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養心殿寢殿內。
守夜的是李玉,他抱著拂塵,腰背挺直地立在床沿,都已經是三更天了,帳子裡仍然傳來翻來覆去的聲音。
最後,弘曆終於一掀被子:「睡不著,朕要出去走走!」
這一走,便走進了延禧宮。
龍靴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作響,弘曆一腳深一腳淺的走著,一個不小心,一隻腳踩進雪坑裡。
「皇上小心!」李玉忙伸手扶住他。
「怎麼搞的!」弘曆將腳抽出來,有些惱怒道,「這延禧宮的雪,難不成從入冬開始就沒掃過嗎?」
他鬧出的動靜雖不大,但也不小,理應有守夜宮人起床探看,但直至弘曆走到寢殿外,仍無一個人出來。
弘曆的眉頭蹙了起來,李玉察言觀色,道:「哎,皇上,這些下人太沒規矩了……」
弘曆忽然一擺手,示意他噤聲。
漆黑一片的延禧宮,亮著一點光。
弘曆朝著那道光走去,走得近了,才發現是一星燭火,在燭台裡微弱的搖曳著,將一點光,一點熱度,打在破了一洞的窗戶上。
弘曆就站在窗外,透過那個洞,藉著那一點光,看著窗內的她。
延禧宮裡的人都不知哪兒去了,就留了魏瓔珞一個,孤獨地坐在燈下,都已經夜半三更了,還在做著綉活。
屋子裡一定很冷,因為她時不時要停下來一會,揉搓一下雙手,將略顯青紫的手指放到嘴邊呵氣,等手指恢復了些知覺,才重新拿起針線刺繡。
只是屋子裡不但冷,還暗,許是為了讓蠟燭能夠燒久一些,故而將燈芯掐得極小極細,魏瓔珞坐在這樣一根蠟燭旁刺繡,綉一會就要揉揉眼睛。
如此潦倒之姿,連李玉看了都有些心生不忍,更何況是……他小心瞥了弘曆一眼,果然在他臉上看到了心痛。
說弘曆心中沒怨氣,是假的。
但再多的怨,他也只是對她避而不見,並沒有刻意為難她……至少他從未想過要在衣食住行上為難一個人!為難他的女人!
吃點東西好嗎?穿點厚衣服好嗎?再不濟,將蠟燭點的亮一些好嗎?別讓朕這樣內疚好嗎?
——這些話在弘曆心中翻騰,卻遲遲說不出口。
呼——
屋內的燭火忽然一跳。
魏瓔珞忙放下針線,伸手護住燭火,免得它被外頭灌進來的冷風吹滅。
燭火劇烈搖曳了一陣,好不容易穩定下來,魏瓔珞嘆了口氣,目光不自覺的朝窗口看來,弘曆急忙避開,還不忘把李玉也扯到一邊,兩個人壁虎一樣在牆上貼了許久,直冷得李玉低頭打了個噴嚏。
弘曆狠狠瞪他一眼。
李玉忙雙手捂嘴,無辜地看著他。
等了一會,弘曆悄悄往窗內看了一眼,見魏瓔珞仍在低頭刺繡,鬆了口氣。
「皇上。」李玉壓低聲音問,「不進去嗎?」
弘曆搖搖頭,轉身就走。
人雖走了,心卻留了下來。
這一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是她朝手心裡呵氣的模樣,就是她瘦得尖尖的下巴,就是她手裡那副觀音像。
——卻不想,第二天,他竟又見到了這幅觀音像。
在太后的宮殿裡。
屋子裡燒著無煙炭,縱是冬天,也溫暖如春,太后將繡像捧在手裡,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喜愛:「這觀音大士端莊可親,悲天憫人,肌膚又圓融乾淨,褶皺衣帶也十分立體,綉坊這回倒是下了功夫!」
純貴妃微微一笑:「太后謬讚,這幅觀音像是獻給您的禮物,他們又怎敢不盡心呢?」
太后微笑著點頭,轉身叫人將繡像掛起來:「皇上,你也來看看。」
湊近之後,弘曆更加確定,眼前這幅繡像就是魏瓔珞做的那副,他瞥了一眼純貴妃,見她只顧與太后說笑,半句也不提魏瓔珞,鬼使神差之下,突然伸手摸了摸畫像:「觀音頭髮如此逼真,不像是綉線,難道……這是真人的髮絲?」
太后看向純貴妃:「綉娘用青絲入畫了?」
純貴妃看了一眼佛像:「漢人與滿人不一樣,若滿人斷髮,是大不敬,可漢人用根根青絲入綉,更顯對菩薩一番虔誠之心!這是早有的做法,叫發綉。」
弘曆手指划過觀音眉心一點紅:「這一點,分明是血跡。」
純貴妃垂了垂眼:「皇上,這可能只是個巧合,綉娘的血落在綉綳上,為了怕被看出來,才會化為額心一點紅。」
太后感嘆:「這綉娘真是心思巧妙,我還真想見一見。」
純貴妃怎肯讓魏瓔珞分薄恩寵,當即笑道:「太后,繡像並非一人完成,而是整個綉坊最出色的綉女通力合作。您若要見,臣妾親自去宣。」
太后捧著繡像,點頭:「一手好綉活的綉娘,宮裡比比皆是,肯這樣用心卻是極少數,是該好好賞賜。」
弘曆看著滿臉純良的純貴妃,神色複雜。
回到養心殿,他仍久久無法釋懷,腦海裡一會兒是菩薩眉心一點血,一會兒是魏瓔珞一邊咳嗽一邊刺繡的模樣,坐立不安了半晌,忽然發洩似的,一腳踢上火盆:「把這個送去延禧宮!」
李玉看他一眼:「嗻。」
「等等!」皇上喊住他:「記住,這不是朕送去的!是……」
李玉:「是內務府想彌補過失,特意送去了新炭盆,奴才明白,皇上放心!」
弘曆冷哼一聲。
李玉捧著火盆要出去,弘曆敲了敲桌子:「再送一盞琉璃宮燈去,朕不喜歡瞎子!」
「嗻。」李玉應完,忽問他,「皇上,您既然捨不得令嬪,怎麼不過去見她?」
弘曆呵斥道:「住口!」
李玉立刻往自己臉上甩了一個巴掌:「奴才多嘴!」
弘曆卻不是生他的氣,他豁然而起,負手在屋子裡來回走動,頗有些咬牙切齒道:「朕不是關心她,只是不願後宮有人受到苛待,內務府這些狗奴才,就算令嬪再不受寵,也容不得他們作踐!」
李玉:「皇上放心,奴才一定重罰!」
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鬧市有遠親。一見弘曆回心轉意,原本門可羅雀的延禧宮又重新熱鬧起來,太監們忙著端火盆,掛宮燈,連床上的幔帳,窗戶上的窗紙都換了新的。
活計雖多,但人手卻更多。
原本四下尋門路的宮人,如今又回了延禧宮,為了在將功補過,在主子面前表衷心,一個個搶著幹活,沒一個喊苦,也沒一個嫌累。
苦或累不可怕,怕就怕魏瓔珞要秋後算賬。
「哎呀,這不是吳總管嗎?稀客稀客。」明玉叉著腰過來,「您老人家今兒怎麼有空,屈尊降貴來這延禧宮呀?」
吳書來賠笑道:「明玉姑娘,這不入冬了嗎,延禧宮還沒佈置好,讓令嬪娘娘受苦啦!奴才剛知道,立刻就帶著他們來了,只求娘娘寬恕!待奴才回去後,一定狠狠削他們的皮!」
宮裡頭捧高踩低的人多了,其中之一就是這吳書來。
按理來說,有著綉坊時落下的交情,他就算不幫魏瓔珞,也不該落井下石,但實際上呢?他管著內務府,延禧宮裡卻缺這少那,有時候熱乎飯都吃不上一口。
這些事明玉都記在心裡,如今時來運轉,自不會對他客氣,當即冷笑道:「入冬可都一個多月了,哪個宮裡沒有火盆宮燈,吳總管說的話,您自己信嗎?」
吳書來也是個狠人,也不顧身旁還有下屬在,重重打了自己兩巴掌:「是奴才不好,全是奴才疏忽!令嬪娘娘大人大量,千萬寬恕奴才!」
他當然不願意在下屬面前丟臉,但面子重要,裏子更重要。
宮裡已有了風聲,說皇上震怒,要追查內務府苛刻令嬪一事,此時若不討饒,過些日子怕是連討饒的機會都沒有了。
……真是悔啊!他怎麼就豬油蒙了心,幫那位折騰起令嬪了呢?
要知道他們可是老交情!
在綉坊時,他就已經看好令嬪,幾次三番施以援手,可以說令嬪有今天的地位,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若是能將這份交情一直經營下去,他今天就不必憂慮追查一事,而是應該想著要怎麼更上一層樓了。
傻,他真是傻啊!
吳書來悔不當初,此刻只能眼巴巴看著魏瓔珞,指望她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饒過自己這次,皇上面前替自己說說好話。
可他眼巴巴看了半天,魏瓔珞只是低頭刺繡,看也不看他一眼。
吳書來更加忐忑,神態之間也就愈發諂媚恭維:「令嬪娘娘今後有什麼吩咐,只要您說一聲,奴才一定辦到,一定辦到!再發生這種事,奴才就把腦袋摘下來,給娘娘當椅子坐!」
「好了!」明玉看了眼魏瓔珞,然後對他道,「吳總管,令嬪怕吵鬧,您還是帶著人趕緊走吧!」
「馬上就走!奴才馬上就走!」吳書來一步一回頭,可魏瓔珞始終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這種人,還不如一件衣服。
衣服還能在天寒地凍時提供一絲溫暖,他呢?他在綉坊時的確幫過魏瓔珞,但魏瓔珞也沒有白白得他好處,他今天之所以能穩坐內務府總管之位,將其他人壓得頭都抬不起來,其中就有魏瓔珞的功勞在。
卻不想幫了他,臨到她需要幫助的時候,他連一盆炭都吝嗇。
「娘娘。」明玉道,「他已經走了。」
魏瓔珞這才抬頭看了眼大門。
「也別怪我無情。」她心道,「若是這一次輕描淡寫的放過你,那人人都會覺得我軟弱可欺,可以今日攀附我,然後在我處於低谷時將我一腳踢開……反正日後只要隨隨便便道個歉,我就能輕而易舉的接受。」
又有一行人的腳步聲進了延禧宮。
一個端著火盆子,一個提著琉璃燈。
延禧宮已不是幾天前,宮裡已經不缺這兩樣東西了,如果魏瓔珞願意,甚至可以將弘曆賞賜下來的夜明珠取代燭火,滿滿一大盒擱在桌子上,璀璨光芒足以輝亮整個寢殿。
「娘娘。」明玉看向魏瓔珞,眼神詢問,這兩樣東西要如何處置。
魏瓔珞若有所思片刻,失笑道:「他這是在提醒我……該去謝恩了。」
夜,養心殿。
弘曆批閲著奏摺,心思卻全沒在奏摺上,一聽外頭傳來腳步聲,立刻丟下筆,等看清來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問:「令嬪不來謝恩?」
李玉一愣,賠笑道:「皇上,令嬪娘娘不在宮裡。」
一支筆丟他臉上,弘曆冷冷道:「下去!」
「是,是。」李玉忙躬身退下,臨走之時給身旁一個小太監使了使眼色,那小太監低著頭,端一碗蓮子羹走上前去。
這小太監一身箭袖馬褂,足蹬朝靴,身形嬌小,弘曆一眼望去,極為陌生,以為是李玉新帶的徒弟,便冷冷道:「東西放下,你也出去。」
「嗻。」小太監掐著嗓子應了聲音,蓮子羹放在書桌上,手卻不規矩的撫上弘曆的手指,弘曆一驚,剛要發火,卻忽然一愣,一把掀去他的帽子:「魏瓔珞!」
一根烏溜溜的大辮子從右肩垂下,魏瓔珞朝他歪頭一笑,說不出的嬌俏。
弘曆大怒:「誰準你進來的,李玉!李玉!」
手指輕輕放在他的唇上,魏瓔珞輕輕道:「皇上,我想你了。」
如同脖子上拴上鎖鏈的老虎,如同被線牽住的風箏,原本暴跳如雷的弘曆竟一下子安靜下來,雙眼凝視著她。
「您呢?」魏瓔珞輕輕撫摸他的嘴唇,又輕又癢,「皇上就一點兒都不想見嬪妾嗎?」
弘曆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埋怨道:「李玉這狗東西,竟敢隨便放你進來還有,你這穿得什麼樣子,越發不成體統!」
嘴上雖埋怨,雙手卻老實得很,一下子環住她的腰,將她放在自己腿上。
魏瓔珞身嬌體柔,坐在他腿上,像個孩子似的,手腳也如孩子似的不安分,一隻小腳丫子輕輕踩著弘曆的腳背,輕哼一聲埋怨道:「若不是皇上胡亂吃醋,嬪妾也不至於穿成這樣,才能出宮見您一面。」
「還敢怪朕!是你和傅恆——」弘曆說到這裡,臉色再一次陰沉下來,放在她腰上的手,竟也不知不覺的鬆開。
瓔珞卻拉住他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腰上:「皇上可真是小心眼,氣了這麼久,還耿耿於懷。是,先皇后的確有意,將嬪妾許給富察大人。」
弘曆:「你!」
瓔珞毫不避諱:「可皇上不是親自駁回了嗎?」
弘曆:「那是朕怕你禍害傅恆?沒有半點私心!」
「瓔珞卻希望您有私心,因為瓔珞對您也有私心。」魏瓔珞正色看他,「也許在皇上心裡,瓔珞微不足道,但魏瓔珞已經是您的妻子了,此只有您一個主子,也只會有您一個丈夫!」
沒了炭火,屋子裡有些冷,但弘曆的心卻因為這句話而熱了起來。良久之後,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貼在心口上:「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你不提,朕也不提,也不許宮裡的人提,誰再散播類似的謡言害你……朕殺無赦!」
「皇上……」魏瓔珞眼中隱隱淚光,她輕喚一聲,然後伏在他胸口,肩膀微微顫抖。
弘曆嘆了口氣,憐愛的將他環在心口,只覺這女人就像他心頭一根刺,不拔心疼,拔了心也疼,久而久之,竟長進肉裡,成了他血肉當中的一部分,再不能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