掌,魏瓔珞反手甩給她,她對魏瓔珞說的狠話,魏瓔珞下一秒就丟回給她,讓她臉上心裡都火辣辣的疼,忍不住惡狠狠道:「你等著,我這就去找皇后娘娘,讓她主持主持公道!」
面對她的威脅,魏瓔珞連眉頭都沒動一下,抬抬手:「請。」
她如此有恃無恐,反讓爾晴楞了一下。
「你等著!」惡狠狠丟下一句,爾晴轉身就走。
目送她的背影,明玉走近魏瓔珞,略帶擔憂道:「瓔珞……」
「沒事。」魏瓔珞淡淡道,「讓她去。」
送膳太監正在收拾餐盤。
皇后剛剛用完膳,因天氣有些熱了,她的胃口不是很好,大部分菜一動不動,只幾道爽口小菜略動了幾筷子。
接過侍女遞來的帕子,輕輕點了嘴唇幾下,皇后便扶著侍女的手起來,剛剛走出門,便見宮門口跪著一人。
「娘娘!」一見她來,爾晴便哭喊起來,「娘娘你要為爾晴做主呀!」
她一番添油加醋,將自己剛剛的遭遇全盤托出,故意選在宮門口,讓所有人都聽見都看見。
皇后靜靜聽完,臉上一絲表情變化都沒有,只抬頭看了眼天色,似乎覺得這裡太熱,不是個說話的地方,淡淡道:「隨我來寢宮,來人,去把瓔珞叫來。」
「是。」
爾晴心中大喜,心道:魏瓔珞,這下有你好看了!
一行人進了寢宮,皇后坐在桌沿,接過侍女遞來的茶盞,慢條斯理的劃拉著茶蓋。
爾晴在下頭跪著,眼角餘光時不時朝房門口瞄一下。
房門終於開了,魏瓔珞走進來:「娘娘,您找我?」
「無論如何,她但到底是你的前輩。」皇后將茶盞擱在桌子上,「外人面前,你多多少少要給她些面子。」
魏瓔珞順從應道:「是。」
「過來給本宮按摩腿吧。」
「是。」
爾晴跪在地上等了半天,卻沒等到下文。
她忍不住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著皇后,沒了?這就沒了?跪的雙腿發麻,哭的兩眼泛紅,最後只換來你這輕飄飄的一句責罵?
魏瓔珞正在為皇后按摩腿部,一門心思都在上頭,已全然忘記爾晴的存在,隨她手指或按或捶,皇后的神色略略有些改變,但看她的眼神卻是始終不變,又溫柔,又信任。
忽察覺到爾晴的目光,皇后抬眼對她一笑:「你怎麼還在這?」
那一瞬間,爾晴忽然明白了過來。
「無論如何,她到底是你的前輩。外人面前,你多多少少要給她些面子。」——這句話哪裡是在敲打魏瓔珞,分明是在敲打她!
潛台詞很明顯,今非昔比,出了宮再回來,你爾晴已不再是長春宮宮女之首,這個位置已經屬於別人,屬於魏瓔珞。
外人面前,爾晴必須給她面子,而不是像今天這樣,受了一點委屈,就跪在大門口,鬧騰得人盡皆知。
而更深一步的意思則是——皇后壓根不信任爾晴哭訴的那番遭遇。
背後出了一身冷汗,爾晴緩緩垂下頭:「……是,奴才告退。」
她規規矩矩的退到門旁,反手關上門的那一刻,看見兩人一坐一跪,一個用心為對方紓解痛苦,一個溫柔注視著對方。
兩人之間,親密無間,全無她插足的餘地,全無她挑撥的空間。
爾晴頓覺手腳發冷,整個人如墜冰窖,一下子清醒過來。
「魏瓔珞說得對。」她心中喃喃,「這裡再也不是過去的長春宮,我也再也不是過去的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