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瑜的生日會上提早出來,傅北辰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自己的公寓。他的公寓不大,裝修也簡單,質樸無華。傅北辰對物質生活一項沒有過多的追求,從來溫飽即安。而平時多數時候,他都住在父親那快被書籍淹沒的屋子裡,這邊的公寓包給了一位阿姨,每週清掃一次。所以偶爾他過來住的時候,公寓裡也是乾乾淨淨的。
開門進屋,傅北辰沒有開燈,一路走到沙發邊坐下。黑暗裡,他有些疲憊地嘆了一聲。剛才沈瑜或有意或無意的提問,觸動了他心底那封緘已久之地。此刻,他的眼前不停閃過那一襲白裙,驚濤陣陣,山石纍纍,以及那一縱入水時決絕的眉眼。
從包裡摸出了一小瓶安定,傅北辰熟練的倒出兩粒,用水吞服。他沒有騙人,最近連著幾日,又是夢境不斷。這個夢,他已十分熟悉。
二十年多年來,即使每次夢到的不盡相同。但他也明白,這些情節加起來是同一個故事。他想過找心理醫生,但終究覺得事情過於荒誕而沒有向任何人吐露。安定是他長期實踐找到的唯一可以讓他放鬆入眠的方法。雖然睡醒後,頭總會有些昏沉,但總好過被支離破碎的夢魘糾纏一整夜。
他曾試想過,趙鈺是否與這個夢有關聯?因為她在海邊對他說的最後一段話,正是他夢中瓶上的《秋風詞》:「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如何當初莫相識。」她縱身入海,那滿目的驚濤與夢中的烈焰是如此相似地動人心魄。
而如今,他已確定夢跟趙鈺無關……對於趙鈺,他一直有種「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內疚。但心底另一種更深層的情愫,他越來越清楚,不是因為她。他一直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感,直到那天回家,他父親的音響裡傳來了《長生殿·哭像》中的一段唐明皇哭楊貴妃的唱詞:我當時若肯將身去抵擋,未必他直犯君王,縱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用成雙。我如今獨自雖無恙,問餘生有甚風光?只落得淚萬行,愁千狀,人間天上,此恨怎能償……
他那刻站在客廳裡,完全邁不開腳步,五臟六腑方佛都被這唱詞影響,產生了共振一般,心口緊緊擰著。
這種感覺,跟他對夢中人的,是何等相似。
是悔恨,是不捨,是思念……
他越來越相信,那是他自己前世的記憶。他不得不信。傅北辰按了按漲痛不已的太陽穴,打算去洗漱下,然後依靠藥效去試著入睡時,電話響了,他拿起放在包邊的手機,是他父親的來電。
「爸?」
「嗯……不是去沈瑜的生日會了麼,周圍怎麼那麼安靜?」傅教授的聲音中氣十足。
傅北辰強打起精神回道:「有些累了,就提早走了。我今晚在自己公寓這邊睡了。您有事兒?」
傅教授說:「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上次《傳承》那個小編輯程園園,你還記得嗎?」
聽到程園園,傅北辰神思清醒了大半,「她怎麼了?」
「你緊張神什麼。」傅教授呵呵一笑,道,「我剛給她打電話,可小姑娘關機了。她約的稿子第一期我寫好了,不如你明天幫我給她送過去吧。你有車,來去也方便。」傅教授寫稿,從來都是手寫的。
傅北辰想到自己正好也有點事要去她的單位,便道:「好,我明天一早過來拿。」
誰知這一夜,安定只是讓他快速入眠,卻沒能阻止夢境的阻擾—他覺得自己一直低著頭,跪在一個很大很暗很冷的地方,而他的頭頂一直有一道目光。
他慢慢抬起頭,卻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覺得,他一直在笑。「聖上手諭,故翰林學士承旨傅俊彥嫡孫傅元錚,忠孝有加,禮義兼備。三代盡忠孝國,有家風傳世,福澤蔭及子孫。故錚文采不凡,武略出眾,遂成棲鳳之才……」這一道對於天下所有男人而言都是無上榮耀的婚旨,他只聽得手腳冰涼。
花園中,有松有柏,其間還有初開的瑞香。
「六郎,你陞官了?」一道嬌俏的女聲。
聽到這道聲音,他的心中先是一喜,又是一緊。
「嗯。」他悶聲回答。
「怎麼你一點都不開心?」女聲安慰道,「我知道你一直以大父為榜樣,可是大父做到翰林學士承旨之職的時候,已過天命之年。你還年輕嘛。」
「嗯。」他背過身去,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爹爹說,等我們成親的時候,我可以親手為自己燒幾窯瓷,作為嫁妝。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做一個……」聽到這裡,他已淚如雨下。
園園一早起來,就發現手機沒電了,到單位充上電開機,發現昨晚有兩通來自傅教授的未接來電。園園暗叫一聲糟糕,正要給教授回電話的時候,張越人進來了。他今天還是一身亞麻的短衫長褲,一向頹廢的造型沒變,只是眉宇間的滄桑感更甚了些。園園看他,等他走近的時候,她站起身準備打招呼,張越人卻只是微微地向她點了點頭,便徑直的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園園不由暗想,主編大人這是怎麼了,如此落寞?手邊的座機突然響了。
是前台的電話,說有位姓傅的先生找她。
傅?園園腦子一轉,呀,昨天沒有接到傅教授的電話,難道老人家今天親自送來了?「麻煩你告訴傅先生,我馬上下去接他!」園園掛了電話,飛一般地衝向電梯。
看到傅北辰時,她驚訝地長大了嘴,「是你呀。」
「你似乎很失望。」傅北辰望著她,淡淡笑了。
「我以為是傅教授來送稿子,那我這罪過可就大了。不過,你來,我同樣罪孽深重阿。」看著他的笑,園園突然想到了昨晚那條短信,既然是遊戲,但還是讓她有些心跳加速。
「那請我上去喝杯茶贖罪?」
園園收斂心神回道:「喝茶當然是可以。可是我怕主編看到你,然後知道了你是來給我送稿子的,搞不好一怒之下會把我劈了。」怠慢作者,還累計作者家屬,此家屬還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傅北辰認真地說:「放心,我不會揭穿你。我有事找你們主編。」
「真的?」園園心底自然十分信任他,但表面上還是故作疑惑地看著他,「你認識我們主編張越人?」
「不認識。」
園園一時無語,最後恭恭敬敬地請到;「走吧,傅專家。不過事先說好了,我那兒可沒有好茶。」
傅北辰跟在她後面。他突然覺得,這些天心裡黑壓壓的陰霾,似乎一下子都消散了。到了辦公桌前,園園火速收起傅北辰遞過來的稿子,然後拿出茶葉。她不想用一次性茶杯給他泡茶,正巧之前買杯子時贈送了一個,還沒用過,園園便去把杯子洗了,給傅北辰泡了茶。
輔北辰端起茶杯,往裡看去,發現裡頭的材料真是不怎麼樣,大葉子、粗梗子,更像隨便從草堆裡抓了一把就拿來用了。但他還是很給面子地嘗了一口。
看他皺了下眉,園園樂了,「跟你說了,我這兒沒有好茶。不過你別小看這茶,淨善大師說了,這是他自製的禪茶。」
「淨善大師?」傅北辰疑惑道,「這是哪座寶剎的大師?沒想到你還有佛緣,之前倒是小看你了。」
園園神秘的笑了,「淨善大師可是位高僧,輕易不見人的。他說這禪茶可是他招待貴賓用的。我也才得了這麼一小罐。我聽傅教授說過,你很會品茶。剛才那一口,你可品出了什麼?」
傅北辰竟然無言以對。他帶著微笑看著面前的女孩子,溫聲說:我道行不夠,暫時還品不出什麼門道。對了,感冒好了嗎?」
「嗯,差不多啦。」
傅北辰端著茶杯站起來,「那就好。好了,我要去找你的主編談事了。」他下意識地想伸手碰一下她的頭,隨即克制住,已伸出的手落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轉身要走。園園問:「咦?茶……」
傅北辰說:「這麼好的茶,讓我再品一會兒吧。」
園園笑出來,好吧,你慢慢品。傅北辰到了張越人的辦公室門口,禮貌地敲了三下。
「傅先生跟程園園很熟?」互相自我介紹之後,張越人看到坐在對面的傅北辰手裡捧著的茶杯,問了一句。
「我們……算是親戚吧。」傅北辰禮貌德一笑。
「哦?」
「關係已經很遠了,說起來拗口,就恕我不介紹了。」傅北辰說著,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來一樣用報紙裹著的物品。打開後,是一對非常精巧的瓷鴛鴦。這堆鴛鴦身上的釉色變幻十分奇特,看起來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原來,高翎竟是託了傅先生您幫我修這件瓷器。」張越人小心翼翼地接過瓷鴛鴦,仔細地看了又看,繼而讚嘆道,這樣的鬼手補瓷絕活,真的是百聞不如一見。
「您滿意就嗨。」傅北辰前兩天去景德鎮,高老闆不知從哪裡得知了他的行程,又來找他喝了小酒。不過依舊是一人一品酒,一人品茶。傅北辰抿了一口茶,眉間不覺一皺;還是一口粗茶梗子。然而卻始終不嫌棄地將茶杯拿在手上。
「高翎還托我給您帶句話。」
「請說」
「他說,破鏡難圓,就算這堆鴛鴦補的再完美,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張越人沉默半響,傅北辰也沒有再插話。
「他,告訴你我的事了?」
「有,也沒有。」傅北辰斟酌了一下,「你們是老同學,你知道的,他酒品不好。」
張越人聞言,苦笑了聲,「我明白了。」繼而又感慨道,「有時候我真的挺羨慕高翎,不結婚,沒牽念,也就沒有那麼多煩心事,但有時候又覺得,一輩子不痛一把,也蠻遺憾的。」
對此,傅北辰不置可否,他只說「人各有所求。」
「也是」園園這邊,在傅北辰進入了張越人辦公室之後,身邊就圍過來不少人,紛紛探尋那是何方神聖。風采高雅,一看就不是凡胎。
圓圓說:「傅北辰啊!」
眾人沉吟了一會兒道:「好名字!。」
園園心說,看來不是她孤陋寡聞—除非是真喜歡陶器的人,其他圈子裡的人對傅北辰還是生疏的。果然隔行如隔山,即使他沒如畫。
「想什麼呢?笑的那麼賊!」有同事問園園。
想到好玩的了。」園園笑了一聲,又說,「話說大俠們,你們都圍在我這兒幹嘛?領導過來看到了,要說我擾亂公共秩序了。」
有同事笑說:「擾亂公共秩序的不是你,是裡面那位帥哥好吧。」
另一位女同事問:「園園,你跟他什麼關係阿?」
園園任憑他們百般追問,只是笑呵呵地打著太極。直到她終於抵擋不住時,張越人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張越人要送傅北辰下樓,互相推謝一陣,傅北辰拗不過,他看了一眼多人圍著的乘園園,道張主編您忙吧,實在要送,那就讓程園園送我好了。
張越人點頭說:「那也行。」園園得了主編的吩咐,送傅北辰下樓。園園能感受到同事們的目光一直目送著他們,直到他們走出辦公室,拐彎不見。
園園剛要去按電梯按鈕,傅北辰這次卻說:「走樓梯吧。」
她愣了下說,「哦。」
兩人並排下樓,園園說:「傅北辰,剛有很多人跟我表示對你很好奇,而等會兒我上去之後,他們絕對會再接再厲盤問我關於你的消息。」
「嗯,你不會出賣我吧?」
「有什麼好處的話,為什麼不?除非……」
傅北辰看向她,園園這才不再裝模作樣,一拍忠心耿耿道:「我一定威武不能屈,富貴不淫。不過,我已經把你名字給透露出去了。他們說你的名字好聽。」
傅北辰失笑,看著她輕聲說了句:「謝謝。」
傅北辰卻笑笑,沒有再說話。
等兩人走到大門口,傅北辰站定,他抬起手,終於輕輕地去碰了下園園臉頰邊的頭髮。傅北辰落落大方,碰觸也是點到即止,所以園園並沒有覺得突兀。然後她聽到傅北辰問她「我有一位故友準備了好些年,籌辦了一場瓷器和瓷板畫的展覽。今晚開幕,邀我參加。園園,你有興趣一起去看看嗎?」
「瓷板畫?那是什麼?」園園新奇道。
「聽別人說不如親自去看,更瞭然通透。」傅北辰停了下,又加了一句,「一般這種開幕展上,會有很多好吃的。比如漂亮的手工點心。」
園園馬上被勾起了興趣。
傅北辰柔聲道:「那下班後我來接你?」
「好!」
下班的時候汪洋過來找程白說:「成醫生,我心愛的單車掉鏈子了,今天要勞煩你送我和我的單車一程了。」
程白嗯了聲,表示知道了。他脫下白大褂掛起來,然後解開白襯衫的袖口,微微捲起一些,先左後右,慢條斯理。汪洋不免看著不免搖頭,怪不得那麼多小醫生、小護士中意他。
因為要送汪醫生去車行,程白走了往日不走的中山路,因為是市中心的主幹道,下班時間堵車堵的厲害。在經過一幢大樓的時候,程白看到了她,確切的說是,他們。
透過車窗玻璃望去,面對面站立的兩個人正說著話。她今天穿著深藍色的連衣裙,頭髮披散著,風吹過,有幾屢髮絲輕輕的飛揚起來,觸到了他的手臂。她將頭髮撩到耳後,微微歪著頭說了句什麼,男人笑著點頭。隨後兩人上了車。
程白面無表情地看著那輛車開動,駛入車流。