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8 章
離去

  太后派人找來的那位侍衛,名叫王天一。

  進了養心殿,他立刻就要跪下行禮,可是膝蓋彎了半天彎不下去,於是額頭冒汗,齜牙咧嘴。

  弘曆看得直皺眉,直到李玉湊到他耳邊,低聲道:「皇上,王大人為護衛先帝,膝蓋曾中過火器,到了老邁之時,舊患多次復發……」

  看著下方兩鬢斑白的老人,弘曆心中一嘆,道:「賜坐。」

  李玉親自為王天一搬了只椅子來,王天一小心翼翼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隨時準備起來跪下:「謝皇上。」

  「……你曾親自教授朕騎射,算是朕的師傅,朕現在問你的話,一定要如實回答。」弘曆已調查過對方的身份,意外發現彼此竟有段過往,「當年先帝私訪山西,錢氏夫人隨行,你可知此事?」

  王天一遲疑片刻,回道:「皇上,是有這回事。」

  弘曆忍不住握了握手指:「你去迎候的時候,先帝是否帶著錢氏夫人一塊兒回來?」

  王天一:「是。」

  弘曆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桌上:「太后竟敢騙朕!」

  王天一撲通一聲跪下,因動作太急,膝蓋發出咔嚓一聲,疼得他摀住右膝,汗水滴落一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嘶聲道:「皇上息怒……」

  弘曆這時候已經從書桌後走出來,快步來他身旁,一把將他扶起,目光懇切:「王諳達,你跟隨先帝數十年,朕小的時候,你背著朕滿院子到處跑……看在從前的情分上……」

  他頓了頓,聲音忽然透出一絲陰冷:「告訴朕,錢氏夫人……是不是被太后所殺?」

  王天一楞了一下,才剛起來,又重新跪了下去。

  弘曆沒說話,李玉也沒說話,所有人都在等王天一開口。

  可以說,這個腿腳不便,兩鬢斑白的老人,在這一刻,有了主宰生死的力量,他的一句話,可以決定太后,決定很多人的命運……

  「皇上……」王天一垂淚道,「錢氏夫人為救先帝,委身於明匪,令先帝顏面盡失,她……是被先帝賜死的呀!」

  弘曆聞言一僵。

  他耳邊嗡嗡直響,之後王天一說什麼,他其實都沒怎麼聽進去。

  實際上在聽到陸晚晚那個節與義的故事時,他心裡就隱隱有了答案,只不過因錢正源之死,因繼後的從中作梗,故而成見漸深,所以還是將對太后的懷疑放在了第一位。

  但拂去心頭的成見,答案……不是很明顯嗎?

  一個失節婦人,你要她如何在後宮,在眾人的悠悠之口中活下來?

  倘若讓她活下來,她日後要如何自處?她的孩子又要如何自處?

  弘曆忍不住想起太后那番話——「臨終之前,她拉著我的手,遲遲不肯閉上眼睛,直到我答應她,會將你當成親生兒子,她才閉上了眼。」

  ……是啊,除了死,錢夫人哪還有別的路可走?

  除了將兒子託付給太后,她哪還有別的路可走?

  「……太后。」弘曆忽然喃喃一聲,衝出門去。

  他心中有愧,恨不得立刻跪在太后面前請罪,然而壽康宮空空如也,弘曆看著人去樓空的壽康宮,看著空蕩蕩的雕花窗,慢慢轉過頭來,質問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太后呢?」

  宮女戰戰兢兢回道:「太后……太后帶了令妃,出宮養病去了。」

  「你說什麼?」弘曆驚道,然後一邊匆匆往外走,一邊大叫道,「備馬!速速備馬!!」

  飛馬出宮,一馬當先的是弘曆,身後跟著一群侍衛,見弘曆不要命似的鞭馬,一個個神色緊張,緊緊護衛在他身側,怕他一不留神摔了。

  「吁!」弘曆忽然一勒馬,馬蹄揚起,然後落在地上,踩著小碎步走來走去,弘曆坐在馬上,看著攔路那人,「……慶貴人,你要做什麼?」

  陸晚晚面色蒼白的給他行了一禮:「皇上,嬪妾奉太后之命,在此恭候皇上,有幾句要緊話,請皇上屏退左右。」

  弘曆一揮手,身後的侍衛們一個個策馬後退,他翻身下馬,走到陸晚晚面前道:「太后說了什麼?」

  「太后讓嬪妾告訴皇上,先帝當政十三載,唯萬壽節休息一天,從未木蘭秋獮,更無冶遊玩樂,勵精圖治,不過想做個好皇帝。先帝曾說過,他這一生,承受著謀父、逼母、弒兄、屠弟的惡名,如負著巍峨大山,逆風而行,自知對於儲君而言,名正言順多麼重要!」陸晚晚嘆道,「他並非不痛惜錢夫人,是不想讓皇上蒙羞啊!」

  弘曆沉默地聽著。

  「那日太后奉命,捧鴆酒去見夫人,夫人一言不發,只向太后拜了三拜,便慨然赴死。」陸晚晚說到這裡,感同身受似的,眼中也盈滿了淚水,「太后說既受她三拜,便承了千斤重託,要如親生母親,呵護皇上一生……」

  弘曆長嘆一聲,將頭高高昂起,眼角有淚水在滾動。

  好不容易將眼淚忍了回去,他猛地翻身上馬,朝太后離開的方向追去,背後,陸晚晚急急喊道:「皇上,皇上,太后說紫禁城不清淨,要去圓明園養病,令妃娘娘會照顧好她的,讓您不要追了……」

  弘曆哪兒肯聽,鞭子一下又一下抽在馬身上,馬蹄捲起一片煙塵,朝太后的馬車追去。

  但若是一個人去意已決,又如何追得回來。

  得得得,車輪滾往圓明園的路上,太后倚著迎枕,嘴裡吃著劉姑姑奉上的茶,看起來好整以暇,神色自若,全不像有病的樣子。

  「怎麼?」她放下茶盞,對坐在對面的魏瓔珞笑,「有話要問我?」

  魏瓔珞好奇道:「太后何時康復的?」

  太后笑道:「你應該問,我是何時生病的。」

  魏瓔珞有些摸不著頭腦,劉姑姑便輕輕一笑,給了她一個提示:「令妃娘娘,若太后不生病,如何讓皇后放鬆警惕?」

  何止是讓皇后放鬆警惕呀……

  太后這一病,病的恰到好處,在讓皇后放鬆警惕之餘,還贏得了弘曆的憐憫,為之後的絶地反擊贏得了緩衝時間。

  一件事如果發生的太過巧合,那十有八九背後有人操作。

  魏瓔珞明白了過來:「太后,您是怎麼騙過太醫的眼睛的?」

  張院判也就算了,葉天士之後也來號過脈,若說張院判是個可以收買的人,那葉天士可不是那麼容易收買的。

  「皇后自認高明,收買了張院判,又有誰知道……」太后轉頭看向身旁貌不驚人的劉姑姑,「我身邊的劉姑姑,便是用藥高手呢?」

  劉姑姑笑道:「太后謬讚,金針施法,騙過一時,卻騙不過一世,所以,太后非離開紫禁城不可。」

  太后病的恰到好處,離開的也恰到好處。

  選在這個時候離開,最能夠讓弘曆後悔莫及,以那位君王的性子,只怕現在已經策馬狂奔,追在馬車後頭了。

  「太后英明。」魏瓔珞讚道。

  太后卻搖搖頭,握住她的手道:「令妃,光靠劉姑姑的三言兩語,你便給皇上講了個好故事,我們倒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只是……你的故事還不夠完整,我得替你圓了。」

  魏瓔珞聞言一愣。

  她的計劃,或是她的說辭裡,莫非還有什麼漏洞在?

  「令妃娘娘。」劉姑姑笑著問,「可知太后為何要帶你一起離開?」

  魏瓔珞搖頭。

  太后慈愛看她:「令妃,你很聰明,但手段還是太嫩了些。你把皇上得罪得不輕,越在他面前晃悠,越會引他厭煩,你得讓他想著你、唸著你,又見不到你。」

  那一瞬間,魏瓔珞心裡閃過一句話——薑還是老的辣。

  劉姑姑趁機道:「令妃娘娘,還不謝謝太后,這是她在幫你呢!」

  魏瓔珞從座位上起來,鄭重朝太后一拜:「臣妾謝過太后娘娘。」

  太后從前對魏瓔珞只是利用,如今共患難了一場,倒生出些真感情來,親自扶她起來,讓她挨著自己坐下,太后柔聲道:「紫禁城裡就數你最會討人歡心,我帶著你去圓明園,也是想有個伴兒。」

  魏瓔珞猶豫片刻,終是小心翼翼問:「太后,有件事……臣妾斗膽一問。」

  太后心裡明鏡似的:「你想問,錢氏到底因何而亡?」

  她這樣,魏瓔珞反而不敢問了,只敢拿眼角餘光偷看她。

  太后臉上漸漸浮現出慈祥笑容,若繼後在此,一定認得出來,勸弘曆殺死她無辜的父親時,太后也是這樣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